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的市井气息特别浓,来武汉的第一年,去了不下七次 昙华林。最喜欢粮道街,巷子很多,就边走边看路边的太太先生们也比坐在卖弄萌猫的小资咖啡店有趣得多。
01.
我第一次上摄影实践课的时候,也是去的粮道街。相机里存的第一张人像是两个很可爱的老太太。在路边,就坐在轮椅上,膝盖上铺着厚厚的被套,头发花白,半眯着眼看着来来回回的车辆和人流。
武汉的市井街道躁动而又朴实,破旧的狭窄的居民楼后面也矗立着高楼大厦,过往的人群迈着大步子行色匆匆的不知道赶到哪里去,捧着热干面等公交过马路的青年慢慢轧着马路。两个老太太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在我的镜头里了,一个耷拉着脑袋,一个抬着头特别逗趣。也许是年纪太大了,我上去问能不能替她们照张像的时候两个人还是默不作声,最后大喊了一声奶奶你们给我当“模特“吧,两个人才转向了镜头也不知道懂不懂“模特”是什么意思。
穿大红绸缎衣的老太太只有一只眼睛是好的,手里拿着一个痒痒勺,拍完后让我给她看了一眼,很严肃地指着相机对我说:“早个几十年拍我看着更灵醒。”
回去问了本地的同学,才知道“灵醒”是好看,聪明的意思。现在也很“灵醒”的奶奶,拍起照来很有范儿。
02.
上摄影课的时候,很骚气的两把剑告诉我们“抓拍”和“偷拍”的本质区别,一个是道德的一个是不道德的,一个是合法的一个是违法的。我很喜欢的一个摄影大家是森山大道,他长相猥琐,气质卓然,所以他的偷拍是很完美。我抓拍的时候照片就糊了,再拍闪光灯恰似不经意地亮了一下。那群正在夸天的老大爷就用那充满江湖气味的武汉话吼住了我。
“干嘛呢你啊!”
“没干嘛呢,看天呢。”
“相机拿来看看,你知道你在干嘛吗你,你这叫侵犯我们隐私知道吗啊!”
没有一丝反驳的时间就又听见右手边三个大爷说,“小姑娘拿自己说说吧,我说的对不对,恩,也不说是我们欺负你。”一听见“隐私权”几个字,我就九十度弯腰道了歉,诚心诚意做了保证。
“哎,你说。要是你是个特务怎么办?现在看上去太平,其实说不准乱着呢。新闻都报道了吗,前几天还发现一个特务呢。尤其像你这种女特务。”其实我的内心是有一万匹神兽奔驰而过的,我小时候是梦想过成为一名优秀的女特务的,那时候詹姆斯·邦德风靡了全球,我希望的是成为一名邦德女郎。可惜在全家人的打击下放弃了这个遥不可及的理想。最后照片没有删,我就灰溜溜地跑了。
03.
我们走错路拐进巷子的时候问了很多人,多是结队成群的老人,遇见的也都是热情的的大爷,操着一口汉音指路的时候说向南向西拐。结果我和同学两个南方人只知道左右,越拐越偏。
我对武汉话有种纠结的感觉,既觉得它新奇好玩儿,但个斑马的武汉话也让我常常误以为被面目狰狞的路人“大骂”。我喜欢这种腔调的话,有一种浓厚的江湖气息,想起《笑傲江湖》里令狐冲一口一个“格老子的”假冒将军的情景。
东拐西绕的武汉市井里的小巷子也让我倍感熟悉和莫名的怀念,挂在电线杆子上的衣服裤衩,小窗口零售店门口挂着的八哥或是扔满蔫菜叶儿的小摊,都让我想起小时候居住的小镇和村庄,在异地他乡很矫情涌起的乡愁,对于这个年纪这个时代的我来说是第一次也分外难得。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看见一个搬家的抽烟大伯,烟盒子被扔在一边,手里是最后一根黄鹤楼,17块钱的软蓝楼。他吸了一口,然后就把烟放在了手里没再动过,转过头嘱咐几句装货师傅再低头弹掉手里的烟灰。
也许他老来得福,搬去和孩子一起居住;也许历经浩劫迫于生计凑点零碎;也许什么事儿都没有,仅仅是因着想搬家了,搬到南边去门口也养着两大盆青葱。而我只是一个恰恰路过,看见他低头用脚踩熄烟头的蹩脚记录者。就像旁边有户人家传出西游记里脍炙人口的《女儿情》一样,配在这样的一个剧情里也不知生出了什么味道。关于他的故事,我也无从知晓,可能平淡无奇,有故事的仅仅是那根黄鹤楼。
04.
在巷子里发现了一家很老的二手书店,从里到外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中外书籍,一个很老的白胡子爷爷养了一只黄绿色的鹦鹉在门口晒着太阳。前面有处堆满废旧木头的小屋,看见了穿破旧衣服戴老花眼镜认真看书的爷爷。那天多云,没什么阳光,发现我拿着相机老头子还借去摸索了一会儿,问了价格,说自己也想存点钱买架二手相机。
在昙华林的时候看见一个很硬朗的老爷爷和他的阿黄。听到我想给他拍照片,二话不说就霸气的坐好身子,爽朗,精神。手抖,总是虚焦,很是烦恼,索性就和大爷聊上了几句。没聊什么要紧认真的事,也没一本正经地谈天夸地,就在瞎扯,扯了以前的老武汉,说了面前这片花坛以前是片空地,说阿黄喜欢吃杂食养了几年,说不如意之事七八九,但要常记一二三幸事。
烽火戏诸侯在《雪中悍刀行》里也说过类似的话:人生不如意之事七八九,苦事;终归还能与人言一二三,幸事。确实如此,亲耳听见一位长者说出来又是另一番感受,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当自之,无有代者。这是那天我遇到的最让人喜欢的老爷爷了。
想起一次打的去武汉军医院,无意问起了出租车师傅武汉有哪些好玩好看的地方,没想到源师傅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讲的比历史老师还麻溜。一问才知道,他曾经是武汉大学的毕业生,工作放弃铁饭碗后又下海经商,现在老来无事就开个出租就这样逛逛。小隐隐于市。而关于年龄,从来不是问题。
05.
我遇到过一个让人很生气的坏大叔,坐在一群老太太旁边,笑呵呵地和老太太们在聊天。我上去问能不能为老太太们拍张照的时候,被她们害羞地拒绝了。扯谎是件只要你厚脸皮就很容易实践的事,我把自己假装成湖北电视台正在进行一个武汉特辑的拍摄的记者(请宽恕我的灵魂,阿门)。一听到湖北电视台老太太们开始活跃起来。这时候那个坐在旁边的大叔,当着老人家的面说了一句让我至今回想起来还很不可思议的话,“给老人家拍照片干嘛, 拍一张死一张!然后裱上吗!?”
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肥胖高矮,但每次我看见新闻报道恶语相向或是倚老卖老的老人时,我都会想起他,也许这么说过于夸张,然我一直记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那恶毒又幸灾乐祸的表情和语气。
我记忆里,生活里可爱又有趣的老人太多了,每次步行接我上下学,会采野果子做成手环给我的曾祖父母;隔壁一个人居住会拔牙会念经还每天乐呵呵的老太太;背佷驼年纪很大和老伴儿一起骑小三轮的吴老爷爷;还有一直在学习,精气神很足的给人指路的老人们。我想他不会是这群人里的一个,他会是一个变老了的坏人。
06.
《射雕》里欧阳锋和洪七公在华山顶一笑泯恩仇,阖然仙去,这是我最喜欢的和最感动的场景。这样江湖的死法也只在金庸的笔下了。
看过韩愈的一首诗,名为《落齿》。里面有有几句话写到:“我言生有涯,长短俱死尔。人言齿之豁,左右惊谛视。我言庄周云,木雁各有喜。”也许我老去的时候默默无闻,插科打诨,但三两成群喝口小酒,沾沾自喜,这样老去,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