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成段的排骨用温水清洗干净,焯水,冷水下锅,倒入料酒,放入生姜和葱。莲藕去皮,切成棱块。咕嘟咕嘟地水开声响起,打掉浮沫,掏出排骨过水清洗,和莲藕一起放进砂锅内,倒入清水,加姜片,白酒,开火。
好久没煲汤了。
微蓝的火光印在郑好的眼睛里,在眸子上倒映出一小片跳跃的蓝点,随着她自己的眼神流转,有些许幸福的烟火气从砂锅中腾起。
“哟,今天又有好吃的了,老婆真好。”听到男孩子轻快的声音响起,郑好温柔地回头,笑着看向身后,男朋友澍背着手蹑步走过来。“猜猜我手里有什么?”
“什么,你是不是又乱买东西了?”郑好假装生气地瞪着他。
“Surprise! 送给宝贝——”澍伸出手,将崭新的佳能EOS 90D 递给郑好。
看着澍手里的单反相机,郑好愣愣地说不出话,手在围裙上一遍遍摩梭着,却并没有接过来,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吓了澍一跳。澍赶紧一把抱住她,手掌一边揉揉她毛茸茸的脑袋,一边安慰道:“宝贝怎么哭了呢,不哭不哭啊,我下次不乱买东西了啊,这不是咱们五一要去木格措看湖吗,你喜欢拍照,我们有相机了就可以留下好多美美的照片了,宝贝不哭啊不哭啊。”
郑好把头埋在澍的肩膀上,哭得像个孩子。
吃过饭,澍一边收拾碗,一边喋喋不休地唠叨,“老婆,这都五月份了,木格措海拔高会不会还冷啊,我们要不要带棉服啊,你要是穿裙子那肯定是一道绝美的风景线。对了老婆,那儿紫外线强,记得带防晒霜啊,还有编织帽,我都买好了。”
澍总是那么细心,把自己照顾地无微不至。郑好从后面抱住他的腰,下巴抵在澍的肩膀上小声嘀咕,“我知道你最好了,既然这些你都准备好了,那就你收拾哦。我也有一件事要准备哦,我要去和海告别。”
“和海?”澍回过神,眼神一下子略带严肃地看着她。
“对,我要,和海告别。”
郑好的梦里有一片海,海面很远很远,看不到尽头。郑好浮在海中间,深邃神秘的大海里,有一股神秘的声音哀鸣着,在牵引她沉下去,不允许她挣脱,而水面上的浪,又在不断不断地,用力要将她拍回岸上。
21岁生日时,郑好和澍去旅游,住的酒店房间有个颇具情调的小阳台,阳台下面是一片湖。
半夜,郑好又在那片海里溺到快要窒息,她不想挣扎了,她想要随着太阳光一起沉入那深邃黑暗的地方。可是她醒了。
郑好亲了亲旁边睡熟的澍的脸颊,推开落地窗,到小阳台上去。
下面的这片湖,在夜色的笼罩下神秘而深邃,像极了那片海。
郑好脑海里一片空白,那一刻仿佛停止了呼吸,沉重,并且绝望。
是澍从后面的拥抱,像触电一样唤醒了她。
澍梦里有伸手摸摸身边的她有没有盖被子的习惯,刚刚伸手没摸到郑好,立刻吓得清醒了。
郑好时常会想,那片海,可能是自己这么多年来挖的一个大坑,泪水装进去,填满了大坑,就变成了海。而自己的绝望变成了海水里的冰凉和刺痛,严严实实包裹自己直到窒息。
刚上大学时,郑好庆幸摆脱了那个冰冷的家。
从小,强势的妈妈和爸爸每天都在房间里争吵,可是出了那道房间门又会一起责怪她数学测验成绩怎么又没考到第一;奶奶向来重男轻女,带自己和堂哥去游泳馆,堂哥调皮一把把她推进了深水区,随后被扑腾的她吓到躲到一边。而奶奶,郑好在水里惊慌不已,却叫不出来丝毫声音,看向她时,清楚地看到她冷静而冷漠地看着自己。最后,游泳馆的管理员叔叔把郑好救上来,责怪奶奶怎么不看好孩子,奶奶看了她一眼,翻了个白眼,“没用就别出来玩。还叫正好,你说你好什么好?”
后来她就再也没学过游泳,每次看到水深的地方都会大脑一片空白。
进了大学,郑好是同学们眼里的小白兔。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可大家从没看到她对同学们发过一次脾气,不管遇到了什么都是自己默默承受。
大一的游泳课,郑好想找个借口不去,却不知道怎么和学习委员请假,只能跟在同学们身后到了游泳池边。正式上课之前,一个室友和郑好开玩笑,一把将她推进了池里。
郑好愣愣地浮在游泳池里,脑袋里一片空白,只听到同学们在岸上此起彼伏的哄笑声。她于是闭上眼,任凭身体沉入泳池底。
岸上开始一片骚动,推她下去的室友吓得脸色苍白:“小白兔,不是,郑好,郑好不会游泳吗,怎么办!”
“扑通——”一阵巨大的水声将郑好唤醒,一只强有力的胳膊托起她向岸上游去。
救她的是澍,后来成了郑好的男朋友。第一次和澍出去约会那天,郑好本来约了校医院的心理老师。后来站在心理咨询室的门口,郑好给老师发短信:“谢谢老师,我觉得我看到了光,我想跟着这光走走看试一试,也许前面就开满了鲜花。”
那天晚上,澍送她回去。她又在梦里去了那片海,生活总有许许多多的丑恶,不大不小,却刚好像一根锐利的刺扎在她心口,很痛苦。
上班后,郑好做了一名妇产科护士。她看到很多鲜活的生命的降临,看到多少新妈妈的喜悦热泪,于是她有时候也会想要尝试做一位温柔的母亲。可是一想到那片海,她退缩了。
她知道那片海早晚会吞噬了她。她好想能够有根救命稻草能够承受住她轻的不能再轻的生命。
她申请调去别的科室,她觉得,像自己这样草率对待生命,随时准备好要赴死的人,不配去迎接新生命。
澍早早和自己约好了2020要去木格措看看,他说那里是生命虔诚的净土,那片纯净的湖会让看到的人都幸福。郑好不知道,澍一直都知道她心里的苦痛,一直不说,只想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用温暖治愈这只受惊多年的小白兔。澍想去木格措和郑好求婚。澍想给她一个家。
2020来了,澍用全部期待迎接它。可是,它却带来了一场意外,杀得全国上下措手不及,惊慌,愤怒,沉痛,悲哀,一时间,2020才开始,时间轴仿佛就静止不动,中国在这场疫病中失去了太多太多。
郑好是医护人员,她深知事情的严重性,主动向医院提出要去武汉支援。澍知道她一直都是个善良的人,尽管这些年来,她承受了太多,可她依旧会按时给楼下小区里的流浪猫送粮食,会给正在上坡的小摊贩推一下车,会记得给别人让座,会做一些傻得可爱却饱含善意的事情。所以在得知她要去武汉时,澍没有阻拦,而是紧紧抱住她:
“我等宝贝回来。”
郑好把自己阴暗的私心埋藏起来——让这场疫情杀死自己吧。痛苦的人不敢光明正大死去,她在寻求一场意外。
到了武汉后,郑好改变了自己来时的初衷。
——
你知道有多少人比自己痛苦太多吗?
你知道生命的希望多么难得吗?
你知道,此刻,自己,对武汉,有多么重要吗?
奋战在武汉的这段时间,郑好重新审视了一遍生命的价值。病患们积极配合治疗,他们知道,有人在等自己。战友们勇敢投入战斗,他们知道,这是自己的使命。以前认识的人,有联系方式的,大多发来鼓励和祝福的话,连两年前离婚的爸妈也发来短信:郑好加油,爸妈一起等你回来。
只有澍,没有说任何与疫情的严肃性相关的话,每天只是说,早安,晚安,很想念宝贝,今天干了什么,去了哪里,吃了什么。但是,每天睡前,澍都会给她发,等你回来。
郑好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爱澍。
隔离病房里,一个妊娠六个月的妈妈感染了,她的免疫力很差,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她问郑好,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啊,我还没去准备宝宝要用的东西呢。郑好眼眶微红,很快了哦,要加油啊。
终于,武汉赢了,中国赢了,他们胜利了,她,也胜利了。
晚上睡觉前,郑好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澍的怀里。
“我们结婚吧。”
“啊?”
“还想生个宝宝。”
海啊,我终于上岸了,我要起身走了,再见。
陌生人,我也祝福你,做个幸福的人。
希望你面对一片海的时候,面朝大海,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