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家楼下是我上了六年的中学,隔了条窄窄的巷子,相对而望。每天早晨上学,奶奶都会站在窗前看着我走进校门,直至背影消失。晨光落进奶奶笑容堆叠起的皱纹里,化成她一整天快乐的源泉。
偶有一天,我听见奶奶和爷爷悄声说道,“我每天看着洋洋进学校,她总是直接就进去了,从来没有回过头。”随后是良久的沉默,轻声的叹息融成一团灰黑色的烟雾,砸在地上,开了花。
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背影是冷漠的,它不会说“不必追”这样温柔婉转的字眼,只会冰着一张脸,茫茫然无所感,莫名其妙地只想朝前走。
我其实没太在意过这件事,更没体会过对人的满腔热情收不到回应是怎样一种感觉,因为我只会在没有生命的东西上倾注情感和心血。三岁,我躲在房间里,拿着彩笔在卧室雪白的墙壁上画满了涂鸦;五岁,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用剪刀把自己衣服的袖口和被单的边沿一下一下地剪成细条,然后把相邻的两条系在一起或者三条编成麻花辫的样子;七岁,我反锁了卧室的房门,爬上窗台,坐在边沿,看着两层楼高的大榆树把它们一只只干枯遒劲的手伸向苍穹,很想弄明白他们到底在无声地索要着些什么……
由于不想开门,我决定凿开墙壁,让我的家更大一些,有更多活动的余地。我惊喜地发现,那面被我涂得乱七八糟的墙壁原来真的是一张纸啊,不堪一击,一捅就破。在墙的那一面,哦不,是纸的另一面,阴暗潮湿,空气里弥散着若有若无的霉味。除了脚踏在泛着青苔的坚硬水泥地上,四周全部都空旷昏暗得看不清边际,我也不知道这儿究竟有多大,只觉周身的风呼啸回旋着,像从远古而来。
我高兴极了,像是找到了自己的桃花源,只不过我是鲁滨逊,需要自己动手来改造一下。为了获得原材料,我打开了关闭已久的房门,装作一个普通小孩的样子乖巧地喊“爸爸”。父亲满脸倦容,红着眼,看到我走出门来,他忽然跪在地上紧紧抱住我,我感到大地震颤了一下,山倒了。父亲脸上杂乱生长的胡茬争先恐后地向我诉说着他的担心、紧张甚至是无助,我的脸都被磨红了,又疼又痒。我轻轻拍拍爸爸耸动的肩膀,告诉他,我一切都好,虽然他还不知我已心怀了鬼胎。
从那时起,我便开始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游戏,好生快活,因了心里有梦。从主卧那个高大的红木衣柜开始,我把家里的东西一点点地都搬进了我的秘密花园。因为要保持家里的外观不变,我只能趁着家里人不注意的时候,扒开家具的外皮,小心翼翼地把里面掏空,然后把挖出来的材料藏在我粉色蓬蓬裙大大的裙摆下面。我还拆过吊顶的水晶灯,踩了好多只椅子才够得到。一串串透明的水晶反射出五彩的光芒,总是能紧紧抓住我的目光让我出神。我把鱼缸也挖空了,非常担心水压如果再大一点点的话家里会变成一片汪洋……
如果我告诉你秘密花园被我建成了什么样的话,你一定会觉得她非常的枯燥乏味。因为我把所有带回来的材料堆叠建筑成了三个弧形的高高的书架,我把他们围成一圈,连空间的大小都可以任我调节。我坐在这方天地的中心,看着无数密密麻麻的书格被我喜欢的书籍一点点填满,心里的安全感与满足感丰沛得快要溢出来了。我的书斋并不明丽,你也许知道,书很多的地方阴气也很重的,总觉得有寒气彻入肌骨,如同浮士德博士那个暗无天日的中世纪书斋。怪我因为酒精过敏而不能提酒畅饮,这里,终于成了我的归处。
当我亲手建成此处的时候,猛然发觉这里就像是另一个我。有热泪,可以和整个世界共情,但血是凉的。
多年以后,在某个路口转弯处,我向人说过再见以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步伐愈踏愈坚实、愈踏愈决绝。想到身后的人依旧目光紧随不肯离开,心头竟然兀自发了狠,胸中升腾起淋漓的快感。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背影锋利且伤人。而我哪有什么可前进的方向,只是盲目的逃离而已。他者渴望回应,而我渴望出走,将身后温情的目光冻结成冰柱,横亘在无辜的空气里,直到冰碴碎裂一地,蒸发得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