我现在坐在他的对面，虽然我知道这样很不好，但我还是会忍不住时不时的看一眼他的手。

那双手已经没有了五指，只有手掌，就像是一朵花瓣全部凋谢了的花一样。两年前，因为一场意外，让他失去了十根手指，那时我在外地，却没空去医院看望他，而后的日子也是，加上这几年我都没回老家过年，不知不觉这件意外就已经过去两年了。

或许，没空看望不过是借口罢了。

坐我对面的，我们平时叫他星哥，我们是同个村的。现在的他和之前有点不一样了，五官立体了许多，或许是因为瘦了，他以前是那种微胖的，脸上肉肉的样子，和现在完全不同。

虽说发生了那种事故，但他看起来倒是很开朗，也没有把自己的手遮遮掩掩的，而是很自然的放在桌子上。他说现在他也不用去做什么苦力活了，日子挺轻松的。

他说了很多有趣的事，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虽然我也跟着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笑得很不自在。他以前也会讲很多有趣的事，但同时也会抱怨、吐槽一些事情，如今他的生活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要抱怨、要吐槽的事情了似的。有时候一个人不再抱怨了其实是挺可怕的，因为他可能已经没了要追求的东西了。

我对近三年的他不是很了解，这段时间都没见过面，也没怎么联系过。但是，从小记事起，我们就是在一起玩的，因为在老家，他家就在我家隔壁。

他的父亲在他三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而她妈妈基本上只能打打工，但是赚不了多少钱，所以他和他妈妈基本是靠他叔叔来过生活的，而且他们也住在一起，他的学费什么的也是他叔叔出的。正因为如此，他对于家总是有种莫名的陌生的感觉，让他变得有些腼腆。

尽管如此，在小的时候，他在村里也是个小有名气的人，至于为什么，那是因为他画画挺厉害。他特别喜欢画画，由于家里人不让他出去外面乱跑，所以当我们在爬树拆鸟巢、捕知了时，他就在家里趴在地上，在厚厚的旧日历背面画画。

有一次村里放电影，那时放电影是放映员带着胶卷以及放映机到一座小庙前，撑起一块大幕布放映的，可谓是农村人难得的娱乐。我们都很高兴的去看了，看到一半，他突然说要回家一趟。

“你回去干嘛？”我问。

“拿笔和本子。”

“啊？拿来干嘛？”

“你看庙里的神像好好看，我想画下来。”

他想回去拿纸笔，但是一个人回去害怕，有一小段路挺黑的。而我看电影正在兴头上，本不想理他，但他似乎已无心看电影，一直在叹气，于是我就陪他跑着回去拿了。

即使是两个人，走这条夜路也有点害怕，其他人又不理我们。我们越跑越害怕，总感觉有什么在追我们，也因此越害怕跑得越快。就这样，我们回去拿东西的来回没花费多少时间，只是回到庙前时两个人喘得跟狗似的。

还没喘多久，他就翻开本子，在庙里的小红灯的灯光下，开始画画，汗水在流他也不管。这时放映员过来说：“这么暗你看得到吗？”

“还行。”他说。

“来，我给你照一照！哈哈。”说完，放映员打开他那打渔用的手电筒，小庙瞬间明亮起来。“小孩子还会跑来这里画这个神像啊？不错不错，画好看点，神仙会保佑你的！”

不用多久，他就画好了，放映员看了很吃惊，说：“画得这么像！小孩你真厉害啊！”放映员拿着他的本子左看看，又看看，然后问他：“你知道这些是什么神吗？”

他摇摇头。

“哈哈哈哈，你画神啊，至少也得知道他是哪个神仙吧！”放映员把本子在他面前摊开，指着他画的神像说：“你看，这个是元天上帝，这个是五身妈祖，这个呢，是福德老爷。”

放映员絮絮叨叨了挺久，然后问他：“你会画观音吗？”

“会。”

“送子观音哦！”

“会。”

“我给你张白纸，你帮我画一个送子观音，我给你五毛钱，好不好？”放映员搓着手问他。

“嗯......可以......”他回。

就这样，他赚到了五毛钱巨款，也因此打响了名号，很多人都知道他画画厉害，后来时不时会有人找他画画。顺带一提，拿到送子观音像后的第二年，放映员的老婆终于在连续生了三个女儿后，生了个小男孩。

一直到初中毕业，他都在画画，家里已经有好几箱他的画了，他对画画很是痴迷，但是更厉害的是，这也不影响他的学习，甚至学习成绩也是班里名列前茅的。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上课时间在画画老师也没多去管他，顶多就是公开课时会敲敲他的桌子暗示他配合一下。

他画画无疑是受到朋友以及老师的支持的。在家访时班主任也有意跟他家人说他可以往艺术生的方向发展，因为文化分也不低，一定可以去一个好的学校。他的家人表面上迎合着老师的看法，实际上他们早就把自己想让星哥怎么发展的打算根植于心了。

学艺术是很费钱的，他也知道，家里人也不让，所以他也没坚持要当艺术生，就正常上高中参加高考上大学。在高中时，他又迷上了书法，写得一手好字，甚至很多朋友在春节时直接找他写对联。

高二的那个春节，我怂恿他：“你家里的春联为什么你不写啊？不用去买多好啊！你看佳伟那毛笔字写得不咋样，他家都用自己写得对联了。”

我这一说，他说他也有这想法，只是不好意思跟家里人说。我笑他自己家人怎么还不好意思，于是我和他一起跟他妈说了这个想法，她妈妈想都没想就否决了：“春联不是儿戏，小孩子写的几个字哪有那些专门写的人写的好，不行不行！”

妈妈都否决了，他也不好问他叔叔。

虽然他没能给自己家写上对联，但我家那年的对联倒是他写的，我爸还为省了买对联的钱沾沾自喜，他说：“这样的春联才是有意义的，外面卖的对联毫无心意，没有人的灵魂在里面。”

到了高三，他又迷上了乐器了。因为学业比较繁重，他不再是通过画画或写毛笔字来放松了，因为他觉得那段时间的每一天里拿笔的时间够多了，不想放松时还拿着笔。刚好他学习时经常听歌，所以对音乐有兴趣，于是想学乐器。

那时我，他，还有一个叫俊育的一起合租了一个房，而俊育正好会吉他，也有吉他。但是因为身体问题经常请假很长的时间回家，所以他是拿俊育的吉他来自学的，因为他的手指比较短，我还不识趣的说：“你手那么短，能学会吉他吗？”

他根本就没有理我，艰难的弹着单音的《欢乐颂》。

事实证明，我被他打脸了，在大学时，他已经能熟练的弹奏吉他了，不仅是吉他，还有尤克里里、钢琴、架子鼓、口琴、口风琴，因为大学我们不在同个学校，所以只是在过年或者某些节假日和一些初中的朋友聚一聚时，会见到他。

因为朋友中有好几个玩乐器的，所以聚在一起时我们就会一起唱歌，会乐器的就弹奏乐器。不过每次他表演的次数都是比较少的，一是他觉得自己乐器弹得一般，二是他比较腼腆，三是他听的歌和我们不太一样。

我们唱歌都是唱周杰伦陈奕迅邓紫棋五月天等，而他则是万晓利五条人鲍勃迪伦。不过这也挺好，对于我来说，其它人的表演负责让我们满意，而他偶尔的表演则是给我们惊喜，虽然他表演的歌曲大部分是我们没听过的，但是他选的歌都很符合当时的气氛，能让我们更加的快乐。

不仅会的乐器多，他还尝试自己写了一些歌，偶尔在表演时唱给我们听，骗我们说是谁谁谁（我们不认识的）的歌，事后才说是自己写得。然而我们根本就分辨不出来，只是他写的歌显然也不是流行歌曲那种风格。

除了乐器，他也会摄影，这是在高中毕业后迷上的。高中拍毕业照时，看着即将各奔东西的大家，他有了想把一些美好时光定格下来的想法，因此开始接触摄影，在大学时，省吃俭用，买了第一台单反，开始了自己的摄影之路。

于是有什么活动，他基本上会带上相机，因为他想记录下生活的一些点点滴滴，当然有的人也会很烦他这样，说他怎么去哪都带着相机拍拍拍，表面上他好像不在意，但是慢慢的他就看情况带相机了。

他大学期间拍了特别多的照片，偶尔聊天时他也会给我看那些照片，他特别喜欢拍下一个人最自然的状态时，“但是他们都不喜欢这样的照片，他们要的是摆好了姿势，并且磨皮美白过的图片。”他这么说，所以这些自然而又充满情感的图片他都是自己留着收藏起来的。

他曾说过他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给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拍一张照片，然后做个合集，并且在每个人的照片旁写下他们的点点滴滴有趣的事。

这事他也付诸行动过，不过不是很顺利，刚开始还好，挺顺利的，因为找的都是能理解他想法的，后面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有的根本不当一回事，有的答应了某天拍照却放他鸽子，后来他就佛系了，觉得拍那些能理解自己想法的人就好了，不然太累了。

以上说了那么多，不过是想说说他是个多才多艺的人罢了，大学快毕业时，都在为未来的工作而烦恼，他也不例外，不过我们都觉得他的出路有很多，因为他会的东西很多，所以他可以做很多事情。

然而并不是。

刚出去时，他找了个摄像剪辑的工作，刚好是他的兴趣所在，所以还算不错，公司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往往在这样的公司却能很奇妙的遇到一些有趣的人。所以他在这个公司做了一段时间，也增长了一些自己拍摄方面的经验。

他说，在工作一段时间之后，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往后的日子不会就一直这样了吧？早上起床，上班打卡，工作，下班，睡觉，又起床，上班打卡，工作，下班，睡觉，如此反复。一想到这样，就觉得人生很无趣，所以他一定不要这样，

虽然他是想先在现在的公司工作攒点钱好为自己以后打算，但是家人可不那么想，家人时不时就打电话问他现在的工作工资多少，他说5000（对于我们这些刚出来的人来说，已经不错了），家人就说，工资太少了，本科生毕业出来工资至少要一万以上才对！接下来要说的，他也知道是什么，无非就是叫他去考公务员，叫他去考教资，这样可以有个稳定的工作。

可是公务员以及教师根本就不是他想做的，他想做的是艺术方面的工作，像是画画，摄影，音乐，电影这些，但是每每讲起这些，家人就会反对，说这些挣不到钱，久而久之他便不想和家人谈这些，甚至工作后都很少和家里人打过电话，因为一旦打电话，说的就是考公务员这些话题，无一次例外，就算是有小长假回家了，他们也会说一次这个，说他不能再浪费时间了，赶紧去找个公务员的单位上班。

后来实在受不了他们此般叨扰，他也有去考过公务员，但是没考上，因为他根本就没心思备考，不过是去考一下应付家人。

而且在这段期间，亲戚们也在有意无意的提醒他，他叔叔一手照顾他们母子两，现在你要懂得报恩才行。他其实是知道自己该报恩的，但是，真要那么做才是报恩吗？

毕业第二年，他叔叔生病了，为了治病借了不少钱，所以，既然是一家人，总会分担家里的一些重担的。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要去他一个亲戚的厂里打工，因为那里工资比较多，还包吃住，这样就能还掉欠的钱了。

工厂是专门生产集成墙板的，在工厂的日子对他来说极度无趣，和身边的人聊天也总感觉聊不到一块，因为彼此的生活差异太大了，加上他又是腼腆的人，所以他在工厂很少和人说话，独来独往，回到宿舍也不能玩吉他，宿舍也没位置放电钢琴，他只能看看书，偶尔画画，玩玩手机。

漫长的一年过去了，欠的钱也还完了，他本想就这样辞去工厂的工作，但是家里人不同意，叔叔说你为什么还要辞去这个工作去做比现在工资还少的工作？妈妈说家里的弟弟妹妹（他叔叔他们的孩子）再过不久也要读高中上大学了，到时他们都是靠你的啦！

对于家人，特别是他叔叔，他总是难以拒绝，当初不学美术是如此，当初大学选学校选专业亦是如此，因为他从小被周围的亲戚灌输一种想法：是他叔叔抚养他长大的，这是他欠他叔叔的，以后长大了一定要记得报答，所以要听他叔叔的安排。

所以尽管不愿意，但他还是继续在那工厂做了下去，心想自己应该还是可以再继续坚持一段时间的。结果，就在那个夏天，不幸的事情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发生了。

那天他和往常一样，麻木的做着流水线的工作，这时旁边有人用推车推着一台机器经过，因为脚不小心踩到了那机器掉下来的电线，机器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哐当一声机器就掉下来了。见到此场景，他下意识的就去扶住机器，因为那是台很贵的机器，但是他轻视了这机器的重量，他的力气对于这机器来说还是无能为力，所以理所当然的，他的手只能被带着走，然后重重的和机器一起砸到地上。

当时他脑子一片空白，只觉耳边响起很多声音，但是却不知道是什么声音。那天，整个车间乱作一团，好几个人好不容易才把机器抬起来，然后就是叫救护车什么的，都围着他想为他做点什么，但是都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当他的脑子逐渐清醒时，他已经在医院了，他感觉自己好像还有那十根手指，但是当他看向裹着纱布的双手时，他又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拥有他们了，那十根短小、但是灵活的手指。

现在，他不能画画了，不能写毛笔字了，不能弹钢琴，不能弹吉他，不能吹口风琴，不能打鼓，不能拿着相机按快门了。

这也好，可以一下子断了我的那些念想。

现在，他对我这么说。但是我知道，当时他肯定不这么想的，因为他本可以做很多事情。

我问他，你现在在家里是你母亲偶尔帮助你吗？

他浅浅的笑了笑，说，是女朋友帮助他。

这让我有点惊讶，因为我还不知道他有女朋友了，我以前就很纳闷了，这么一个多才多艺的、人又体贴的人，怎么会单身那么多年呢？后来听他说，其实他也有过几次差点就有女朋友的，但是每次和她相处过的女生都因为他一直都对她太好，所以慢慢的就不珍惜了，而且他又太腼腆，不敢主动表白，然后就慢慢地，总是以不了了之收场。

他的女朋友，是他在大学的师妹，之前关系倒是挺好，不过是会偶尔调侃对方，像是他嘲笑师妹不会用电脑，师妹嘲笑他英语四级考了四次都没过等等，但没想过往情侣发展。在他发生那件事后，他师妹一听到消息就大老远跑去医院看他，而且还是在那段时间，她先表白的。

第一次表白，星哥拒接了，因为他那样子，只会拖累她师妹，他说她应该有更好的人属于她。但是他师妹没有放弃，帮忙在医院照顾他，最后在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她又一次表白，说：“如果怕你连累，那我就不会来了，也不会选择这种时候告诉你我的心意了。”

于是他们在一起了。他说，真是可笑，他曾经用心温柔对待的，倒是没一个和他走到一起，反而是自然相处的，才是对他真心的。

不过，在这方面，他应该还算是幸运的，从他说到他女朋友时的笑容就可以看出。

聊了这么多，我来找他，除了见面叙叙旧之外，还有一件事，就是打算出版他以前的画和摄影作品。

我现在是一个出版社的编辑，见过不少当代新的画家的画，摄影师的摄影作品，总觉得很多人的作品都已趋于商业化，缺了一份情感在里面。每每见到这些急功近利的作品，我就会想起我见过的，他曾经的作品。

他的作品丝毫不逊色于他们，我想。于是，做了这么个打算，终于厚着脸皮，在他发生意外两年后才与他面对面的交流。

当然了，他稍作犹豫后，还是答应了我，他说，他的作品可能会让我赔钱，到时他可不管。

我说，没关系。

我本来出于职业性的条件反射，想用他因为意外而不能再继续创作来作为噱头的，但是后来想想，他的作品不需要这种噱头，只要直接展示给读者看就行了，因为我相信他的作品是能打动读者的。作为他的朋友，我是不合格的，但是作为他的第一个读者，我绝对是优秀的。

果不其然，出版的画集和摄影作品集深受一批读者喜爱，我也给他安排了一个签售会。对，没错，签售会！他现在是做不到用笔签名，但是他可以用其它的代替，那就是盖章。

盖章用的印章是他初中时自己用刀子在橡皮擦上刻的一只老虎。

签售会当天，读者们才知道，原来那个画集和摄影集是已经完结的作品了，看到他给他们的书盖章的样子，他们更是感动，可是，谁能说这些作品就是已经完结了的呢？

签售会结束后，他跟我说了两件事，一是没想到自己的作品那么多人喜欢，有那么多人与他有共鸣，二是他想用笔签名来完成签售会。

当我抱着惋惜的心情说：“是啊，能用笔签名就好了！”时，他说，下次就可以了，很多残疾人比他还严重的，不也学会了用脚做很多事情吗？那他也可以。

我想也是，毕竟他现在有的是时间了，以后说不定还能继续创作呢。而且，他创作的歌曲也是时候拿出来了，我觉得，他其实是被上天眷顾的艺术天才，不过是有些世俗的东西稍微阻碍了他罢了。

“不过想了想，用脚执笔肯定要花很长时间才能适应，真烦啊！”他皱着眉说。

听到他的抱怨，我的笑容也就自然浮现了出来，对他说：“我可不会给你太多时间，所以你要赶紧的适应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