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的情绪总是没有来由的。八岁那年我和父母坐火车回亳州,坚信自己一定会在旅途中死掉。去火车站的路上嚎啕大哭,妈妈先是愤怒后来也被我哭慌了,尴尬的跟别人解释这孩子平时不是这样的。登上火车那一瞬间,心里却恍惚生出一股勇气,我到底要看看自己是怎么死的。
那个时候父母给我的手臂上套了一根景德镇陶瓷珠子,他们总在我成长各个时刻往我脖子上手上套着千奇百怪的饰品,我也总是到处弄丢它们。没人在火车上理我,我捏着珠子,安安静静的坐好,任何声音都能兴起我的紧张,卖方便面的小推车,隔壁妇女的尖叫,火车框框的频率稍有不和谐之处我就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大概是紧张过度,满脸通红,妈妈发觉我的不对劲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好想快点到亳州,妈妈好感动得说原来你那么期待和姥姥姥爷见面啊,我心事满满觉得更加慌张,只能默默埋下头。
这对我来说简直是种煎熬,我说要去找在吸烟室的爸爸玩,得以到处走走的机会。我走了两节车厢都没找到爸爸,却发现了一个小隔间,玻璃门,里面的世界都是绿色的,绿色的窗帘,桌子和一个穿绿色衣服的人.他在撕车票,粉色那种废弃火车票,我总觉得他在用纸屑拼什么,他不能打开玻璃告诉我,只能把字拼好来让我知道 我默默盯了很久,什么也不知道,觉得自己笨死了。他突然起身,发现我很惊讶,他笑着故意抢走我的珠子,我明白自己快要死了,一颗珠子任由它去好了,呆若木鸡地站着,他对我的反应感到自讨无趣又索然无味,把珠子还给我,捋捋衣服笔直走了。 我在到姥爷姥姥家的第一个夜晚梦见过这个隔间,这个怪人,他(她)时男时女,时而温和时而诡异,相隔太久梦也记不清了。
我在居住的第一个礼拜和亲人们去山上烧香,一路上他们都说这个灵那个神,要去拜一拜。那个时候的冬天特别冷,天都被冻紫了,山上的枯枝丫丑陋不堪,我隐约听见鬼神生死之类的字眼,在弯弯扭扭的石子路的脚步也不由得愈发沉重起来。山上庙里雕绘极为骇人花花绿绿的鬼神,哪怕望了一眼也觉得久久不能释怀。妈妈说带我去算命,我死活不去,大人都假装说留我一个人在山上不要我了,看见他们没走几步我就开始惶恐地追他们,不情愿的跟着他们,原来那个时候失去陪伴的孤独比面对死亡还要怕呢。 算命先生穿的黑黑的,戴个眼镜,从头到脚透露着一股精明劲儿。我看他一撇一捺的画完符,仿佛每一笔都是我的生命在消逝,画完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也没死,也没人跟我说话,妈妈跟姨们讨论着啥,开心的模样,我蓦地涌动一阵暖流在心间,暂时忘了自己给自己设的死亡。
“人越老越不怕死,活够了。”姥爷微眯着双眼抿着小酒,叼着烟,老年人不能吃的大鱼大肉他全部塞进嘴巴里。“你为多活那几年苦自己干什么呢?”他反复重复着自己的理论给儿女们。我一来就被舅舅考二年级数学,做了半天也没上九十分,我满脑子都是自己会死,没心情算题目,他说我很笨,然后我就哭,姥爷知道了生气的把卷子撕了,“到底是来过年的还是来念书的,把小娃娃弄得那么不开心。”我就猛地觉得邋里邋遢姥爷很神,很好,跟他在一起我不会死。姥姥总叫我去帮她找棉鞋,她棉鞋总是不见了,只有我可以最快找到,哪怕掉在了在床底下,蜂窝煤里,她就说小孩子能通灵,和物体之间有感应。
我怕的就是这些话,呼吸的空气中好似有无数精灵来捉我,就算在爸爸妈妈身边也是随时会被夺走生命的。 我开始把所有的线索串起来,在每一晚的假寐里进行思考,首先所有人都会牵起我的手,问我为什么要戴一颗珠子,绿色的人留意过,算命先生也说过,姥姥,姥爷都问过,这就是不寻常的地方,这颗珠子就代表这什么,它是不是就是我的生命?我把它弄丢了是不是就死了?我回想起一些心痛的画面,一年级体育课几个女同学把我脖子上的红石头一颗颗拆下来玩,我不敢说不好,也没想过说,她们玩完就丢在操场上,我一个个捡了回来,好多都不见了。如果这颗珠子再被弄丢在操场上,是不是我就死了?不行!绝对不行,我要把它保护好,不能让它丢了,可是怎么才能保护好它呢?紧握在手里还是?我翻来覆去想不出好办法,难受的睡去。梦里又梦见那个绿色的人,他告诉我可以含在嘴里,这样多安全,是啊,嘴巴里的东西最安全,都是口水也没人抢。我正想问他是不是要这样含着珠子过一辈子呢,梦就醒了,什么都没了,窗外有狗吠和鸡鸣,这都是我很少在城市里听到的。
初次听来格外生疏奇特,每次都屏住呼吸,等待那些奇特的声音渐渐终止,这样就从天朦朦亮等到淡黄色的阳光洒进来。
第二天清晨我做出了个重大决定:把那颗珠子从手上取了下来,颤颤兢兢地放进嘴巴里,珠子不是圆滑的,表面凹凸不平的红色纹络让我的舌头感觉非常难过,但我告诫我自己一定要忍住,不能让任何人把它拿走了,因为它就是我的生命。碰见大人跟我说话,我就急急忙忙地把珠子压在舌头底下,摇摇头避开他们或者 是支支吾吾随便敷衍几句,偶尔听见父母长辈议论我,我也假装不理,因为在我的脑海里实在没有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事了。
我记得有一次和姥爷姥姥去花戏楼玩,要走过一条宽大无比的桥,那座桥把整个城市截成了两半,很多人骑着摩的呼啸而过,还有间续的小汽车,姥姥小心地拉着我的手说:“你怕不怕,我以前特别怕过马路,现在好了许多。”我迟疑了一会,姥姥怕的是不是死,跟我一样的死?于是告诉她:“我才不怕死,我有宝贝死不了。”边说着边把一大早忘记放进嘴巴里的珠子掏出来,塞进嘴里,心倏得变的更加安稳了。
到了花戏楼,有数不清的小商贩和游客熙熙攘攘,乱哄哄的,楼上有人唱戏,楼下人把瓜子,茶干扔的遍地,姥爷说唱的不好,拉我走了。他从小就把我以女孩子对待,抱怨我妈为什么留个短发,为什么不穿暖色的衣服,看到路边有小商贩卖花旦戴的镂空红耳环,非要给我买一对,结果我没有耳洞,年纪又太小,商贩也不敢给我打。
就这样我浑浑噩噩的过了一个月,从过年前到十五,我越来越坚信我的决策是对的,瞧瞧我到现在都没死!要不是我把珠子放嘴巴里,我早就死掉了。而且我每天都给自己打气,再坚持一会,只要把回家剩下的火车坐了,我就活下来了。我不开心,却十分充实,因为我什么都不怕,什么也都敢试一试。
回忆是一本很久都不看书,我现在坐在这里空想,好像努力把这本书从乱七八糟的杂物里抽出来,等我打开一看,却发现它根本不值得一提,都是荒诞的,令人发笑的。
高二有一天,妈妈给我一沓状元成功心得之类的报纸,我本来就学不好习,压力大,所以特别生气,偷偷把它们全撕了,后来才知道是外婆寄给我的,都是她自己在学校报纸里剪下来的,我就觉得好笑,我奶奶也喜欢这样,把报纸里讲的东西当宝贝,剪下来收集,如果叫我编我能编一万条。当然这样的幼稚的想法很快又成了一张自己再也不愿翻起的回忆,我在得知外婆去世的那个夜晚,我把整个书房都翻遍了,可惜再也找不回那几张纸屑,最终还是除了回忆,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有一次和朋友讨论生死,有个男孩子跟我说他小时候怕死怕的要命,晚上怕的一身冷汗,连觉都睡不着,没人回应他,每个人都在默默想着什么,我想的自然就是小时候那段搞笑的回忆,我也好奇怪为什么长大了变老了就坦然了,不会每天都怕了呢。
要上大学的最后一个月里,我慌慌张张地收拾行李,突然发现有一个小废物箱我从来没扔也很久没有打开过。我可以感觉到,冥冥之中,是那一样东西,绝对在里面,外婆收集的报纸,我肯定放在里面了。想想惭愧,果然没有考好,但我从今起一定好好收藏。满含热泪找了半天,连报纸的影子没有,还弄的一脸的灰尘,原来还是被耍了。正当我灰心离开的时候,一颗红色的陶瓷珠子地滚了出来,布满了尘埃,仿佛从另一个人的记忆里千山万水地跑过来,我终于看清了小时候不理解的红色纹络原来是雕刻的“福””禄“”寿”三个字,我又神经质地好想好想像小时候一样,把它含在嘴巴里,从今以后便什么都不怕了。(完)
作者:小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