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爬上了山坡,黄昏来临。
树枝的影子拉的好长,犹如一个巨人的手臂垂在地上,空气也凉爽了许多,却不很冷,疲倦了一天的小鸟叽叽喳喳三五成群,组队回家。
起风后,枯黄的叶子像雨滴一般,窸窸窣窣的落下,铺满整条道路,脚踩在上面,有的碎成末,有的深陷下土,可不管哪一样,都给人一种绵绵的舒服的感觉。
流浪狗现在就觉得很舒服,他抬起脚就喜欢踩着那些干枯的叶子,每一片都会踩成粉末烂在土地上,或者叫做五马分尸也不为过,他还要躺下去,在碎末上打滚,粘的自己满身的叶片,然后抖抖身子,再甩到地上。
零落成泥碾作尘,落叶归根,似是如此。
流浪狗突然听到一声很奇怪的声音,像是一种叫声,动物发出来的,听起来离自己不太远,在自己的前方。
他也不玩了,扬起自己的蹄子,像小马驹一样,哒哒哒的跑远。
身后仅仅能够看见顺道而起的枯叶,不明所以。
约莫一袋烟的功夫,流浪狗停了下来,因为他已经能准确的听到这个声音的来源,而且清清楚楚的看见,这声音的来源是一头狼,奄奄一息的狼。
狼的身形很魁梧,毛很长,耳朵有条口子,正在滴滴答答的滴血,脖子也受伤了,可是却看不清,只有很浓重的血迹,肚皮上也裂开口子,一点点的内脏也能看得到,嘴上也有好多血,不过看起来嘴并没有受伤,估计不是自己的血。
流浪狗明白这条狼应该是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最终不敌负伤逃走,跑到这个地方,应该尽最后的努力,靠到一棵树上。现在它的头趴在自己一条完好无损的腿上,眼睛微闭。
流浪狗慢慢的靠近狼。现在这是他第二次见狼,这个说来也奇怪,这么多年了,就小时候见过一次狼,一只都没有再见过,森林这么大,什么动物都擦身而过了,狼虫虎豹,奇花异草,就连大山深处频临灭绝的珍惜物种他也尽收眼底,唯独狼,没遇到过,想来狼并不是什么稀有品种吧,而且分布的也广泛,生存能力也强,可是自己为何见到的这么少,难道自己运气笨。
狼也发现了他,睁开眼睛瞅瞅,凶光乍现,看的流浪狗心里发毛。但是狼还是躺着,没有站起来,连站起来的迹象都没有。
流浪狗也是算准了狼不会动,没有力气了,无论就这身子看起来多威猛,多凶悍,可是伤成这样,任你有七十二变,也阻挡不了死神的侵犯。而且在狼的眼里也犯不着跟一只狗耍什么计谋,完全可以面对面直接刚,玩伎俩小题大作了。还有流浪狗对自己的身手也是有一定的自信的,拼着自己多年的生存经验,走南闯北,沐风栉雨,面对凶猛的人熊(直立行走的熊,双掌力气极大,老虎也惧三分),他也可以机巧的逃走,何况遇到这只狼。
他走到狼的身边,所距不足一米。
狼仍旧是眼睛直直的勾他,凶狠狠的样子,保持惯有的神采。
流浪狗看它温和许多,眼中带有一丝同情,还有难过。
他们两就这样互相看着,一句话不说,似乎沉默才是永久的主题。
耳边听到风叫,听到叶子落地,听到小鸟在议论他俩,听到狼身上沉重的呼气以及血滴滴落的声音。
终于,好久。
狼发现流浪狗对他并未有威胁,缓缓开口说了句:你不必同情我。
流浪狗其实早都憋不住了,可是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听到狼开口了,终于舒了口气,要知道,沉默是最难受的事,难受的犹如心口上有了一只虫子,它不断咬你,告诉你说开口说话,但是沉默又必须要去忍受,因为很多时候,除了沉默,你什么也做不了。
流浪狗看着狼的眼睛,还是刚才的眼神,他回答了句:为什么?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个,可是这句话却最容易出口,有时候都不是想说这个,嘴却早已准备好了,然后张开,就抛了出去。也可能是因为这句话大家说惯了,也听惯了,每个人都会,都用不着想,普遍的交流方式。
狼呼吸声更重了,可是眼神依旧犀利,他没动身子,说:狼生来就不需要同情,死的时候更不需要。
流浪狗:为什么?
这次倒是真的奇怪,他想知道答案。死亡究竟是一件可怕的事,大家都对死亡给予的很大的同情,这一点,流浪狗毫无例外的学到了。
狼停了几秒,然后说:不为什么,我是狼。说话明显比刚才又慢了一些。
流浪狗还是不解,是狼就不该被同情吗,生命的陨落都应该受到共同的待遇。
所以他就问的更加明显了:为什么狼就不该对于施加同情?
狼说:狼该有狼的尊严,活的时候傲然独立,威武不屈,死的时候也要有个狼样,生当做狼杰,死亦为鬼雄。
流浪狗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玩意,这完全像是一个文字游戏,不过他还是略微有点明白,毕竟看过一点书,书里面叫做宁可站着死,不可坐着生,这个似乎叫气节。想不到在狼这儿给遇上了。
流浪狗说道:你快死了。
狼:我知道。
流浪狗:有什么办法救你?
狼:有!
流浪狗心里一喜:什么。
狼:让我死。
流浪狗一惊:死。
狼不再说话,似乎身体也渐渐承受不了,几句话就会要它的命。
流浪狗看着狼,同情的眼神收敛了不少,此时此刻,或许对狼来说,最好的方法就是死,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但是狼死了就是真的死了,死了也就再也不会活了,可是现在真的没什么办法,死神毕竟无情。
狼的呼吸更加沉重而且十分的紧促,似乎林子里的氧气远远不够,像是某个物体在悄悄的把氧气拿走了,狼必须更加努力的吸气呼气,才能与之掠夺。
流浪狗还想再说什么,狼却开口了:你是一条狗?
流浪狗想不到狼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每种动物都有他特有的标记,一眼便识,没有什么难以分辨的,除过同类中有些长的特别像的,在异类中,相像根本不可能,难道狼是失血过多,头脑不清,或者回光返照,出现幻觉。
流浪狗说道:是,我是一条狗。
狼嘴角浮出一丝笑意,说:谁告诉你的。一字一句,有点像牙牙学语的孩子,吐字艰难,不过少了那点奶声奶气,多了一丝铿锵有力,底气却不足。
流浪狗默念谁告诉我的,这事还用人告诉我,自己生下来是什么货色自己还不知道,难道非得别人告诉我,我才能搞清楚自己的身份,能记事起就和一群狗狗生活在一起,不是狗能是什么,而且大家也都这么说,自己到很愿意自己不是狗,可又怎么抵挡的过众口铄金呢,而且自己深信不疑自己是狗。
流浪狗说:这还用人告诉,难道你还需要别人告诉你是狼,你才知道自己是狼。
狼直直的盯着流浪狗,说:你是狗,你是狗,真好笑。说完就笑起来,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突然不动了,保持着笑的姿态,死了。
流浪狗本来对狼的嘲笑还有一丝怒意,是狗就好笑吗,可是看到狼死了,他不禁又感到一丝悲伤,对狼的死,但同时又有点敬仰,狼就是狼,纵然临近死亡,可是气色不改,仍旧有着身为狼的这种荣誉感,还不断保护着自己的荣誉。
流浪狗满是同情的双眼看着死去的狼,寂寞无声,在夕阳下静静的立着。
同情,岂不是人们最伟大的感情之一,同情以前常常是对于弱小,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一出同情,往往就显示出自己的地位,身价,而后来,慢慢变成对不幸的同情,感怀遭遇,生活的无常。
而对于生命流逝的同情,往往会莫名的带着自己的忧伤一同编排进去,有时是因为个人比较多愁善感,有时也仅仅说明人心是肉长的,良心还在。
但是,更多的更多的往往是对自己的同情,对人生的伤感。
生活是一面镜子,站在我们身外的别人,很大程度上可以看做是一个带着不同的面具,有着自我大脑,心脏的自己的另一个分身,当他身处囹圄,遭受苦难,失去生命时,我们往往从镜子里照到自己,看到不知什么时候,这些事也会沦落到自己身上,使自己有同样的下场,想到这些,不禁动容,伤心,同情他,同情自己。
但是这些事究竟无可奈何,有生就有死,有苦就有乐,你得到了这一面,必然也会享受另一面,上帝设置好了这样一个棋局,人们就只能耐着性子下完,想要仓促了事,怎能这么简单。
夕阳沉下去了一半,仅仅剩下半张红彤彤的脸。
林子渐渐昏暗,阴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重的昏黄的味道,安静,祥和,可是又那么让人伤心。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好的美景毫发毕现,即逝的瞬间也挥洒的畅汗淋漓。
流浪狗又看了一会儿死去的狼,刚刚还在和自己说话,现在就永远的沉默了,生命多么的仓促,这种真真正正的生死之间让人觉得好假,跟闹着玩似的。
到底是假的还是真的,很难分辨,假作真来真亦假,真作假来假亦真。
他想是否把狼埋了,可又一想,没那个必要,埋葬是人们兴起的习俗,动物并不需要,赤裸裸的来赤裸裸的走,有始有终,生前总是吃肉,死后放在哪儿被其他动物吃,也是适得其所。
他迈开步子,渐渐远离了狼,离开的那一刻,听到许多动物窸窸窣窣的跑了出来,在那棵树下。
森林里,充满了落日的味道。
这种味道只让流浪狗尝到了。
因为只有他见证了狼的生走向死,而其他动物看到的仅仅是死,死不过一种状态,干枯的生命,而生到死,是一个过程,偶然的必然,刹那芳华尽,浓缩的生命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