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一次失眠时,我感觉我的意识一半卡在现实中,一半蜷在梦境里。
夏天还没过,可海边的气候总要比别处凉爽一些,电扇在头顶摇,不用开空调的夏夜很环保——我失眠也是无碳生活之一,日复一日循环使用。
可今晚有点不一样。
我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向铃音喧嚣不止的防盗门,解锁,开门。
小唱风尘仆仆,凶巴巴地站在门外,抱着枕头被子,光着脚,吸吸鼻子,她的鼻尖都泛起了粉色。
“你怎么来了?”
“来和你睡觉。”
她说着,也不跟我客气,径直走进卧室,把枕头被子揉成一团扔到床上,熟练的像是我占了她的床,她没头没脑地撞进去,窝在被窝里头好像沾枕头就能睡着。
2
怎么讲呢?我和小唱可以说是“睡眠关系”。
虽然你们可能不信,但我们真的就只是纯盖棉被聊天的那种关系。
这段关系的起始异常普通。那时候我们合租了一间房子,还是两个房间,她一个姑娘家家,为了省钱住在阴面,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冻,没有暖气基本不能活,她那的暖气差得很,就这样一直住着,突然有一天,我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就跟她讲,要不你跟我凑合凑合。她局促地抱着被子,艰难地站在我的门口,我知道她害怕,就主动把自己的被褥搬下床。
“没事儿,我打个地铺,你还是觉得不方便的话我就去你房间。”
她摇摇头。
“你先上来。”
她咬着嘴唇,还是不肯。
我叹了口气,走出房间,“没事儿,你在这儿睡吧,我去那边。”
她看着我的眼神满怀感激又满怀歉意,我搬着被褥出去,推她进来,轻轻带上了门。
过了一段时间,她主动让我回去睡,我再三确认,她说天气没那么冷了,她可以回去住,我拦住她,春寒料峭没暖气的时候更冷,我执意让她睡在我的房间,她拗不过,竟然主动要求跟我一起住。
我们相安无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柳下惠,也不知道怎么有种东西就开始在心里滋生。
她偶尔会关了灯跟我聊天,开始我们还是一个床上一个床下,不知不觉就钻进了一个被窝。
我伸出一只手臂,她凑过来,冰凉的手脚不管不顾地往我睡得暖和的身上绑。借着月光我可以看见她笑得格外腼腆,一口晶莹的小牙齿都露出来。
“睡眠关系”就这样形成了。
直到现在我都后悔那晚伸出了自己的胳膊。也就是一只胳膊,就让我轻易耗尽了青春大半的欢欣与疼痛。
3
“涛仔,你知道吗?我来海边之后,走在街上,闭着眼睛,觉得到处都是你。”
“是吗?”
“是啊!”
夜色阑珊,小唱把头埋在我的肩窝里格格地笑。她入睡前的姿势总是很乖,侧着身子,伸长了胳膊搂着我随着睡意的增添,她的脸会越埋越深,最后我只能拥有他热红的耳尖,和胸前粘稠的,她快化成水的温厚的鼻息。
入睡后就大不相同了。她会把陪她睡觉的抱枕踹下床——她自然是踹不开我的,只不过把我踹的根本无法入睡而已,失眠的病根可能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我暗暗叫苦,今夜虽与前几个孤独的失眠夜不同,但结果看来总是一样的。
“你还没好好回答我呢,你怎么突然就来海边了?”
她不回答,扯着我的衣袖给我讲她一路上的见闻,海底世界,海洋公园,远看美丽近看扫兴的海水,城区景区都跟攻略里不一样……她早已不像早前那么腼腆,对着我有什么话都可以说不尽,说什么都头头是道,有条不紊,看着她絮絮叨叨的样子也实在可爱,让我忍不住要把她抱紧一点。
她比我刚离开北京那会儿瘦了许多,搂在怀里不剩几两肉,嶙峋的肋骨甚至有些膈人。她的长发也剪了,剩一头柔软的短发,摸上去非常顺滑舒服。
“你来海边就想找我睡觉是吗?”
“是啊,没你我好像睡不着。”
“是吗?我好像也是。”
4
决定回海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背弃理想的逃兵。可我逃跑的理由很充分:首先海边的气候好,适合居住;其次我也想回家了;再次,在北京我看不见什么希望,迷迷茫茫浑浑噩噩,和小唱日渐亲密复又疏离的关系也让我感到不真实和害怕。
搬出房子各觅前程之前的那段日子,我和小唱的关系已经像极了情侣。每晚我都假寐着,感受灯光在眼皮上流转覆灭,然后被窝里偷偷摸摸靠上来一个人,熟练热切地往我胳肢窝底下钻。熟练到没有她的到来我就一晚上不能合眼的地步。
回忆起来,那个冬天的记忆大抵由两部分组成,一半是为梦想奔波的白日,一半是挨着小唱酣睡的夜晚。白日我碌碌无为却期盼着夜晚的来临,夜晚的那团火越烧越旺,以至于我觉得我好喜欢她,她也好喜欢我。
我曾无数次想在她入睡的时候亲她,可每次我都没如愿。我看着她睡得热红的脸颊,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温暖更柔软的事物。
那时候的一切都像刚刚打开的香草冰淇淋,一勺下去甜甜腻腻,绕在口舌之间香甜就跃跃欲试地想要溢出来。胆怯和兴奋交织,每一天,每一觉都是新鲜的,从来不会重样,那个时候真的只想搂着她,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安安分分成了柳下惠。
可后来一切又都像散伙饭上那一阵乒铃乓啷的酒杯碰撞,一声声地给撞碎了,再也没有跟我一起入眠的人。
“祝你前程似锦,手边多银财,方寸永不乱。”小唱喝了酒对我说。
不过是一场在路边摊喝的酒,喝得零零散散,大部分人都惧怕冬日寒冷,早早回家,小唱不同,迎着夜的风,拉着我的胳膊让我喝酒,她的眼睛湿湿的,好像还有些流鼻涕,她像只受了伤的小奶猫,眼里光怪陆离映着路边路灯的灯光,又仓皇吞咽下的啤酒漏了满襟,她不在乎,随手抹抹,又抢了酒瓶继续对瓶吹。
“祝你......祝你......祝你找个好姑娘......”
“找个好......好......好姑娘......”
她小小的身影在灯火下乱晃,红红的眼角像要烧起来,嘴唇艳红磕磕巴巴重复着这句话。
隔壁桌坐了一群合唱团的高中生,奇奇怪怪地轻轻合着声,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馀欢,今宵别梦寒。
“零落个屁……瞎唱什么呢!”她竟然冲着那群孩子吼了起来,拎着空酒瓶对着隔桌一群学生,凶的像一只发怒的母狮。
我忍不住拍拍她的肩,她扭过头来,泪流满面。
“你......你......你不祝福我几句吗?”
你祝福我几句吧,她说,你要是说得我开心了,以后不管你在哪里,我都去找你。
她红了眼眶,语气像是要我给个说法,我能给什么说法呢?我自己也是怯懦的,北京这么大,却没法让我们容身。
我们没发生过什么,所以我固执地觉得,有些东西,到分别时都未曾越界,那就还是保持普普通通的关系,哪怕以后不联络也不至于太痛苦。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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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这样呢?我之前很少失眠,离开你以后就奇了怪了,怎么也睡不着。”
窗外有一席凉风,我把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些,我关了电扇,小唱睡着了,本来缩着的身体也开始舒展开,我牵着他的手腕把他压上我脖子的胳膊挪下来,带进怀里,他小声地哼哼一声,不适地翻了个身。
我的埋怨她似乎也没有听见,只是背对着我又往我怀中蹭蹭呼吸渐沉。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努力思索今晚发生的一切是否有逻辑可寻。
她为什么赤着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海边?为什么她什么东西都没带?为什么我的意识依旧是一半清醒,一半模糊,我好像在做梦,但又特别真实。
我想起今早吃了一半的汉堡,我想起傍晚打翻在餐桌上的紫菜汤,我想起夜晚清明时自窗外飘来的海浪沉吟,我想起我和小唱漂泊在北京的日子,就像揭了一半的水果罐头,你以为一切都尚未开始,可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质变。
我回到海边后的一段日子,并没有删除她的联系方式,偶尔会通过微信了解一下她的近况,仅限于她的朋友圈,我也不留言也不点赞,就只是看着。她也像有预谋一样,发的异常勤快,每天都要更新朋友圈。她似乎过的不错,她的生活好像一直都在向前走,好像只有我停留在了原地,或者说倒退了回去。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来海边找我,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在无人的深夜想起我,是我自作多情还是人生伤别离太多。
分别的时候其实我想对她说:“我们分手吧。”但是想了想我根本没这个立场说,从始至终我们好像都没在一起过。
发生了那么多,我们却从未正在在一起过。
6
天亮了,我从梦中惊醒,惊出一身冷汗,今天是我来海边的第28天,也是小唱出现在我梦里的第28天。
门铃响了。
我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觉,我揉揉眼睛,走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