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爸对我进行夺命连环call的时候,我正准备跟人签订一项跟踪了半年的合同。
静音电话振动个不停,我只得从会议室里出来,打开手机,上面有51个未接电话,其中46个是我爸,另外5个是老年公寓。
回拨过去,我爸关机,再回拨到养老院,工作人员急吼吼地说,你爸正抓住栏杆,要往楼下跳呢。
来不及跟甲方打招呼,我拔腿就往停车场奔。
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老年公寓的宿舍楼下,楼下楼上已围满了人。
我爸站在二楼露天阳台上,手舞足蹈,既哭又喊,有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试图靠前,有满头华发的老年人正在楼下仰头观望,并七嘴八舌地骂不孝子孙。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阳台,一连声地保证,好言安慰,好话说尽,才把我爸弄下阳台。
工作人员说,我爸早上起来情绪就不对,一个人坐在宿舍里闷声不吭,早饭、午饭都没有吃。他连续打电话给我,见我没接,气得把手机摔了,然后乘人不备爬上阳台,不让工作人员靠近。
2
我十五岁、我弟韦忠10岁时,我妈去世。
我爸是高中特级老师,对待工作非常勤奋与认真,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教学上,对我和我弟反而顺其自然,过问很少,我们基本是靠天收,自己管自己。
我从小到大爱学习,高中毕业顺利考取省城本科大学,毕业后回本城一家央企单位,一路打拼,终于心想事成,竞聘上中层领导岗位。
我的生活没有大的波澜,买房安居,敬业乐业,一如既往地努力,直至现在人近半百。
韦忠发展的路径和我截然相反,读书上学时成绩处于中下游,初中毕业勉强考进技术学院,读到一半时间辍学,进社会打工,拈轻怕重,不到两年,辞职离岗。
他自己身无分文,先是跟我爸要了十多万,盘下一家家常菜馆,没撑到一年,菜馆倒闭。
游手好闲了一年,再次伸手向老爷子要了二十万,信誓旦旦和人合伙开游戏公司,时间不长,又是颗粒无收。
自此,东一榔头西一棒,皮包一夹油头粉面,整天忙得不亦乐乎,大话说了不少,没见拿回家几个钱。
他结婚的费用,大头是我爸拿,我贴补小头。他媳妇生孩子住院,我爸掏出一万,我背着我媳妇偷偷给了两千。
他老婆从纺织厂下岗后,也是有工就打,没工打麻将。
他们一家三口住在我爸妈的老房子里,吃穿用度也全靠我爸工资支撑。
我爸退休后,工资接近万元,在我们这个小城,算是中高收入,但备不住筛子眼漏钱,每月都所剩无几。
3
我爸岁数渐大,老态龙钟之后,困在家里倍感无聊,经几个老友劝慰,心念一起,去了老年公寓,想排解寂寞,换一种活法。
开始一两年,老年人一起下棋、聊天、看报、做操,我爸觉得日子过得充实有滋味,新鲜感一过,不乐意了,要回自己的家。
出去容易进来难,韦忠嘴上没说不同意让我爸进自己的家,却迟迟不见行动。
去年的秋天,我爸让我接他,到了老家门口,铁将军把门,原来的锁被换掉,我爸进不去。
我打电话给韦忠,他说两口子都在外出差回不来,我只得把我爸带去我家。
三五天过去,韦忠没有任何动静,十天八日过去,韦忠主动来我家,一句话不说,拉起我爸胳膊,要送他再去老年公寓。
我爸屁股往后撅,说什么也不肯出去。
我老婆琼玉双手擦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老爷子不肯去老年公寓,你又不带他回去,那就让他住我家。”
韦忠松开手,捋捋油光可鉴的头发,成功人士似的一挥手,“好啊,老爷子住你家,我求之不得,那就拜拜了!”
4
“等一等!”琼玉一步跨到门口,伸出手,“闲话少说,老爷子的工资卡拿出来 。”
“切,我说的嘛,无利不起早,原来你们早就惦记着老头那点银子。废话少说,直接把老头送走,我交生活费到老年公寓,至于工资卡,你们趁早断了这个念头。”韦忠折回来,继续拉我爸的胳膊往外。
他们家一直吃我爸住我爸,现在非但不让我爸进门,还霸着工资卡不松手,天下哪有这个道理?难不成谁弱谁就横?谁弱谁就可以不要脸面?
我冷哼一声,“工资卡给由老爷子不是天经地义吗?你凭什么霸占?”
“既然说到凭什么,我今天就跟你好好捋一捋。你大学本科,现在混得人模人样吆五喝六,不全是拜老头所赐?而我呢,初中学历,混得猪狗不如,你算一算这用多少钱能弥补和你的差距?”
我气不打一处来,一拳头捶在门上,“真是厚颜无耻到家,你自己不肯读书,一坨烂泥糊不上墙,怎么怪罪到老爷子头上呢?”
“你别道貌岸然,装得像个正人君子,你真好心到把老头接回家?你是想着怎么把老头那些稿费占为己有……”
“你血口喷人!”我忍无可忍,一拳打在他脸上,他也挥拳相向,两个人撕打在一起,老头子大喊一声,晕了过去。
5
我爸在我家住到第二个月的时候,琼玉不再旁敲侧击,而是直截了当地跟他要稿费。
我爸年轻的时候喜欢写写画画,稿费存在专门的卡上,一直没有取出过。
韦忠结婚前夕,我爸拉着我的手告诉我,他一直对疏于管教韦忠而心怀愧疚,他攒下稿费就是为韦忠将来作不时之需,让我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这笔钱原打算瞒住韦忠和琼玉,哪知道一次过年扫尘,韦忠的儿子从木箱子里翻出来我爸的存折,这个秘密得以公开。
我爸随即把存折藏起来,没人知道在什么地方,韦忠软硬兼施地问了多少次,我爸始终守口如瓶,担心交给他挥霍殆尽。
琼玉跟我爸要稿费,我爸装傻充愣,任是一毛不拔,琼玉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时常摔盘砸碗。
我劝琼玉不跟韦忠计较,琼玉一蹦三尺高,指住我的鼻子骂,我默不作声。
想当初我爸把上百万的房子过户给韦忠,琼玉就气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现在上万的工资又任由韦忠花费,我能有什么底气跟琼玉掰扯呢?
家里整天鸡飞狗跳,我爸心里肯定不好受,住到第三个月的时候,执意让我把他送去老年公寓。
6
年纪大了,情绪像小孩一样反复无常,随后不到半年时间,我爸又想回家,韦忠依然置之不理。
我也问了琼玉几次,她依然摇头,没有工资卡,甭想进门。
琼玉就是个普通工薪阶层,期待她有与众不同的高境界,显然不切实际。
没有她同意,我冒冒然把我爸带回家,家里必然又是一番鸡飞狗跳,对我爸是更大的折磨。
现在我爸情愿跳楼,也不愿意继续待在公寓里,我除了用假意答应来安抚他的情绪,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可是,当我准备拔腿离开时,他紧紧地拽住我的衣角,眼巴巴地看着,像个孩子似的弱小与无助。
假如我狠心地离开,万一他再想不开采取极端行为,谁敢保证他下一次还能安然无恙呢?
想到这,我不寒而栗,打了一个激灵。
有家回不得,公寓不肯住,左右为难间,我记起一个朋友正有空房出租,距离我单位也不远,于是,我打电话给他租下他的房子。
7
每天借故加班,下班后,我先去出租屋里给老爷子烧饭、打扫卫生、陪他说话,之后我再回家。
时间一长,既要应付琼玉喋喋不休的盘问,又要好言安慰劝解我爸,以免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胡思乱想。
两头撒谎两头忙,我确实疲于应付,也不知道这样的窘境何时穿帮,不去想以后,暂且过一天算一天。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情,我想瞒也瞒不住了。
我爸感冒发高烧,把他送去医院时,得住院观察。
韦忠被我打电话喊来,站在病床前说不到十句话,溜之大吉。
白天我可以喊护工,夜里我必须陪护,有什么特殊情况可以及时处理。
我只能撒谎,告诉琼玉去外地出差。
琼玉牢骚满腹,指责我是甩手掌柜,家事不粘锅,加班多钱又少。
这段时间,我的反常显而易见,也怪不得她对我噼里啪啦,我是有口难言。
8
很快,纸包不住火。
我爸出院的第三天,下班后我一如既往地去出租屋。
不成想,我刚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琼玉从背后蹿了出来,一把扯着我的衣领,对我左右开弓扇嘴巴后,才大喊大叫,什么“狐狸精、骚货、渣男”顺嘴出。
我要张嘴解释,琼玉根本就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平时再温文尔雅的女人,在面对男人出轨的事情上,大多数很难保持理智与镇静,而是义愤填膺,怒不可遏,恨不得在刹那之间把渣男小三撕成块。
也许是听到了门外乒乒乓乓的砸门声,我爸过来开门,门拉开一条缝的刹那,琼玉不由分说,一脚踹去,门猛烈向后,打在我爸的脸上,我爸哎呀一声,跌坐在地,同时捂住鼻子。
没待我把我爸扶起来,我爸的鼻子血流如注,我吓得腿肚子打颤,立刻拨打急救电话,送我爸去医院。
去医院的路上,琼玉告诉我,她去菜场买菜碰到我同事,才知道我没有出差,天天在上班。
联想到我最近经常撒谎骗她“加班、出差”,她估计到我在外金屋藏娇,于是暗暗跟踪我,一起来到我爸的出租屋。
9
我爸住院的当天,我就打电话告诉韦忠,直到第三天他才来医院。
刚走到病房门口,他就嚷嚷起来,“哎呀,我说老头,你折腾个什么劲呢?老年公寓住着多好,一天三顿按时吃饭,每顿荤素搭配,生活有规律,还有一群老年人打牌,干嘛要死要活地出来?”
我爸沉默了片刻,伸出布满老人斑的手,“你不要在这嘴打锣舌打鼓,工资卡给我。”
韦忠仿佛被我爸的话烫着,弹跳着向后退让,“之前我每月都按时把钱打到公寓的账户上,你要卡干什么?噢,我明白了,肯定是韦亮拿走你的稿费,又把算盘拨到你的工资卡上……”
明明是他自己死死盯着我爸的工资和稿费不放,现在居然把脏水往我身上泼,我气得浑身冒火,正要发作,“滚……”我爸抓起床头柜上的一只水杯,扔在韦忠的脚边。
10
韦忠走后,我爸老泪纵横,颤抖着捶打自己的胸口,自责没有把韦忠教育好。
此后,我爸虽然恢复缓慢,但持续向好,直到我爸出院,韦忠也没露头影。
我爸绝口不提他,入院半个月的晚上,病房里只剩我们两个,四周一片寂静。
半夜里,我爸长叹一声,然后缓缓地说:“唉,韦忠就是个混不吝,到哪一天才能学好呢?我死后怎么向你妈交待呢?
这几十年日积月累的稿费,再多也经不住韦忠折腾,我现在交给你保管,日后他有个头疼脑热之时,你再拿出来救急。
还有我的工资,交去公寓的两三千固定的费用,以后攒下来,给你闺女做嫁妆,也算是我做爷爷的一份心意。
我不怪琼玉,老房子没你们的份,工资也没你们的份,再到你家白吃白住,搁谁头上也不乐意。
韦亮,我知道这些年你受委屈了。你是哥,现在有身份,有地位,也不缺钱,就不要跟你弟斤斤计较,也别跟他一般见识。”
黑暗中,我的眼泪悄无声息地留了出来。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我爸偏袒韦忠,仔细想想,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偏袒的只是韦忠的弱小与一无所有。
我哽咽着声音,“爸,出院后,还是住回我家吧。琼玉不是心狠的人,回头我劝劝她。工资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不惦记。”
我爸摆摆手,“我主意已定,你家不能因为我弄得鸡犬不宁。你明天就带我去银行补办工资卡,不能由着韦忠挥霍,他早就该学会自力更生,然后送我去老年公寓。”
我爸补走了工资卡,韦忠会善罢甘休吗?
还是说,没有了我爸万把元的加持,韦忠能够幡然醒悟,努力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
韦忠会闹出多大的动静,我心里没底。
假如,他跑到老年公寓找我爸要钱,我能阻止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