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周阳没有死,我时常在夜里思考这个。而当我想起周阳的时候,我一定是实在无聊得没什么可想了。可偏偏,我总是有那么多无聊的时刻去想这个在7岁就死去的人。
那时候我是想周阳死的,因为他把我画在墙上的画都抹成了黑暗。他是在我不在的时候干这事的,因为他怕我。每次打架他总是那个被摁在地上的,于是他卑鄙得趁我不在来抹杀了我的艺术。后来他总躲着我,他知道我会找他的,他只有躲。
可后来他真的死了,在他企图从船头走到船尾,再走到对岸去找萝卜的时候掉进河里淹死了。
紧接着,周阳的家里搭起了灵堂,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在那哭,歇斯底里的哭。我躲在人群里,偶尔能看到他的脸。我现在已有些想不起他那时候的样子了,但我却记得我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脚,然后飞快地缩回。
萝卜并没有出现在人群里,没有人知道周阳是在去萝卜家的路上死掉的,除了我跟萝卜。那一年,周阳7岁、我7岁、萝卜6岁。关于周阳的记忆就在那一刻停止了,那个总是赤着脚,总是浑身泥尘的小毛孩。
小学的时候,我跟萝卜总是背着书包一起上学和回家。同学们总是笑我们是一对,为此我还打了不少人,直到没有人再敢在我面前说这些。所以我有时候会想,要是周阳还活着,那么一路上是我们三个,或者是他们两个,而我会不会跟其他人一样去嘲笑他们。周阳会不会因此而跟我打架,然后又被我打趴在地或者丢进路边的水沟。而萝卜,她会站在哪一边。
我就在无聊的时候想这些,想到周阳摔进水沟后爬起来的狼狈样,我又忍不住笑。我看着天花板,事实上我看不见天花板,因为漆黑一片,但我知道上面是天花板。我也看不见周阳,但我总觉得我在想他的时候,他就在黑暗里注视着我。我幻想他就在那个角落,而且还是7岁时候那样大小,然后我略带轻视地朝那个角落笑。
我不喜欢周阳,但我喜欢萝卜,而周阳是夹在中间的一个不稳定因素。在周阳还没死的时候,我就那样分析我们三者的关系。我一定是早熟了,而周阳也一定是早熟了。他也一定是那样分析的,所以我跟周阳老是要吵架打架。原来我小时候嫉妒心是那样重,我又想笑自己,我现在还嫉妒心重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了,我已经学会伪装了,伪装得连自己都有些不理解自己了。
伪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应该是在初中吧。因为那时候我不再跟着萝卜一起走了,我已经开始知道怕了,怕人们说我。在那个刻着无数三八线的年代,我若再跟萝卜一起,那我无疑是要遭批斗的,而且那是靠武力无法解决的。萝卜只是在那时候问了我一句:是不是以后都不一起走了。我很肯定地回答她:是的。
假如周阳没有死呢,他跟我一样回答是的,或者他跟萝卜根本就不会出现这个问题,还是说是我们三个一起走。我不断地设想着。我不是学会伪装了么,我会不会伪装成一点都不嫉妒还很无所谓地站在他俩的后面呢。可我除了假设还是假设,因为周阳没有上学的机会,他的书包只在他妈买回来的时候背了一次。他背着新书包高兴地朝萝卜家奔去,他一定是想告诉她再过不久他要上学去了,可却在途中背着书包沉进了河里。他总是比我笨,在我学会游泳后的第二个夏天,他依旧还是不会。也许他一直很想让我教他游泳,但他始终没有开口,而且就算开口了我也不会教他。他只会套着他爸不知从哪弄来的拖拉机轮胎,在河里拍打他的双脚。我又幻想他掉进河里的时候有没有拍打他的双脚,他挣扎的时候是喊着他的爸妈还是喊着萝卜,或者他喊的是我的名字。我一定是想多了,他决计是不会喊我名字的。
周阳背着书包淹死了。给他买书包的他的母亲哭得晕了过去,在那几天里,周阳家时不时传来吵架的声音。记得有一次周阳来我家找我,说他爸爸在打他妈妈。我忘了我当时说什么了,气得他奔出了我家,从那以后好像他就很少来我家了。也许,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恨我的。我只能说也许,因为周阳死了,一切都是我的猜想,死无对证。
周阳自从恨我之后就常去萝卜家了,对此,我有些生气但又有些得意。因为萝卜的父亲跟我的父亲是所谓的拜把子兄弟。偶尔他们闲聊间,他们会谈起我跟萝卜将来的亲事。对于大人间这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当时的我是坚信的。所以看到周阳去萝卜家的时候我并不着急,并得意的想,你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时候我确实是那样想的,而现在我觉得癞蛤蟆过于严重了。虽然萝卜现在真长得跟天鹅似了,但周阳要是活到现在虽然不一定有我这般帅,但也比癞蛤蟆强多了。这也是我的猜想,但这次猜想却是有依据的。因为去年的清明节,我跟萝卜去给周阳上了一次坟,他那7岁时候的照片贴在墓碑上,傻傻地笑。我已经完全不嫉妒他了,所以我看他照片的时候就公正多了。
周阳的坟因为拆迁而挪到了公墓里,跟很多很多的人挤在一起。我跟萝卜在里面转了个遍,还发现一个6岁小男孩跟一个3岁小女孩的墓。总算在那,周阳不是活得最短的一个。
以往我总是在无聊的时候想起周阳,但今天我几乎是在专门地回忆他,但他留下的记忆实在太少,而且回忆里我好像总在打他。而在下个周六,萝卜就要嫁人了。当我回忆小时候的成长经历时,我几乎觉得那就是一段被大人不断欺骗的历史。而现在,谎言不断地被揭穿。
假如周阳还活着,那下周的新郎会不会是他,又或者会不会是我。我又开始幻想,而这次比以往都漫长的幻想终结在萝卜的一个电话。她说过两天要提前去给周阳扫墓,因为清明的时候她已经在A城了,也许没有时间回来。
我一定是想太多了,以至于在电话里讲了太多关于周阳的事,惹得萝卜在那头轻声地哭。当听到哭声的时候我却又忍不住再一次地开始嫉妒。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嫉妒萝卜下周的新郎,却要去嫉妒那个在7岁就死去的小毛孩。
我又想得太多了,每次想起周阳我总像个老太太一样喋喋不休。他死了就死了吧,而我活着,该嫉妒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