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村庄走出的伙伴

母亲,按她自己的话说,大字不识一笸箩,这也是她一生的遗憾。她最希望的是孩子们读书。

我小的时候,也许真的是很聪明呢。至今有人见到我,还念叨说我小的时候,老三篇,可以倒背如流。倒背如流这当然是夸张,不过,正背如流肯定是事实。

七岁,我上了小学。这在当时的屯子上学的孩子里,肯定是最小的。小学虽然离家只不到一公里,但我上学放学还是走不动,往往是走一段就蹲下来,放赖不走啦。没办法,大我几年级的哥哥姐姐只好背着我。至今,三姐还时常想起来这事儿,就笑呵呵的讲起来。每当讲起来的时候,她不并顾及已经娶妻生子的我的羞赧,径直的当着吾之妻儿的面,绘声绘色的说开去。当然,我会看见她脸上溢出的久违的亲切与喜悦。

上小学,初中,我的成绩一直很好。但到初二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们那里的初中不办了。上初中要去离家十几里路的公社所在地。

那时,屯子里同班的十来个孩子,大多都就此休学,外出求学的只有我们三个。一个是我家西邻的成,一个是我家后院的海,再就是我。连成靠亲戚引荐,去了相邻公社较近的一所初中,海去了距离较远的本公社的初中,我却一时无从选择。

在困惑之际,我突然想起在县城里我的姑姑。姑姑虽然是普通家庭妇女,姑父却是一个很有实际权利的小干部。于是,我竟然从供销社买来信封、信纸,大胆的给姑父写了封信,大致的意思是,倾诉自己失学无所适从的现实,并表示想到教学水平相对好一些的县城去读初中,希望姑父帮忙转学。

姑父对这件事情相当重视,不久就回信,说已经托人把我转学的事情办成。

就这样,我来到县城读初中了。

读初中,寄宿在郊区新婚不久的姐姐家。姐姐家生活原本就拮据,再加上多了我这一张嘴,生活变得更加清苦。姐夫是十分厚道的人,从来没表现出任何对我的到来的异议。只是住在东屋的姐姐的婆婆、公公时不常的颇有些话里话外。姐姐的婆婆是较早在农贸市场做小本生意的老太婆,养了一家十几口人,穷咯唧也是难免的。但回想起来,那老夫妻其实也是特别的善良的。比如,他们炖鱼,每次都会给我们端过来一盘,而且,盘子里必定是三条鱼,很显然,有一条是带了我的。只是,当时困苦的生活之累,难免不使姐姐的婆媳之间会生发出一些铁锅碰马勺的摩擦。

进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们这里的二中,第一次城乡统招高中生。可以说,当时,能考入高中的,都是不赖的。以至于至今,有人还为之荣耀。有一次,我们这些统招的高中同一班的同学聚会,有人曾戏称我们这一届高中生,为当地的“黄埔一期”。

我们那个小村子,当年,考上县城统招高中“黄埔一期”的,还是我们三人,除了在县城初中考上的我,另一个就是在邻乡初中考上的我家的西邻比我大两岁的成,还有一个就是我家后院的在本乡初中考上去的也比我大两岁的海。

成,从小人长的就招人“稀罕”。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农村开始放露天电影,彩色故事片《闪闪的红星》到俺们那个村子放映,村子里的人看过电影后,就忽然发现连成长的真的就如潘冬子一样英俊。

成的家是富农成分,成的母亲又是那种动辄骂街的女人,在街坊邻居的人缘不算好,所以,成即使长的挺招人“稀罕”,也很少有人去“稀罕”他。

但自从《闪闪的红星》演出后,人们忽然发现成长的真的就如潘冬子一样后,人们竟然不再把他当成富农子弟对待,而是把成当作了革命群众的子女,不少人见到成都要夸奖上几句了。而且,记得有一次村里排节目,成还带上别有五角星的八角帽、穿上缝有红领章的军装,真的扮演一次潘冬子,尽管只是在台上亮了一次相。

成进入高中后,尽管那时候的学生的思想还十分封闭、守旧,但成仍然为一些女生公开追求或者暗恋的对象。

其实,成在邻乡的初中时,就开始“搞对象”。

因为成的家就在我家西邻,有一年暑假,我从县城回到家,成也从邻乡回到家,我便顺脚到成的家找成玩。成不在,我无意中发现了成的一个日记本,信手翻来,里面竟然记录的都是他和一位女同学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甜言蜜语!

看了几页,当时,对男女之事还懵懵懂懂的我,慌慌张张的扔下笔记本,逃之夭夭。成的母亲,那个唧唧歪歪的女人,大概发现我神情有异,似乎怀疑我一定偷了他家钱财一样,对我冷眼相送,就差一点没搜一搜我的腰包了。

或许是早恋,耽误了成的学习成绩,我们高中毕业那年,成竟然连中专都没有考上。

他只好重读,转年,才考上一所警察学校。

英俊的成穿上警服,那真是威风凛凛、仪表堂堂了。

成毕业后,分回了当地一个乡的派出所。成穿着警服,别着手枪回到村里后,那些对他家富农成分予以歧视的老贫农们,立马被“掩”的唯唯诺诺。其实,那个时候已经不唯成分论了,但贫下中农最终还是在因考学当上警察的富农子弟成的面前失去当年老贫农的张扬了。成带回了人人羡慕的“五四式”,成的父亲趾高气扬的操起成的手枪,向电线杆子上的瓷瓶“呯呯”就是两枪,好在成的父亲没练过,枪法特不好,否则,瓷瓶爆碎,我们村就此会停电几天的!

成参加工作之初,办案引发一件趣事。成参加工作那个乡,算得上一个大乡,新建一处农贸市场。而来这个农贸市场交易的农民,却不时的丢些血汗钱。农民纷纷到派出所报案,但派出所就是抓不到贼。为此,派出所长很是挠头。这天,成在市场执勤巡逻,他突然发现一时髦女子,在农贸市场,把纤纤素手伸进了农民的腰包。

成不失时机的抓住女贼,带回警务室。

恰巧,派出所就成一个人,成又没有经验,审讯女贼时,女贼把偷来的钱包大概是塞进了胸罩。没有证据,经验十足的女贼死活不承认。连成情急之下,伸手欲去女贼胸罩取赃,女贼借此大呼小叫,称成欲调戏她。此刻,正值同行干警回警务室,直闹得成红头胀脸、百口难辩。有经验的老警察看出端倪,训诫女贼自己拿出了赃物,这才了了一桩公案,成的如此办案之举也成了同行善意取笑的一个笑料。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成初、高中的恋爱对象,都没有成为他的伴侣;在警察学校,他竟然也没找到一个红颜知己。

工作一两年,经人介绍,成在县城找了一个既没有学历、也没有正式工作、相貌更是平平的女子为妻,成也为了组合家庭,从令人羡慕的警察队伍里改行调出,才进了县城。

如果成的妻子只是没有学历、没有像样的工作、相貌一般,自然也无可非议。但,成的妻子,却还是个不懂礼仪人情的女人。记得成的儿子生下来后,大约半年多的时间,成在乡里工作的同事也是警校同学,也是我的高中同学,约我一起去成的家里,随迟到的“下奶”的礼份子。我们中午到了成的家,随过礼,原本打算成的老婆和丈母娘会好好招待远道而来的乡下同事,但我们等了大约有一个多小时,也不见有做饭的动静。那个与我同去随礼的仁兄,是个直性子,就公开嚷嚷,“都啥时候了?咋还不给俺们弄吃的,饿死了!”这麽一嚷嚷,成的妻子才动身去弄饭菜。等饭菜好久弄上来,却简单的只是一个蘸酱菜,另一个大约是炒什么吧?其实,成的家出门就是菜市场,家境当时也不是很困难,成的老婆实在是小气而且怠慢了我们。这件事,一直让与我同去的那个直性子家伙耿耿于怀。

生活处世,人各有各的方式,这也无可厚非。事业家庭平平庸庸未必不是好事。但成给我们最大的遗憾是,他竟然英年早逝了。

那年的一天,刚刚上班时间,同学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快来成的家吧,成完了。”

“完了?什么完了?”我莫名其妙。

同学说:“成睡过去了,人都硬了。”

“哪能呢?前天在街上走顶头碰,我们还说话了呢?”我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啥病啊?”

“肯定是心脏病。今早他媳妇去他房间叫他上班,咋叫不起来,一扒拉,人都硬了。”

简直是晴天霹雳!

成的父母生了四个子女,成是他父母的唯一男孩,成无疑是父母的心头肉。成出殡那天,我在人群里寻找着多年不见了的成的父母,唯恐成的父母经受不了这么残酷的打击,一旦看见他们,我打算死活也要拉住劝住他们,不让他们悲伤过度,这也许是我对成所能做的最后的帮助了。

然而,就在成被抬出太平间的那一瞬,就在我发现成的父母的那一刻,我所看见所听见的并不是连成的父母的悲怆,倒是一声尖锐的叫骂声差点刺破了耳鼓:“操你妈的啊!你长这么大,爹妈没借上你啥光啊?供你上学,给你娶媳妇,等你也快行了,你就这样走了!”这是成的母亲的叫骂声,而成的父亲,那个素来老实巴交的男人,没有任何表情,木然的面对眼前的一切!这也许是成的母亲爱极生恨、父亲的大悲无声吧。

此刻,没有哭声,但泪水湮没了所有人的内心。

海是我们三个人里最勤奋的。相比来说,我们三人中,海的家境最差,当年,家里连炕席都没有,其母亲冬夏就一条薄棉裤。海上初高中时,经常吃的就是大馇子、咸菜。但海求学的意志远远强于我们。他尽管智商平平,但他最大的优点是勤学好问。海好问到什么程度呢?据说,有一个教他的老师,被他直追问的跑到了厕所躲避起来。等老师进了厕所,海还在外面等。这个老师干脆就躲在厕所里不出来,希望海能等一会儿厌倦了就会离开。可那个老师也真惨,那是大夏天,那室外的厕所,热浪袭人、苍蝇纷飞、臭气熏天,老师躲了足足有半个钟头,实在挨不过,便起身出来,谁知,海拿着欲请教的问题,仍然站在外边等着他呢。这个故事也许是有的同学进行了添油加醋艺术加工。我猜想,海在外面等有可能,但说老师是在臭气熏天的厕所躲避似乎是夸张,那位老师迟迟不肯出来,有可能是那位老师便秘或者痔疮吧,不得不蹲了半个钟头吧。

海的勤奋,换来了他应该得到的回报。高中毕业,海当年就考取一流大学。

海成了打马占荒立村子以来,我们那里第一个考取功名而且显赫的男儿。

海的家庭原本在村子里,属于普普通通的家庭,加上海的家很贫困,平素,大队干部压根儿就懒得看上海的家里任何人一眼。海考取大学,大队干部立刻改变了对海的一家的态度,就像范进的老丈人改变了对范进的态度一样。大队专门为海举办了庆祝大会,海的父亲也被荣升为贫农代表。小学校长还请海在全村的小学校做演讲,以鼓励后生们。大抵是在海上大学前,大队还赠送了海一笔助学资金,当时的大队也穷的叮当响,想来,赠给海的资金也不会多,但大队这些行为,说明了,纯朴的父老乡亲是多么希望我们那个物质文化同样贫乏的村子出个像模像样的人才啊。

海大学毕业后留校,现升为教授,可能还带了研究生。

然而,海是不安分的人。教学之余,海应学校授命,领办科研开发之类的公司。但生不逢时,几年下来,由于经济危机等大环境的影响,海领办的公司每况愈下。为了拯救公司,海每天忙的团团转,天上飞,地上跑,这里推销产品,那里清偿债权债务,又要搞学术课题研究,真是苦了这位仁兄。海自家财产经营的也遇到了坎儿,买期货,亏;买股票,亏。但,海是那种拿得起放大下的男人,无论对公司、对自家财产,都在不遗余力的经营着日渐的亏损。

由于机构改革,职位面临危机。我这个人没有任何根基,又不擅关系,更不使银子,面临很大困扰。好在我们的上司是海的校友,被逼的走投无路的我便请海回来帮忙。海与我们的上司也无深交,接到电话后,他竟然连个坌儿都没打。在大学,海挖门子倒洞子托人找关系,回来后总算东拐西拐的为我说上了话。但,此事,由于种种不便说明的原因,泡了汤。海尽力了,我也不再为此惶惑,何去何从,一片释然了。

那年,我与海驱车共同回久别的家乡,在家乡吃了一顿久违的农家菜。除了海的弟弟,我的哥哥之外,知晓我们回来的儿时小朋友、海的几个知近亲戚都聚拢过来,一起吃酒。令人伤感的是,自从成、海、我,我们三个人考出这个村子后,此后,这里再没有考出的大学生,甚至大专中专也没有了。而,那里的生活虽然有所改善,但除了几家砖瓦房之外,大多仍然是当年的土坯房。好在二哥的新房在我们兄弟姐妹的帮助下盖起来。而,海的母亲和弟弟所共同居住的房子仍然是当年的土坯房,已经低矮破败得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最令人感伤的,是成的离去,这不光失去了我们同年的伙伴,更是失去了村子当年的一个荣耀。

海兄给眼睛将近看不见光亮的老娘扔下一万元,我也给这位老人家扔下了一点儿小钱。在驱车回来的路上,海惭愧的说,在外拼搏这麽多年,连给老娘盖新房的钱都不够啊。这话,让我心里也不免隐隐感伤。

走过的人生,不要总是说遗憾和怨悔,也不要用这些遗憾和悔怨去影响别人的心境,更别期望用这些遗憾和悔怨去说服别人甚至自己的子女。

人生,是一个生理上不断成长、心智上走进成熟、事业上获得成就的历程。无论是生理上的成长、还是心智上的成熟、间或是事业上的成就的获取过程中,每个都或多或少的烙印下一些最深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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