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心干农活,不愿象我的父辈们一样,一生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黄土地里,打一辈子坷垃。我这个人就是有点牛劲,不愿向命运屈服,我求学的欲望如同烈火一样在胸中熊熊燃烧,没办法就哭,就沤。
母亲看到我伤心难过,就安慰道:“娃儿,考不上咱再复习,妈这身骨头也能支撑几年供你上学的,要不,你先到县城去做几天小工挣点明年的学费,咱再考。”
咀嚼着慈母的话语,我想开了。于是背起行李,干粮,随同村上工程队进城当泥瓦工,搬砖、提灰、垒墙……
一天繁重的劳动下来累得腰酸腿疼,躺在床上就不想起来。一天只挣一元伍角钱,除去伙食费,只剩下八角钱,有时免不了受工头的白眼和辱骂。但为了能挣够钱做学费继续上学,我只得忍辱负重。在工程队干了几个月,临走时,水泥和石灰把我两只脚腐蚀得稀巴烂,半个月行走不便。
即使在这最艰苦的环境中,我也从未敢忘记我的信念——绘画。干活再忙再累也要挤出时间去公园写生,去文化馆、群艺馆看画展。
在一年辍学期间,我更多的是在家帮母亲干农活,犁田、耙地、打场、播种,到几十里外的工地上清除水沟、河渠中的淤泥;寒冬腊月天冒着零下十几度的严寒,把又脏又臭的淤泥,从几十米深的水沟中一点点艰难地往岸上挑,双手都冻得失去了知觉。就是在这样的逆境面前,我仍托同学买来高中的全部课本,想通过走自学这条路,将来圆我考大学的梦。白天,我与一头黄牛相处;夜晚,书本孤灯与我相伴。起初,我使唤不了牛,便拜同村五十多岁的“老牛把”七哥张继申为师。七哥教我如何驯服牛,如何掌握它的脾性,他还教我耕地犁田的要领,怎么斜耙地,怎么直耙地。牛向右走叫“搭搭”,唤牛向左叫“咧咧”,停下来叫“喔”。如果说前面的王方老师是我人生绘画的启蒙老师的话,那么七哥是我学农活的启蒙老师。然而,七哥却在96年2月因病永远离我而去了。回想七哥曾亲手教我使牛耕田扶犁的情景,至今让人历历在目。七哥,您的名字将永远留在我心中,我今生今世都会怀念您!
当时,我学会了许多农谚,如“寒露到霜降,种麦莫慌张”,“霜降到立冬,种麦莫丢松”,“立冬到小雪,种麦嫌晚些”等,看来干农活也需要很大学问哩。在七哥的启发诱导下,我很快便掌握了农活的要领,我的思想也发生了变化。以往不习惯席地而坐,而现在一坐下就觉得很惬意,对泥土、牛犊的脏味也不那么顾忌了。我逐渐开始学着七哥的样子开始抽旱烟袋,好似只有这样才过瘾,宛如电影《人生》中的高加林,只不过高加林还有巧珍,而我却是孑然一身。
农民衡量人的好坏标准,是非常朴素的,主要是看你舍不舍得出大力,流大汗。很快地我便获得了农民的理解和信任。同时,我也从农民身上和黑土地里找到了那闪闪发光的东西。
这一年的辍学使我有更多的机会接触了牛。一开始我并不太注意它,通过自己干农活,出大力,才知道牛在农村生活中是多么的重要。它吃的是青草,喝的是脏水,住的是破棚,走的是坷垃路,拉的是千斤犁,不惜血和汗,不惜皮和肉,一生辛劳何所求?但得众生皆饱暖,糠糟草料苦也甜,一生埋头苦干,一生只知奉献。
牛诚恳温驯,勤劳朴实。古往今来,对牛敬仰者有之,以牛自喻者更是不乏其人。春秋战国时孔子的门生甫耕和司马耕以“伯牛”和“子牛”作为自己的字;宋代李钢曾以“病牛”自喻;鲁迅则把“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作为自己的座右铭;齐白石自称“耕砚牛”;郭沫若也把自己喻为牛身上一条尾巴;李可染则把自己的画室命名“师牛堂”,他曾写道:“吾崇其性爱其形,故屡屡不厌写之”。
从此劳动之余,我画晨光熹微中醒来的乡村农舍;画夏雨潇潇飘落中的砖瓦窑场;画阳光下弯腰弓背收割的老农;画围着我嘻嘻而笑的乡村顽童。然而,画得最多的便是身边的黄牛。
干活之机我随身携带速写本,与老农攀谈牛的生活习性和生理结构,即使听一声牛的叫声也足以令我心荡魂销了。一回家,就把牛棚打扫干净,与牛同住。夜晚借着昏黄的煤油灯光观察卧姿立势,吃喝拉撒,同时送它一份脉脉相伴的温馨。更喜欢在田野里看那劳动中生机勃勃的动态的牛,多少次凝视着残阳下抱病而卧的老牛,其泪眼朦朦的眸子,使我魂牵梦萦,也曾因听到屠宰场里牛凄厉的哞叫而使我食不甘味。看到牛的一个眼神,一个腾挪,赶快画下。速写本画完了,就弯腰拾起地上的白河桥香烟纸及赊店老酒的标签作画纸;画完了,顺手采撷一把庄稼叶来,还画;画完了,捋起衣袖裤管,在胳膊腿上,又画;画满了,找到一块青石,一片光地,仍画;夜晚躺在床上,用手指在肚皮和手掌上默画。一有好的意境,即披衣起床、趁兴“录下”,有时竟自我折腾得彻夜不眠。
一张宣纸,先用炭铅线速写,素描,再用淡墨晕染,后用浓色泼洒,正反面皆画直到层层叠叠,再也无处下笔了,才肯罢休。运笔至深夜,曾把画笔插进茶杯里乱蘸,作画入迷,误将一碗稻糠麦麸搅和的鸡食儿当做饭菜塞个满嘴。
那日乘车回家,路过白河,放眼北望;独山苍苍、淯水茫茫,河滩上,绿草茵茵,小牧童在玩打仗。草坪上,浅水里,丛林中,一群黄牛、奶牛在追逐、情欢、哞叫、顶架。雪浪飞溅,砂粒轻扬,牛铃叮当……就坚决请求下车,车没站稳,人已腾空跳下,一拐一瘸,向牛群奔去,直到河面上浮起白白烟岚,太阳在独山尖头留下最后一抹红霞,小牧童唱起悠扬的歌谣,才收起速写本,搭一辆运煤的小拖,向百里外的故乡急急回归。
经过将近一年的农村生活洗礼,转眼又到了中招考试时候了,我那颗已快枯竭的心又复活了,又报了名。当时想如果这一次再名落孙山,今生今世永远在土地上干一辈子了,再也不上学了。二姐夫希望我跟他学泥瓦匠,因他是包工头;三姐夫希望我跟他学油漆匠,说学油漆工可以挣大钱;大姐姐和母亲仍支持我继续上学读书。
考试分数下来了,我总分不够县重点中学录取线,距离普通高中录取线仍差五十分。正当我无限懊丧,六神无主之时,也不知哪位同学对我说:“你找熟人到县二高做做工作吧,你不是有画画特长吗?二高每年都招一些有专业特长的学生,即使文化课分不够也录取。”
这对我来说真是个莫大的喜讯,然而找谁去做工作呢?这时,家中也不知从哪里得知我有一个远门表兄贺太松在县二高教书。说是亲戚,其实从未来往过,可见远到什么程度。于是,我便买了两瓶酒,来到二高学校找到这位表兄,说明来意。他听说是亲戚,十分热情,记下我的考号,并说将“尽力争取”,要我画几幅作品送来以备推荐时使用。
转眼快到9月1号,已是秋收大忙了。那天,母亲让我下地掰玉米棒,我再也干不下去了,便驱车来到县城找到贺太松老师。他说校长已把我的作品送到县教育局了。因录取通知书是教育局签发,现在仍未消息,让我等一段时间再来。
到了9月8号,已开学一周了,我再次放下手中的农活来到县城。贺老师说“再等一等吧,仍无消息”我想肯定是不行了,于是干脆在家一连两周未去县城。
直到有一天已是夕阳西下,我干完了农活该回家了,可我却痴痴地站在田埂上,被傍晚时分的田野美景所陶醉,眼前的高梁、玉米、大豆、烟叶、棉花拼缀成一片金黄色的海洋。浅黄、深黄、浓黄、墨黄构成了一幅色彩奇异的画面。夕阳的余辉托起了一片片红云,给这平铺的彩色画面披上了一层杏黄色的薄纱,我突然来了精神,立即驱车去县城。我想这次时间够长了,行不行肯定有个结果吧。
刚进贺太松老师住室,他就笑眯眯地从书柜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抽出一张录取通知书来。我一看,上面写着:“张继山同学,根据德、智、体、美全面考核,择优录取的原则,你被录取为第二高中一年级新生……”下边是教育局中招办,然后是一个鲜红的公章。
当时我激动得热泪夺眶而出,通知书在我手里使劲捏了又捏,生怕它丢了似的。是啊,有了它,便可以实现几年来的梦想;有了它,使我跨入大学的脚步又迈近了一步;有了它,我宏大的目标便可能一步步实现,从这里可以通上我理想的王国。
此时,我激动得连“谢谢”两个字都忘记说了,几乎跌跌撞撞骑车回了家,直到以后接到了大学通知书也从未有过这种激动。当时,我曾在自己日记中描述道:“我飘零一载,辗转求学,求学之难,难至如此,今日可以‘眉笑神怡写诗篇、春风拂面洗忧烦’了。”
多少年来,我一直未敢忘记贺太松老师,还有当时二高的校长张会昌老师,没有他们我也许永远跨不进高中这个门槛,跨不进这个门槛、我就不能上大学,我的人生也许将是另一番样子了。同时我还不能忘怀的还有曾经教过我的高中老师如:陈福聚、贾之广、和顺安、韩德玉以及教育局长曹文让等等。他们不仅教给我知识,而且还教我怎样去做人,教育我走一条什么样的人生之路。所以,我想在每个人的人生道路上,都会遇到对自己重大影响的人,或益友,或良师,或亲朋,有的能帮助你暂时渡过难关;有的甚至能改变你一生的命运。对于贺太松等老师对我的帮助,我是终生不敢忘怀的。
经过人生路途的百般挫折,我终于进入了梦寐以求的高中校门,我陌生而又熟悉的学校生活又开始了:紧张的学习生活,大饭厅内熙熙攘攘的人流,操场上龙腾虎跃的师生,漂亮的教学楼以及引人注目的花草树木,对于我这个刚从农村中学升入县城高中的学生来说,一切都是那么富有魅力,在我的眼里处处都隐藏着春的信息。
仲秋佳节晚上,我和几位同乡好友一块出外赏月,他们也都为我能顺利录取入学而欢欣;我们一同来到校内空旷的操场上,只见一轮明月高挂在天空上,她那绽开的笑脸好似也为我顺利入学而欢笑,整个校园一片白亮,宛如刚下过一层雪霜似的。天空上,一团团若合若离的云朵,悠哉悠哉的移动,欣赏着一年一度的团圆明月,不禁使我对天自吟:“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
1986年10月5日,学校为我在校园内举办了个人画展。我万万未想到,展览一下子轰动了整个县城,县文化馆的一位美术老师看了我的画作后,在一幅牛图面前对我说:“你的牛画得很好、很有生活气息,画的很活,有生机、有气势、有个性,题材新颖、路子对、小荷才露尖尖角,继续发展下去吧,在这方面我相信你还是有所造就的。”当时使我深受启发,是啊,任何有造诣的画家,都有自己的绝艺,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黄胄的毛驴……我也该有自己的突破点!从那一天起,我便更加坚定了画牛的决心。
后来,我的画不断被选送全国各地参加美展,许多作品还在各种比赛中获奖。所有这一切均使我心中对绘画的追求愈坚、意志更强。
接着,我的作品开始在各种报刊上发表,其中第一幅发表的作品是一幅《牧牛图》,发表在山西临汾的《语文报》上。当时这张报纸在全国中学生中影响很大,我更是激动不已,几乎每天都拿出这张报纸看上一遍,那种高兴劲就甭提了,我曾写下这样一首小诗:
首次投稿见报端,
惊喜欲狂看百遍,
十年心血终成功,
天高任我鸟飞巅。
诗不甚工,却反映了我当时的心情。
后来我又写了一首诗题为“奋斗诗”:
道路在脚下,事业在远方,
理想现神采,前途展辉煌。
今日取微绩,且莫自痴狂,
我当再勉力,画坛神名扬。
记得革命前辈吴玉章曾说:“人生在世,事业为重,一息尚存,绝不松动。”我觉得一个人如果没有崇高的理想,没有坚定的事业心,即使长命百岁,也不过是虚度年华,即使永葆青春的刚劲,也不过是徒费粮食,虽生犹死……
人就应该有理想,没有理想就如航船失去了方向,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便会触礁,沉没。但是理想又不是空洞迷离的幻境,更不是靠别人赐给或唾手可得的硕果,它是必须用智慧和汗水才能浇灌出来的希望之花,没有它的召唤和指引,我们就不可能到达成功的彼岸。
此时,我的心像山那么高大,不惧风暴,直耸蓝天……
1988年夏,我第一次进京拜访名师,见到时任中国画研究院院长刘勃舒教授,并受到刘教授悉心指导。
1994年秋,我幸运地考取中央美院研究生,正式接受到中国最高美术学府教育。
1996年11月5日上午10时,我终生难以忘怀的时刻。经过多年的筹备和努力,我的“百年梦”——迎九七香港回归牛年“张继山画展”在北京中国美术馆隆重开幕了,在首都各界引起了巨大反响和轰动。
1997年5月20日,《迎香港回归牛年张继山画展》又在河南省博物馆开幕,在河南,再次引起轰动动……
我深知,艺无止境,我尚刚刚起步。禅宗讲机锋,讲顿悟。例如有个掌故,大师问弟子:幡何以动?有人答:风吹动;有人答:不是风吹动,是心在动,所以看见幡动。在佛家看来,这是悟性。在文人看来,这是机锋。
郑州画展之后,是布谷声声的时节,我回到我挚爱的故土家乡,时值赶上耕地犁田节令,母亲扶犁,自己在犁辕上拴紧绳子,裤管高挽,双腮圆鼓帮助老牛并驾拽犁。脚下翻涌出油黑的泥浪,田野四散泥土的芳香,赤足走在大地上,真惬意,身后有慈母的声声呼唤,旁边有小牛熟悉的身影,把手搭在牛的肩峰上,弓着腰,喘着气,流着汗,心中充满感激之情,正是这童年至今朝夕相伴的老牛啊,正是这给予自己奶汁的牛啊,为进京求师,含泪卖掉几天后哞哞叫着跑回来的牛啊,背负着寡母和五个姐弟生活重担的牛啊!没有牛,便没有最初的艺术灵性和创作激情;没有牛,便没有家庭的一切。牛啊,今生,今世,咱们咋能分得开呢?
牛温顺友善地看着我,眼里竟汪了一泓亮亮的、热热的液体,不时扭头添添我的胳膊,柔情无限,舐犊情深,人畜之间,无声无语,两颗心早已灵犀相通了。
走着走着,在我眼前,幻化出一头瘦小的牛犊,这幼犊、早熟、不窜套、不烦驾、有耐性、能吃苦、最争气,傲骨铮铮,一意前行,不待扬鞭,兀自奋蹄。
那蹄声,好坚定,好沉稳,好响亮哟!
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于北京“乐牛斋”
节选自张继山自传体《千笔万画黄牛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