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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了解了人,我就爱上了动物。“
1
1972年,彼得·汉德克的母亲自杀了。
身为作家的儿子觉得“她把所有秘密都带入了坟墓”,他认为那是母亲的一种解脱,甚至为此而骄傲。
漠然和无聊伴随左右。
几周后,面对同样漠然、无聊的人群和自然,汉德克开始意外地感到无助、愤怒,他突然有了写写母亲的欲望。
于是有了自传体式小说《无欲的悲歌》,它富有开创性的叙述方法成了那个时代德语文学界“新主体性”小说的巅峰之作。
《无欲的悲歌》可能是汉德克前期作品中最易读、最敏感又最纠结的一部小说,毕竟母亲的情感世界太容易被察觉,又太容易被遗忘。
不过母亲自杀这件事,也可能是汉德克心中始终挥散不去的阴影,他极力在文中保持一种冷静甚至漠然的态度,但细心的读者都能从字里行间读出一种巨大的悲痛、恐惧甚至愤怒。
也许直到今天,汉德克都试图在精神世界中试图为母亲寻找一个真实的人生,虽然可能只是徒劳。
《无欲的悲歌》出版后几年,他又写作了《左撇子女人》,并拍成了电影,那是一个完全虚构的女性故事,在那个理想化的世界中,女人通过选择孤独最终幸存了下来,不过那也只是虚构而已。
这个世界的女人其实依然重复着与母亲相似的悲剧。
然而又岂止是女人?《无欲的悲歌》其实是为所有现代人而鸣,不论性别。
如果你有耐心读完接下来的文字,你或许会有同感。
我们不妨用更传统的方式,把小说中母亲的经历重新讲述出来。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下文固定使用“母亲”这个词来指代小说中的母亲。
“没有恐惧,除了对黑暗和暴风雨本能的害怕,只有冷与热、潮湿与干燥、快乐与不快的交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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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小说中的描述,母亲出生在A地G县,大概并不起眼,她的祖上有斯洛文尼亚血统,一直都为贵族或教会做工匠或农民,一向贫困。大概到她父亲这一代,也就是汉德克外祖父开始,慢慢有了积蓄,但职业主要还是木工,始终不算富裕。
二十世纪初的大萧条时期,以及三十年代时,他两度破产,二战时又失去了两个儿子,然而他都熬过来了,不抽烟、不喝酒,始终本分,默默无闻,不敢有什么娱乐。
汉德克后来回忆道,外祖父的人生平淡、保守地令人恐惧,最后,累了、倦了、病了、病重了、死了,“一切都随着死亡而圆满”,也许母亲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就是一个悲哀。
母亲是五个孩子当中的倒数第二个,虽然对于生活可以无忧无虑,但是从来没人关心过她的未来,在当时人看来,女孩子的命运早就注定了,无非是接受义务教育,然后成为家庭妇女,几乎没有例外。
“未来”这个词似乎是属于男孩子的。
因此,母亲的童年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好像很幸福,但是这种幸福也不过和其他女孩子一样。
真正的故事开始于母亲想要去上学,想要保持活泼的本性,想要更理想的生活,她甚至去“乞求”自己的父亲,但这是不可能的,长辈摆摆手就足以毁灭一切希望。
年轻就是希望。于是母亲离家出走了,那时十五、六岁,她去学做饭,希冀着从洗碗工、清洁工一直做到厨师助理或主厨,她也开始学着去享受都市的社交生活,曾经遇到无数追求者,但她都本能地拒绝了,大概是出于对男性的恐惧。
这就是她的少女时代,平淡无奇,压抑保守,似乎注定的命运,被安排好的人生,奋力反抗,却陷入更多的生活陷阱……
试问,谁不是这样呢?
“生活教会她的爱情只能固定在一个不能更换、无法替代的对象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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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开始,希特勒吞并了奥地利,母亲的生活被彻底改变,她有了更多的机会参与集体生活,广播操、一起看电影、游行、纪念活动,生活突然增加了许多仪式感,那些枯燥无聊的工作竟然也变得令人兴奋起来。
她甚至获得了一种骄傲感,尽管她并不知道那种骄傲感来自哪里,但她后来确实保持了一生。
战争、政治,这些事情的发生对她而言似乎虚无缥缈,重要的是,她第一次拥有了爱情。
男友是一个德国军需官,从军前是一个银行职员,他们很相爱,母亲还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家人,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
直到二十年后,她还能把男人的糗事讲给自己的儿子听,两人偶遇时,她依然十分激动,似乎那是她唯一拥有的爱情。
她很快就怀孕了。然而男友却早已消失,战争,谁都迫不得已,更何况男人本来就有家室,这是一段不可能有结果的恋情。
孩子临出生时,另一位仰慕母亲的士官娶了她。后来,她这样谈自己的婚姻:“我当时想着他反正会战死,但后来还是突然担心起他来。”
丈夫很快上了前线,母亲终于能申请婚姻贷款了。
她又开始笑,在躲避炸弹时也会笑,只是尖利地让人害怕。
她忘记了丈夫,她照顾儿女。她不胆怯,但每当她关注自己的身体和私生活时,却总会招致一种有形或无形的“白眼”,“白眼”中写满了“害臊”两字。
这种“害臊”似乎是社会专为女人准备的,从小到大,从生到死,它既是对女人的责备——这样做你不害臊吗?同时也是对女人的要求——你高兴的时候应该表现出害臊啊!
母亲因此越来越沉默,她也活得越来越“幸福”,只不过是接近人们期望的那种“幸福”。
战争结束后,母亲带着孩子去找丈夫,那个丈夫差点忘了有这么一个妻子,不过他为了孩子,还是离开了女友,和母亲生活在一起。
可想而知,毫无激情,履行义务而已。
生活困顿,丈夫酗酒,换了很多工作,为此母亲反复哀求房东。
她开始在生活上算计,她在废墟中飘行,排队领救济食物,挨丈夫的打,还用一根针偷偷流产。
母亲终于磨掉了脸上的红晕,不过她依然保持骄傲。
她饱受邻居欢迎,甚至因为通晓斯拉夫语而和俄国士兵聊得来。
她终于活成了丈夫和孩子们希望的样子,但这一切都像是带了面具的人生,连声音都是矫饰的。
真正的她无助、敏感而自卑,常常独自躲起来哭泣。
内心的声音发出爱的渴望,但她只有在和绅士谈话中,才能体会到一种温柔的、虚幻的幸福感,她把自己埋在了日常琐事中。
汉德克说,她活成了半个人。
“丈夫从酩酊大醉中清醒过来以后会搂着她,表示自己是爱她的。这时,她就冷酷地给他同情的微笑。"
4
1948年后,母亲穿越重重封锁线回到家乡。
她有了第三个孩子,生活似乎有了变化,她学会了嘲弄,嘲弄丈夫,嘲弄家人,这可能是一种获得存在感的方式。
大多数时间,她都是沉默的,她天性好奇,但这一品质大概不容于世俗,所以她继续保持沉默,尽量使自己不冲动,鲜有的冲动不过是买了一件新衬衫。
她的社交活动看起来还不错,但汉德克认为那不过是她更想得开而已,即便是化妆舞会获得一等奖,也不过是被限定在一定框架之下的表演。
总体的生活依然贫穷、忙碌而单调。
闲暇时候,母亲开始跟着汉德克一起读书,汉姆生、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尔基、福克纳,她喜欢引用书中情节和自己的经历比较,似乎作者是在写她的生活,似乎书中能够找到真实的人生。
她越来越不被家人理解,也越来越不被自己理解。比如她蔑视、厌恶丈夫,却尽力安抚他、照顾他,就算是她因此更加蔑视、厌恶丈夫,她也会找到和解的理由:毕竟丈夫已经不打自己了。
她关心过一段时间的政治,但很快失去了兴趣,大多数时间依然冷静、沉默、机械式地重复生活,另一个儿子像丈夫一样学会了酗酒,像自己年少一样离家出走,她劝他回来,却深深自责。
只有到了晚上,她才能体会到真实的孤独,这大概就是真实的自己?
说不清这样的生活过了多久,她开始剧烈的头疼。
吃药、呕吐、治疗、持续头疼、幻觉。
母亲说:“我根本就不是人了。”
汉德克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母亲的存在。
她开始失忆,脑袋嗡嗡作响,甚至失去感觉,她与这个世界变得格格不入,无法控制自己。
她无法继续扮演自己的社会角色了。
在南斯拉夫度假时,她也无法读书,不停地在头上摸来摸去,她害怕自己的想法会杂入书本。
医生说这是“精神崩溃”,她却认为这是生活的酷刑,但起初内心惧怕死亡。
她看大海,散步、聊天、抽烟、喝咖啡、看电视、给所有人写信、自言自语,闲逛,腌制水果和蔬菜,甚至想领养一个孩子。
似乎一切开始好转,只是她时不时放空自己的思想,感到一种惬意的无聊。
直到有一天,她理了发、修了指甲、看完电视、讲完笑话、穿好生理裤和纸尿裤,平躺床上,舒展身体,毫无征兆地喝下一百片安眠药片,安静地、幸福地睡去。
汉德克说,守灵时,他似乎能感到母亲僵硬的躯体,异常孤独,渴望爱。
一个小人物通过成为某一类人摆脱了自己那丢人的孤独和孤立无援,失去了自我,却成了某个人,即便只是临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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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说这部小说反映了父权社会对女性的压抑,迫使女性异化成了“他者”。
然而不止于此,女性的悲剧问题的确是最明显的,但这种悲剧同样发生在男性身上。
按照西美尔等社会学家的说法,现代社会让我们获得了财富和安全感,但也将我们紧紧束缚在牢笼中。
我们从一出生就被界定了成长路线,几乎人人按照社会希望的样子活着,职业、爱情、家庭、社交,到底是按照自己的天性来展开,还是按照共有规则在运行呢?
我们是否也正从渴望爱,欲望鲜活的少年,变成一个无欲无求的、压抑的中年,是不是也会成为麻木、分裂的老年?
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我们是否还能找到真实的自己?
当我们在微博、微信上表达自我,收获许多赞时,是否也会有一种深深的无聊和空虚?
到了晚上,是否体会到真实的孤独?
试问,哪一个人可以避免小说中传达出来的困境?
这大概是现代人类共有的困境。
唯一不同的是,我们或许不必像母亲那样困顿,我们或许有更多选择的机会,也有更多遗忘烦恼的机会——比如通过娱乐来获得虚幻的精神满足,再或者,你可以抛弃独立和骄傲,彻底变成牢笼中的宠儿。
那又与动物何异?
总之,如何才能彻底摆脱异化与孤独呢?
大概无解。
从某种意义上说,母亲是位英雄,她点醒了现实的迷梦,她虽被生活摧残了精神世界,但她用自杀完成了最后一击,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值得尊敬的胜利?
难怪汉德克会忘我而骄傲地写下这句话:“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很好,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