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文/风糖
01
傍晚，阿亮挑着卖醋的担子，走在回家的路上，坛子里的醋已卖完，比来时轻省了一些。
今儿个是腊月十五，年关将至，天气寒冷，路边还有上一场雪的残影。道路泥泞湿滑，阿亮走得很是小心。
他抬起头看看，天空阴暗低沉，大路上空荡荡，旁边大树枝干嶙峋，到处都是寒冷、荒凉、静默，不由得又加快了脚步。
天快黑的时候，阿亮挑着担子进了村，邻居家嫂子阿茵看见了他，大声招呼：“阿亮啊，你舅舅回来了，还给你找了个漂亮媳妇儿。”
阿亮心里一喜，可算回来了！舅舅都走了十几天！
媳妇儿？哪来的媳妇儿哟。
十五岁的阿亮红了脸，他五岁起父母去世，就在外婆家跟着舅舅长大。舅舅有做醋的手艺，阿亮帮忙打下手，这几年他已经能挑着担子帮舅舅出去卖醋了。
在邻居嫂子的笑声中，阿亮落荒而逃，匆忙向自己家奔去。
进了门，先把东西放在厢房，阿亮急急地向堂屋走去，走到半道又回去洗了把脸，抹了把头发。
院子墙角处的腊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了，枝上点点鹅黄，小院里有一丝冷香浮动。
这梅花还是识文断字的外公种下的，时局动荡，教书的外公被抓了又放出来之后，一家人从城里回到乡间，还是靠外婆家做醋的手艺，足了温饱。
阿亮跑到树下看了看，才又回身推开了堂屋的大门。
屋子里除了舅舅舅妈和两个小表弟之外，还有一个陌生的姑娘。个子比舅妈还要高一点，苗条的身材，长长的辫子，鸭蛋脸上柳眉弯弯，那双眼睛秋水剪瞳，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阿亮的心里猛地一热：这，这个俊俏的姑娘，就是……他不敢多想，赶紧跟舅舅打招呼。
舅舅看起来有些疲惫，舅妈招呼大家吃完饭就让他去睡了。那姑娘抢着去洗碗，趁这个空档，舅妈把阿亮拉在了一边。“阿亮，还记得你大舅吗？”
“大舅？不记得了，听俺娘说不是被抓壮·丁抓走了吗？”
“是抓走了，当时你大舅本来躲起来的，抓壮·丁的就来拉你二舅，你二舅当时才刚满10岁。没办法，你大舅又跑回家替你二舅当兵去了。”
“好在走到半道，你大舅瞅个机会偷跑了，一晃都十好几年了。你大舅结了婚有了三个孩子，也不敢回来。如今日子艰难，才传回来信儿，你二舅就去你大舅家，把你大表姐接了来，对外就说给你找的媳妇。”舅妈说完这句话，看着阿亮笑了。
阿亮的心里翻开了个，大舅还活着，家里这个好看的姑娘是大表姐，心里很是高兴，但也隐隐有些失落。
舅妈好像看到了阿亮的小心思，推了他一把，小声说：“要是人家姑娘愿意，说不定就是咱家的媳妇了。”
阿亮不好意思地扭头出去了。
02
表姐来了，住在阿亮原来住的西厢房，自已搬到了放做醋调料工具的棚屋。
家里又多了一口人吃饭，舅舅干活更卖力了。好在临近年节，买醋的渐渐多了，邻村也有人来订货，照例是做好由阿亮去送。
这一天早晨，吃过饭，阿亮担起邻村定的醋就出发了，两个村子相隔并不远，也就七八里地的光景。如果走近路，过一条小河，还不到四里地。
这些天，家里是笑声不断，大舅有了消息，虽不能回来，但终不再为他提心吊胆。舅舅的心里舒展了，毕竟哥哥是替他当了壮·丁，要上战·场的，现在人没事儿，他特意去爹娘的坟上烧纸上香。
表姐不光人好看，脾气也好，手脚麻利，和舅妈一起把屋里屋外拾掇得整整齐齐。
快要过年了，手巧的她还和舅妈一起扎起了喜庆的红灯笼，尽管活很多，每天忙进忙出，阿亮的心里都是美滋滋的。
这一次，阿亮也决定走小路过去，快去快回。
两个村子隔着的这条小河，阿亮再熟悉不过了。小河水流平缓，悄无声息，河水清澈，游鱼见底，一年四季都这么不慌不忙地流着，不知道流过了多少岁月。
端午节家家户户都会从这里挑水回家洗头擦身，夏天时孩子们在水里尽情地扑腾，捉小鱼，摸螃蟹，小河不知陪伴过多少孩子在这里慢慢长大。
阿亮试探着踏上搭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寒冷，水里摆放的搭石上有些潮气。
阿亮稳稳心神，小心地踏上石头，他紧紧扶着扁担，看准落脚地儿，缓慢又坚定地迈着步子，尽量保持身体平衡。
小心翼翼地一步两步……，终于快到河的对岸，阿亮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忽然，脚下一滑，阿亮暗叫不好，随即机灵地向前蹿了两步，好险！他在河边站稳了，没有滑倒。
后背起了一层薄汗，右脚的鞋底儿好像有点湿了，这可是舅妈给自己新做的一双鞋呀。再一细看，扁担上右边坛上的盖子飞了出去，还好落在沙窝里，没有破，只是醋飞出去了一些。
这可咋办呢？
不算多，舅舅也不会发现吧？
家里人还指望着拿这个换钱换粮呢，要说偷偷地瞒过去，也没人知道。可再一想家里大大小小六口人，舅舅没日没夜地干活儿，也只是能让大家都吃口饱饭。
自己咋这么不小心呢？
阿亮担着担子立在那儿，心里百转千回，最后他狠狠心担着担子走了。
阿亮回家的时候很心虚，但家里气氛如常，谁也没有发现他的小秘密，这件事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03
表姐来了，阿亮和两个小表弟的衣裳被浆洗得干干净净，有时候阿亮回来得晚了，表姐会等着他，给他温着饭。
对阿亮来说，这是他父母走了之后，这么多年，头一次觉出了小时候娘的温暖。
这日子多好呀！
黄昏，阿亮又一次挑着担子回到了村里，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北方的小年。
推开小院的大门儿，梅花比前几日又多开了几朵，小院儿的香气更浓郁。堂屋的屋檐下竟挂着两个漂亮的红灯了，院子被红彤彤的光笼罩着，那些寒冷好像被隔绝到了大门外。
表姐正和那两个小的站在屋檐下看着红灯笼，最小的表弟还不会说话，只用手指着灯笼咿咿呀呀地叫着。阿亮的心暖呼呼的，饥饿、寒冷、劳累一扫而空，他放下东西，也跑到灯笼下头，顺手抱起了最小的表弟。
门吱的一响，舅舅回来了，他大声叫阿亮去作坊，阿亮连忙放下表弟跑到作坊，一进屋舅舅拿着扁担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阿亮懵了，他一下子抱住头，疼得跳了起来。
自从父母去世到了外婆家，生活虽然艰苦，可从没挨过打骂，辛勤智慧的舅舅想法子让家人都能吃上口饱饭。
今天这是怎么了？舅舅是为啥发这么大的火？阿亮的心里打起了鼓。
舅妈在外面疯狂地拍门，“快开门，把孩子打出来个好歹咋办？”
舅舅像是没听见一样，一个劲儿地用扁担往阿亮身上招呼。直到舅妈在门外断喝一声：“打坏了，以后你老了咋见姐。”
这句话像是给舅舅当头一棒，他丢下扁担出去了。
舅妈冲了进来，看着阿亮手上的红肿的印子，气得手发抖。“这个倔驴，咋不知道轻重呢，大过年的，哪有这么打孩子的？”
阿亮赶忙安慰舅妈，“穿这么厚，都不疼的。”
舅妈无奈看着阿亮，“挨打不会跑吗？站着让他打。”
阿亮迷糊地问：“舅舅为啥打我？”
舅妈噗嗤一声笑了，“你个傻小子，今个儿，邻村的李大爷见了你舅舅，说你小子往醋里掺水。”
阿亮的头猛地嗡了一下：“他，他，他凭啥说我掺水？”
舅妈哭笑不得：“傻小子，人家在醋里边吃到了一个小蚂虾。”
“阿亮啊，你舅舅生气。一个是不管啥时候，咱不能砸自己的招牌。另一个是人得有良心，世道这么坏，咱这样做个小生意挣个辛苦钱，也要学那些跑江湖的坑蒙拐骗，就谁也没有活路了。”
阿亮呆了呆，眼泪流了下来：“舅妈，我没想着坑人，舅舅起早贪黑太辛苦，我过河的时候不小心把醋洒了一些，就捧了两捧水，我真没想坑人呀舅妈。”
舅妈拿热水给阿亮敷着手，心疼地叹了口气。
04
院子里的红灯笼还在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这场风波很快过去，一家人喜气洋洋地盼着春节。
只是谁也没想到，更大的危险正在慢慢逼近这个小村落。
一个外面做生意消息灵通的人传回来话，又快要抓壮·丁了，听说这回要上前·线决一死·战，能躲的赶紧躲，能跑的跑远点儿。
舅舅舅妈把家里的东西能带走的都拾掇了拾掇。天快黑的时候，舅舅和阿亮赶了一辆驴车，把舅妈表姐和两个小外甥送到了几十里外一个深山老林的亲戚家。
回来的时候已近拂晓，半路又开始飘起雪花，舅舅不敢耽搁，和阿亮背起包袱匆匆忙忙上了路。
雪越下越大，北风裹着大雪，一个劲儿地往人头脸上刮，不一会儿路上就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明儿就是腊月二十九了，阿亮不知道这数九寒天，舅舅要带自己去哪儿。
走出家门时，他恋恋不舍回头，雪花落在腊梅的花瓣上，那抹鹅黄已很难辨认。屋檐下两个红灯笼还在风中高高摇晃，恍惚中舅妈在屋里忙活，表姐和两个小弟弟还在那儿玩耍……
无尽的雪花在风的裹挟下，流转，追逐，来时纤尘不染，落时点尘不惊，一时间天地变得无比洁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