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年起,图壁国每年的十二月初一都会下着雪,家家户户都会在门前点上一盏灯笼。这个习俗的由来,是因为一个人,一个为图壁国上下,乃至四国为之动容的人,冰璃公子,薛采。他的一生极为传奇而短暂,他辞世那年,是十五岁。
薛采,他三岁能文,四岁成诗,五岁弯弓射虎,六岁出使燕国,九岁官拜宰相,而他七岁那年,家破人亡,为公子姬婴所收留,世人皆知,图壁国内风姿卓越,才满天下的人,是公子姬婴。姬婴,四国姬氏一族的独子,白泽一族的传人,以凤凰为图腾,他少年继位,辅助图壁朝政,性格温柔,淡雅疏离。
薛采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到姜沉鱼,不是他出使燕国,舌战群儒,被燕王大赞“凤凰落人间”的六岁,也不是他官拜宰相,风光无限的九岁,而是他一生最为落魄,满门抄斩之后,以奴隶之身跪在陛下大殿之外的,七岁。
彼时姜沉鱼是宰相之女,她是端庄典雅的大家闺秀,有着姣好的面容和高贵的身世。
樱君子花,朝白午红暮紫,意难忘一夜听春雨。
虞美人草,春青夏绿秋黄,于中好六彩结同心。
那时,她爱的人,是公子姬婴。
她从他身旁走过,那时的薛采,一夕之间锋芒尽褪,黯淡光华,身着粗衣,脚踩麻履,沦为壁国一名最低贱的奴隶,永世难得翻身。十分落魄,头发散在肩头,额头流着血。她俯身在他面前,轻柔一笑,伸出手,“我带你去见陛下。”
“薛采是奴,不敢执小姐之手。”沉鱼拿着手绢,细心擦掉他额头的血迹,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踏进殿门。
那是他们第一次的对话。那时沉鱼十五岁,及第之年。
沉鱼十六岁起,她的一生开始崎岖波折。
她最爱的公子姬婴,不爱她,死了。
她嫁的夫君不爱她,也死了。
她最亲爱的母亲离开她,不回来了。
她最敬爱的父亲利用她,给了她沾满鲜血的一生。
她亲生的姐姐,要找她报仇。
而她的薛采,那个她因一时慈念救下来的孩子的,在他的保护之下,登基为帝。那时,薛采已经接手了姬婴的白泽一族,也接过了他临终的遗言,保这天下苍生。
那一年,她登基五年,而他正式成为她的臣子五年。
那一年,全国瘟疫爆发,他亲自请命前往,她犹豫很久最终下旨。
那一年,举世震惊的悲剧却发生了,他们的薛相,身染重疾,药石无灵。
他们最后一次对话时,薛采十五岁,沉鱼二十三岁。沉鱼不远千里赶到薛采所住的驿站,而他却把她拒之门外。
姜沉鱼又怒又痛,却又无计可施,一边不停用力拍着门,把整个手掌都拍得红肿了起来,一边却把她能想得到的骂人的词通通骂了一遍。
骂到声音嘶哑,骂到力气用尽。
最后双腿一软,沿着门壁滑坐到了地上,只能捂住自己的睑,浑身战栗,却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扑在门前撕心裂肺地哭起来,那样的哭泣,仿佛要是把自己的心肝脾肺哭碎哭破哭裂哭死一般,惹人惊骇!
“薛采,你开开门吧。你开门吧,求你开门吧……薛采,你不要这样对我,你不要这样对我啊,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
沉鱼做了个梦,梦里是图璧二年父亲大寿时薛采与姬婴比试的场景。
那是她初见姬婴的一幕。
也是她初见薛采的一幕。
姬婴坐在那里,就像一朵昙花,含而不放,要等人目光略及处,才会绽现他的绝世风华。
而薛采却截然相反,他坐在那里,就像一道雷电,惊心动魄,锋芒毕露中尽展倾国明锐。
这样两个天下无双的人,一个是她前半生爱的人,他不爱她,
一个是她后半生来不及爱的人,却错过了。
姬婴死的时候她来不及悲伤,来不及哭。
薛采死的时候她却迟了疼痛,迟了眼泪。
一切,原来早已经注定了。
他说,微臣……三个月前,满十五了。
“沉鱼。”姜沉鱼为之一振,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
“我不喜欢八,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和你之间,整整差了八岁。”
“很震惊么?其实我也是。”
“当我有一天,忽然发现我竟然对八这个数字如此厌恶的原因,是因为把你我的年龄相减,就是这个答案时,我自己,也很震惊。”
“八年……无论我如何早熟,无论我如何神通,无论我如何努力地用别人三倍的速度在成长,但是,这八年,我却怎么也跨不过去……”薛采的声音越发低迷,宛如梦呓, “对于生命,我透支得太多,所以,现在偿还的时候到了……”
“什么偿还?什么透支?”姜沉鱼一下子着急了起来, “你才十五岁!你应该还能活八十五年的!我不许你这么说!”
“面对现实吧,沉鱼。你这一辈子,每次遇到不想面对的事情就选择逃避,但这一次,我不许你逃避。”
姜沉鱼又是一震。
“你给我听着,我接下去要说的话很重要——姬忽的下落我已经找到了,具体内容我让朱龙带去给你了;而如今朝臣之中,有几个人可以大力栽培,有几个人需要赶紧撤职,你自己心里很清楚,但为了保险起见,我也都写在那上面了……五年来,我继承姬婴的遗志,每日日理万机辛苦操劳终于得到了回报——如今,国内国泰民安,四国关系良好,短时间内不会有战事。所以!”他的声音忽然激动了起来,一字一字道, “你若想退位嫁人的话,是时机了!”
“如果,我早出世八年,当你及笄之时,四国之内,最与你般配的人,其实不是姬婴。”
“而应该是我——不是吗?”
“嫁人吧,沉鱼。”
“其实,你今天能来这里看我,我是真的……高兴的。”
他说,我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怕后来一时落魄,但也是备受荣宠,因此,这个世上我得不到的东西,根本不存在——包括你在内。可是老天终于看不下去,给予了我最后致命的一击。
“你走吧。”薛采颓软道。
“我不走!我不走!无论你怎么赶我,我都不会走的!除非你跟我一起!”姜沉鱼固执地摇头。
薛采深吸口气,有点无可奈何地笑了: “你啊……果然是我的命中克星啊……”
“薛采……你、你真的喜欢我吗?那、那么……”姜沉鱼咬着下唇,每个字都说得好艰难,“只要你好、好起来,我就嫁给你……我嫁给你,好不好?所以,薛采,你不要放弃,你出来吧,我不信天下这么多名医,这么多奇药,都救不了你!”
门那头,沉默了很久。
姜沉鱼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再度拍门: “薛采?薛采,你听见了吗?你听到我说的吗?既然你都筹划了这么久,还逼我当上了皇帝,为你我之间铺通了平坦大道,那么,怎么可以就停在这里呢?你不是喜欢我吗?那就来娶我啊!娶我啊!”
“来不及了……”薛采的声音非常非常沙哑,哑到让人觉得声线随时都有可能崩裂。
姜沉鱼面色一白:“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曦禾那次,我用被子罩住了你的头,不肯让你看?这次……也一样……”
姜沉鱼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薛采,你、你怎么了?你现在的样子……很恐怖吗?”
“是的。所以,你不能看。你如果看见了……这一辈子都会做噩梦,并且每想起来一次,就会痛苦一次。而我,绝对不会把这种痛苦留给你。所以……”薛采用她从未听过的温柔的声音,轻轻地说, “不要看。沉鱼,不要看。”
“薛采……”
“我言尽于此,你……走吧。”
“薛采!”姜沉鱼泪流满面。
细碎的脚步声,依稀从门那头传过来,然后,是薛采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你今天能来这里看我,我是真的……高兴的。”
内心深处最后一根弦也因为这句话而崩裂,姜沉鱼只觉眼睛忽然就模糊了起来,然后,猩红色的浓雾覆了上来,将眼前的一切尽数遮掩。
他说,沉鱼,我现在的你样子你不能看。你如果看见了……这一辈子都会做噩梦,并且每想起来一次,就会痛苦一次。而我,绝对不会把这种痛苦留给你。
他说,沉鱼,嫁人吧。
那一年,薛采十五岁。姜沉鱼二十三岁。
他终于走完了短短人生中所有的路途。而她终于也流完了长长生命里最后的泪水。
卿生我未生。
我生卿已老。
很多年前我想与你一起坐看日升日落岁月静好。
很多年后我想和你一同遗忘彼岸花开天涯芳草。
沉鱼。再见了。
沉鱼想起当年薛采逼他称帝时所说的那些话,他说
我……只是……想让你嫁人而已……”。
我只是想让你嫁人啊,沉鱼。
姬婴死了,昭尹死了,那些你爱的,你嫁的人,都死了啊。可是你的人生还长,还有很长很长,不是吗?
如果是别人坐那个位置,你就只能是太后,注定要老死宫中,孤独一生。
如果是你呢,沉鱼。
如果是你,你就是璧国独一无二的女皇帝,你就可以任意挑选自己的夫君,你就可以幸福了,沉鱼。
这个比她小八岁的孩子,不是她的弟弟,不是她的臣子,对她而言,是兄长,是依靠啊。这个人,在她称帝的这五年里,替她挡住了所有的肮脏算计,不择手段的保护她和她的国,这个才刚刚及第的孩子,他没有童年,他从双脚可以走路起就担着责任,为这天下苍生,为她。
那天,天上下着大雪,自那以后的每年十二月初一,天上都会下着雪,图壁国宫殿的琉璃瓦下,都会结着晶莹剔透的冰凌,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