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一起玩《伊迪·芬奇的秘密》的晚上
那栋别墅不大,但真精巧,
像个玩具,被谁家的小孩丢在了那儿。
山间过于安静了,仿佛藏匿着野兽,
她推开那扇门的时候迟疑了没有?
准备再一次就着牙膏,吃掉自己,
走进那个黄昏,秋千空荡荡的,在转悠。
数间陡峭的阁楼里面,可怕的妆
掩饰着宴会,铡刀的绳子惊呼王后。
冒险的熔炉,炼就了一颗从容,
她像个导游领着我们,浏览她自己的生活。
窗外的夜里,灯火阑珊得像一声嘤咛,
我觉得她被春风灌醉了,逮住痛苦的花蕊,
一遍遍地捋着。此刻,某地,
她正带着新的玩家走出船舱。
去经历吧,她想,去重复这人类的痛苦。
如此,我能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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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府
早晨,海鸥送来一副冰耳坠,
两人步行来到这儿。
售票厅负责复制游客,
府中摆设负责复制游客的感受。
并非一时的罪恶,便可造就
这些玲珑的厅堂、椅柜和灯盏。
碉堡的遗址旁边有个炼金师
这么说:为了炼成这座童话,
多少个世纪被我耗费,成为灰烬?
那两人听了,点点头。一个说
原来这儿就是我小时玩乐的地方。
一个说就是在这儿,我曾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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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剧场
傍晚,在一家餐厅里我们告别。
你们告别,而我
迷路到窗外去了。云霞上,
那孩子成桶地挥霍着颜料,
街旁小树几乎要拽不住自己的影子。
现在,这出戏在按捺着高潮,
变暗的一切,反而使光线更加清楚。
哦,神的猫头鹰,
已从那片酝酿里起飞了么?
东面乐海正在浪的高音上戛然而止。
青幕垂荡的地平线,一边
是暴怒的落日燃烧着,
呵退了周围前来搀扶的夜;
一边是年轻的楼厦,昂头,不语,
只有纯粹的金色,炫耀在胸前。
片刻,一边开始说,“崇高”、“奥秘”;
一边,回应着“勇气”、“探索”……
一只氧分子,被宇宙
派到我这儿来,默默地观赏。
接着那幕终于暗了下来。一边的怒火
已经熄灭,一边也敛起了心灵
的骄傲,徒留一副肉体,黯然兀立在那儿。
天空已被对峙的光烫出了无数的焦痕。
在我头上,灰色的云屑
仿佛凌乱的翮翎,静静飘落。
餐厅点起了灯。远处,
演员和导演在谢幕。我站起来,
杯盏同你们交错、相碰,颤抖着,
赞美,叹息,今晚获得了怎样的净化。
然后我们告别,回到各自的生活里去
——去凝视那些横在面前的大殿和星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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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向度
“当代生活真是烂透了。”——曹僧
I
风暴过了五月,铜铃般的肺腑,
悬满了边境。来人何不尝一口?
早晨忧郁的重金属。
我醒来,关掉闹钟,听见
梦里的那另一只仍然响着。
小一点儿,几乎透明,
仿佛它根本不在这儿。但
当透窗而来的光线临摹出它的影子,
它正像一颗火棘要烧穿空间这纸囚室。
II
微信里你的牢骚也加入了它。
属于耳朵的早晨,
碗筷,在橱中相碰,窗外
麻雀呼唤着菜市的小名,
旧城区朝辽阔的云天吊几声嗓子。
而今早这些都由你们统治,
甚至爱人的轻声细语里,
也有一个失去了祖国和家庭的男人
在奋力地击打着自己。是的,我们
生活在六月,地球转到它的反面。
广场上的队列遭遇了电商的年中大促。
哪有什么质疑可言?这里不卖这个,
来点儿别的词嘛,热门的,
买三件“成功”就赠一件“中产”。
风塞给我硬币,像给一枚零件
抹上油,以免它从蓝图中走失。
你的固执有如野牛头骨
焊在酒吧的墙上,注视着酩酊的荒谬,
只为往来皆醉客,他们的天气
多么晴好,夏天有足球,
晚上有一集小姐姐,播放于
死亡的间歇,宇宙中
一颗孤独行星的表面。
III
它仍然响着,仿佛这个现实下面
还有一个现实,可以去醒。
我准备照常穿衣,洗漱,
走上街像一具等待被主人摆弄的玩偶。
在网络的另一边你面红,舌燥,
发现言说无法越出窠臼,便只好
停下来,怒视手机好像那是一个虚无。
轿车还是产业链,广告牌也还是树,
现实的雨,扩充着土地的资本。
但从四方上下之外的那个
不可能的方向,今天一直传来
一只闹钟的铃声。珍惜这铃声。
除此,再没有什么别的自由可以拯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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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东敬老院
与其说是坐落,不如说是隔离。
校舍像流水绕过了它,
怕着什么:坚硬、落差和沉。
一扇窗子里面,
老头醒了,坐起来,
歇着梦,额头因为一宿的搏斗
和逃亡,而挂起汗珠。光
进来,把床单的昏暗掸了掸。
几米之外,除了下个计划,
那几个学生好像什么也看不见。
但老头看得见他们。
不止,
他还看得见跟在所有人后面的那个。
那个黑洞洞的,沥青[1]一般,
他逼视着那个,目光像个拳手,
将铁栅狠狠震撼。
那个不理他。一只鸟
扑闪着求来的签,跳到另一支解上去了。
他叫目光:“回来吧!
吃完早饭,再找护工换双鞋去。”
可是目光没回来。这是
他来这儿的第一天。
十多年来,目光,和铁栅,
维持着较劲儿的姿势,就再没动弹过,
鸟儿更换着命的锁和钥匙。
他离开的那晚,日日新的学生
走进对面的烧烤店,
变着消耗的戏法:食物、炭,
还有。这回,总算被听到了,
救护车的声音,像个凌厉的回旋镖,
将街区摁灭,送回盛满了寂静的旷野。
眼睛们瞪着学生,这是
怎么了?
“怎么了?”,柜台后面
服务生的嘴嘟囔着,“看见没有,
对面,铁门上面,
每天那五个字都在写自己。”
眼睛们就都不瞪了,垂下来。
这时街区已渐渐找回了家,
他们重新拾起话头,彼此缝着。
但他们中有一个掉了队,
她摸着黑,掏出儿时的小磁铁,
辨认着星宿。能看见了,
从前怎么没见过?
围栏那儿有个目光弓着身子,
铁栅似是攥了太久,到处是锈。
拐角,那个望了望她。
“生命”,她追上去。
注释:[1]“一根灯柱在沥青上闪耀。经历,它美丽的熔渣。”——特朗斯特罗姆《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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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晾衣
他像一位寡言的邻居那样可敬,
终日在隔壁书写着什么。
夜晚,为他支起心灵寂静的帐篷,
星辰把洁净的年轮涂满墙壁。
他酝酿着细节,静静滴水。
有时他不免要从自己的形体中踱出来,
站在一边,像触摸和审视某个
不认识的别人:这里
是一小块泥土的痕迹,烟圈般
消隐着,周围那遥远的林地,
布谷鸟衔来四季的枝子。
这里留着一点香气,好像心上的
人儿还没走远,相赠的礼物
尚未蒙上多年的尘埃。还有这
一处褶子,总不能熨平。
常常会痛苦,所以常常会攥紧。
黎明时他便开始写了。他蒸发,
一边写,一边读给天空中那位
唯一的听众。阳光好的时候,
他坐在那儿能读上一整天。
偶尔我打完了球,在操场红色的
塑胶跑道旁休息;或者
交上填满的试卷,长舒口气,
望向窗外,我会察觉到在那片
湛蓝之中似乎有什么人在陶醉、放肆。
那时我还不认识他,这位
住在我每一段时日隔壁的邻居。
我甚至从没注意到过,与生活
一墙之隔的地方还有这样一个房间存在着。
如今我仍未同他交谈。
但有一些奥秘我已经在领受,当
风吹来,汇聚着街巷里跑动的野猫、
郊区的作坊、海面那昼夜燃烧的油田……
他翻动着,像一群预感到春天的候鸟。
一切,都在低语,都在对他说着:飞吧,
朝向那浩渺,飞。而他仍凝视在那
永恒的桌前,告诫着自己,
不,属于你的时候还没有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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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听的判断
为什么你的身上有一个缺口?
孔雀图案的碎玻璃,
啤酒的味道早已洗去了,
戴在纤长的栈桥上。
沙滩这样握住你,
习习谷风,含着金子。
为什么你的唇不像是在说,
而是空荡的海螺
被一个精神衔着,在吹奏?
我感到除了你的蓝色这里什么也没有——
没有和弦,因为浪花
无法像往日在野地里
那样涨,没有海鸥在天空
变幻,复杂它的谱子。
今晚海滨只有一个声音,
像是个si但又不是。
正是这单调让我爱你。
你有一个缺口,你没有两个三个缺口,
你也不是一个缺口都没有。
因为是一个缺口,你才如此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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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物
小火煎蛋,昨夜的长谈
交付与阳台的早晨,
油烟机卷去了梦。吃
槐花还是翡翠?牛奶千万
脱脂的,麻雀忌单爪。
没那么简单的,跟你讲,
借来这根平衡木,想想
怎么凌驾。辫子是你的,
更会扎的人却是我,
夏天在这儿发亮,夸耀着
懒洋洋的氮气质量好,
使我们出门看得见
楼道的阴暗,但又免于燃烧。
丢垃圾的弧线也要既优美
又精确,别让小犬星座衔了去,
丢到哪里,都不如丢在这里。
我爱在街上所有声音中
分辨你走路的那种,像世界
这枚精巧的怀表里面
专心的敲钟人,琢磨着
如何偏离,进而如何缭乱……
所以假如没有那只卡子就好了,
奔跑如此的鲜艳,
好似枣子,缀满了脖颈,
要肥腻的街区染上瘾
每天被你灼烧一小会儿;
但毕竟有那只卡子。
“生活真不容易”,有时你
低下头,慢慢走着,
头发像是见惯了山海的风,
不怎么为这小地方的风
所动;然后还是抬起来,
蓝天和白云,拆迁的工地墙上
流水落花春去也,
枇杷树结点儿童年的果子。
慢慢走着,阳伞
为你旋转结晶的光阴,
墨镜赠你祖母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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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角餐厅
今晚的海,铺开,像一份
走不出旧梦的晚报,依然
认真地印着各地的声音。
从蓬乱的风手里我们买来它,
因为你爱上这里了——
四围,熄灭的城市,上方
靛色的布棚子,星球之花
细小地点缀。几行霓虹,远远
掺进了明月的灯盏。堤坝,
海雾中有位侍者的影子
一身黑礼服,端着长明的烛台。
此地竟有这等店家?小酒,
支在岩石上,火苗也温和得发蓝,
两三螃蟹被招来,拇指大小,
竞相,透明在石缝间的水洼,
全然忘记了低空:昨日的海鸟
正劳碌、生死。就一盘凉沙,
我们阅读。从那儿,到那儿,
浪花的传真机,气候里的记者
操纵着,从某棵洗发的橡树,
从往事一般,滚落着飞瀑的屋瓴,
从一双泪眼里面,各地的小海
相互激动着,流归了一处。
叫那侍者斟杯酒,小费几张
添在栈桥上,再上一只海螺来,
要它一直哼鸣,伴着我们,
一边读,一边聊聊那儿和那儿,
泡沫间传奇成了又散了,各地的
故事,分列如矩阵,在计算,
翘着首,要兑现一小块儿整全。
但总没有这儿。因为世间的海
无法抵达这儿。你叠起晚报,
珊瑚方巾擦擦手,呓着什么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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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的爬墙虎
无人修剪,它们长出了心灵的模样,
即使是夏天的正午,也没有
多少缝隙留下,好让光线去猜。
甚至玻璃的另一面都开始被占有,
坐在办公桌前,就像是
在藤蔓尘封的遗迹里翻找文明的碎片。
而冬天,当日光
不再能轻易驱散盘踞院子的严寒,
它们脱了水的躯体看上去
像是灰色的砖墙自身在枯萎。
站在下雪的街头,老楼
仿佛扎紧了蓑笠,垂钓于大江之上。
如今绿在窗前的,当然早已
不是前年初来时我所见到的那一片;
但我知道它们还在:铺在
窗台,麻雀常在那里歇脚,
有几团废纸和来去的小虫陪伴着;
被风吹落在院子的中央,
沉入爱神雕像下喷泉池水的深处;
或整束地伸进空调散热器,
伸进它律动不息的心跳之中……
如此赶路的人最后成为了新的路,
如果,认真度过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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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
“我要衔接过去一个人的梦。”——张枣
I
即使,四面密封着金属和液晶
它摸起来仍然有纸张的柔软
站也就成了另一种呼吸,驶向
那条“漫长、笔直、无穷无尽的河……”
像细小的金子,从黑暗中析出
是夜,多少萤火虫,镀上了她们的赤脚
与面庞,面庞上淡如青烟的斑点
和衣躺进的厢房,像刚刚添好了芯的灯
梦中,电车上的青年背靠车门
平凡如早年的邻居,但
手擎一面奇异、变幻着的小镜子
II
每一次摆动、挣扎,每一次
头颅浮出了水,肺让海风灌满
每一次攀住船头巍峨的绳索
像警觉的鹿,独自去饮水、休憩
都不是为了要继续岸上那可怜如
蚊蝇的生活,而是为了回来,为了
再次越过水草和珊瑚,去检阅
浩瀚的泥沙里哪只贝壳正将珠光悄悄地收敛
傍晚,坐进地铁,结束这换气般
短暂的一天,我就是采珠人要去衔接
前一页那个夏日的早晨:车厢的鲜艳
因为士兵的低音而显得那么蓝
白手套抚平裙子的波浪,帽带晃着青草
■■■
▎去信
剃须刀,像几个朋友消失在雨中,
雨声充满了我和他们的窗户。
醒,总是太迟,
总是救不起昨夜嘶鸣的垂柳。
这天气不如继续睡在家中,
胡乱去梦,这些年遗失的东西
都好端端地,在外面的世界四处躲着。
不要出门去吧,路边的小作坊
总是失灵,整日
往外倾吐粉末和刨木卷。
我知道没有一件家具诞生在里面。
生活给出的计算题我曾多么擅长,
如今总是解错。
所以如今这一颗才是真的。
像重要的小鱼干,奔跑的每一秒
都令它掉落一点点。
下方是生活的出题机:
新的大海,愿你别习惯。
“旋转结晶的光阴”
——简谈王子瓜的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