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某个周末的午后,我坐在由客厅改造成的书房里,就着温暖的阳光,像猫咪一样幸福地打着盹,享受着短暂而美好的人生。这是步履匆忙的岁月里难得的闲暇,无需费神去思考什么问题,只想享受一方静谧的秋意。
窗外的树叶不知何时被季风染上了参差而斑驳的色彩,也许就是昨天吧,可是我还不知道这树的名字呢。逆着阳光望过去,金黄或者浅绿的叶子晶莹剔透,竟然彰显出一丝蓬勃的生机,婆娑的树影抚摸着窗玻璃,把我的书房装点得斑驳而落寞,我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窗在晃动,还是树在摇摆了。偶尔有几片金黄摇曳着滑过窗前,我抑制不住地猜想,它们在飘落的瞬间会发出怎样无声的喟叹。那一刻,儿时收音机里的女中音在脑海里倏然响起,“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于无声处听惊雷”,我忽然想起了那部中篇小说《人到中年》。三十几年前,作家谌容就已经把人生的悲欢离合与世态炎凉一笔写尽,在我看来,那简直就像是文学的奇迹——文字朴实无华,人物塑造丰满,内容发人深省,笔触淋漓尽致,几乎可以代言一个时代的文学良知与反思。
观察一下我们自己的生活方式就不难发现,社会已经步入了“速食主义”大行其道的读图时代,读书变成了一件不可思议的奢侈品。互联网提供了便捷的快餐文化和花边新闻,而这正中我们的下怀——几乎每一个人都陷入了追逐名利的旋流,享受娱乐至死的快感,我们只需要源源不断的“碎片”信息以求关注、博眼球之用。对于真正的文化或者文学,在这个浮躁的时代里,我们驿动的心早已经无暇顾及。
在追逐的匆匆步履中,生命的年轮无奈何地迭加着,然而,老去的不只是你我的年华,更有我们赖以滋养生命的文化。确切地说,我们今天所饕餮的许多文化,某些层面正在日趋没落,虽然有时候看上去是一派欣欣向荣,甚至是如火如荼。两年前,我在散文集《人生如赴一场夜宴》中感慨,“千篇一律的中国古镇,貌似光鲜典雅,实则底蕴尽失,残存的文化气息已经湮没在无序的商业烟火之中,霓虹闪烁里再也寻觅不到一丝传统文化的明媚。”这悲观的论调虽然源自切肤之痛,但落笔时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唯恐自己因一叶障目而贻笑大方。
就在前几天,偶然读到冯骥才先生《文化上自我糟蹋的潮流正在“所向披靡”》一文,发现作者对此也同样痛心疾首——冯骥才先生写到,被世人称作“最后的精神家园”的古村古镇,也在被借名“腾笼换鸟”,迁走原住民,然后大举招商,一个个被改造成各类商铺、旅店、农家乐、茶社和咖啡屋混成一团的“游客的天堂”;在这天堂里连一间见证历史的“博物馆”也没有……
这篇讨伐文化乱象的檄文不啻于一剂强心针,让我对自己的文化审美重拾自信。原来,自己并非杞人忧天言之无物,也没有看错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只要我愿意,我完全可以适时地喊出自己的声音,说出自己的想法。难道不是吗?如果有一天大白兔、金丝猴和徐福记等糖果都变成同一种包装同一种味道的时候,味同嚼蜡的无趣只怕连垂髫小儿也会厌倦逃离。
二
罗素认为,人生的参差百态才是幸福的本源。文化亦当如此,远在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思想学术盛况空前,其文学艺术成就足以媲美同时期的古希腊文明,所以,文化的魅力在于不拘一格,百花齐放,在于绽放绚丽多彩的生命力。就文学而言,我们应当发出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呼喊,语言、腔调和叙事也要接地气,这样的文化才会有受众,这样的作者才会有粉丝,这样的文学才可以称得上是大众的文学。
如今一说到弘扬什么精神,多数人都会下意识地产生一种距离感,认为不是大而无当就是华而不实,这种困惑和无奈源于弘扬方式的错误——我们太擅长说教而不屑于去践行。
去年女儿幼儿园毕业典礼的时候,园方让我和孩子们说几句话,我送给孩子们四个词——爱,乐观,信念,和感恩。我告诉孩子们,信念就是要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敢于坚持正确的东西。对这几个词的理解,也可以算作是步入中年之后自己对人生的一个阶段性的反省。
今年国庆节,我网购了一百面手摇小国旗,带着女儿和她的好朋友,去赛罕塔拉公园里送给陌生的小朋友,我只要求女儿对这些小朋友们说一声“国庆节快乐”。虽说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我也曾几经犹豫进退维谷——付出这样的时间成本值不值得呢,能够得到别人的认同吗?现在看来,当时收效的确不太理想,因为有些孩子的家长对这样的问候不接受、不理解,甚至“教育”孩子漠然置之转身而去。但我相信,让女儿勇敢地表达出对陌生人的祝福,对她的成长来说是大有裨益的。
有一本名为《三杯茶》的纪实小说,曾经在我的书柜里“雪藏”了多年。因为不堪忍受其内容的艰辛晦涩,我一直拒绝对它进行深度阅读——作者的笔触太坚硬,陈述太客观,每一个字都像刚从乔戈里峰上凿下来一样冰冷而险峻。
最近我终于鼓足勇气读完了它,还写了一篇像模像样的读后感《孤独的攀登者》发给了我的文友编辑。书的主旨是一个失败的美国登山者,历时十二年,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贫困地区新建了六十多所学校,改变了被贫瘠和战乱的阴霾所笼罩的地区没有学校的历史。“我要给你们盖一所学校。”主人公摩顿森因为一个承诺而扛起一个信念,因为一个信念而成就了一个梦想,这个梦想使他的人生达到了令全世界为之瞩目的高峰。
当然,我无需在这里弘扬摩顿森坚韧不拔的传奇历程和的无私博爱的奉献精神,而是想说,有时候我们也可以被自己感动——当我们逾越了自己的恐惧,超越了那些不可能的时候。
三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自身所处的阅读困境也充分暴露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当下赖以汲取养分的文化氛围实在乏善可陈——当一个自诩为有“文化”的人一年到头都读不了几本像样的书的时候,我们在各种社交媒体上口若悬河地侈谈“文化”时,难道不应该脸红吗?
“新时期的中国文学步入中年,有了中年的厚重也有了中年的迟缓,有了中年的强健也有了中年的疲乏。”作家韩少功在十几年前就表达了对文学走势深刻的忧患意识。在我看来,“迟缓”和“疲乏”对于我“像猫咪一样幸福地打着盹”的那个午后,多少有些一语成谶的意味——我已经无可逆转地滑入了生命坐标系的“中年”象限,那个“周末的午后”,不过是人生旅途上一枚无奈而无力的标签。
“文学要永葆青春,就得再一次走出围城,再一次向广阔的生活实践和敏锐的知识创新开放,再一次把自己逼入社会改造和人生求索最陌生和最危险的前沿。”韩少功的这段话,恰恰是年逾不惑的文学创作者以及文学本身需要认真反思并为之付诸实践的。
泰戈尔在《飞鸟集》中深情地呼唤:世界上的一队小小的漂泊者呀,请留下你们的足印在我的文字里。
我把这句呼唤,也送给我所有的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