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风骨谢道韫


一提起谢道韫,思绪总绕不开那句太过出名的“未若柳絮因风起”。

那一年,她不过七、八岁,用软软童音吟出的一句诗,竟成了千载以下女子才气的代名词。人们总认为这是佳话,是美谈,我却有些愤愤不平。句子固然优美,意境比“撒盐”也高明不少,但无论如何,算不上什么妙绝千古的好诗。人们对它的赞誉,似乎全是因为吟诗人是个女子——而对女子的才华的品评,是理所应当要降低标准的。在《三字经》中,轻视之意更为明显:“谢道韫,能咏吟。彼女子,且聪敏。尔男子,当自警。”其实女子又如何?中华历史上最早的一句诗“候人兮猗”,不就是一个女子至情的呼唤么?浓烈的思念穿越千古,直要逼出人的眼泪,这样的诗情,岂是后世“故作闺声”的才子们所能描摹一二的?

咏絮的典故时常在后世的诗词中优雅地闪现,敏感如我,却每每被它背后的轻视所刺伤。

但无论如何,谢道韫的才气是毋庸置疑的。《晋书》中有这样的记载:

凝之弟献之尝与宾客谈议,词理将屈,道韫遣婢白献之日:“欲为小郎解围。“乃施青绫步障自蔽,申献之前议,客不能屈。

“风流为一时之冠”的王献之亦有词穷之时,而谢道韫却能接续献之的观点,款款而谈,宾客也辩她不过。这在那个重清谈的时代中,是绝对的荣耀和美名。幕帏之后的朗朗清音,今日听来一样的泠然有声。千年岁月隔成重重的帘幕,我们回首历史时,依然能窥见帘幕后的顾盼风华。这才是真正女子才情的流露,这样的谢道韫,才担得起“林下之风”的美名。

但就是这样一个聪灵慧秀的女子,也有她自己不能掌控的命运。嫁入王家数十载,偶然参与清谈也只能隐身于帘后。而这数十年的婚姻生活,也并不见得美满幸福。《世说新语》记载,道韫回娘家探亲时,向叔父谢安如此抱怨:

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复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那时的谢道韫还未满二十岁,语气仍未脱少女的薄怨和娇嗔,但深究语意,大概也有对命运的无奈。谢家已有一群如芝兰玉树般的翩翩少年,王家也有王徽之、王献之这样的风流名士,相形之下,道韫的丈夫王凝之更显得平平无奇。辉煌之下,平庸是多么的难忍;才华横溢之时,隐于幕后又是何等的不甘。相似的命运在每朝每代的灵秀女子身上上演,“天壤之中,乃有王郎”的背后,是女性挣脱不开的深刻悲哀。

 

光阴在精雕绣刻的窗棂间匆匆移过。孙恩、卢循在舟山发动暴乱,战鼓动地而来。时任会稽太守的王凝之仓皇出逃,在城门附近被乱兵杀死。年逾五十的谢道韫听闻消息后,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带领家仆持刀抗敌,手刃数人之后方被擒获。孙恩要加害于她的外孙刘涛时,道韫挺身而出:

事在王门,何关他族!必其如此,宁先见杀!

这样惊天动地的十六个字,其风骨高绝,何尝逊于嵇康的《广陵散》?丈夫、儿子都被乱兵所杀,道韫失去了一个女子能倚赖的所有庇护,却表现出了“骤然临之而不惊”的英雄气概。那一刻,她不是天真活泼的谢家女,也不是气度雍容的王夫人,她是发髻散乱,衣袂染血,目光凛然的谢道韫,把自己站成了天地间的铮然傲骨,一肩担起了不让须眉的高洁道义。杀人如麻的孙恩,也终究被她的气势慑服,而放过了祖孙二人。那掷地有声的十六个字,是“魏晋风骨”的光辉注脚。

叛乱平息后,道韫寡居于会稽。当时的太守刘柳曾登门拜访谢道韫,对此,《晋书》有一段记载:

道韫素知柳名,亦不自阻,乃簪髻素褥坐于帐中,柳柬倚整带造于别榻。道韫风韵高迈。叙致清雅,先及家事,慷慨流涟,徐酬问旨,词理无滞。

这一则事迹,大概可以与道韫为王献之解围一事辗转相注。一样的帘幔垂地,一样的谈吐清雅,一样的风韵高绝,不一样的,只是帘内人的心境。那个争强好胜,意气风发的自己已恍如隔世,青葱岁月换取了鬓角的沧桑和眼底的淡然。书中记载她“先及家事,慷慨流涟”,我却总觉得,令她流泪动容的,不是丧夫的悲痛,不是身世的坎坷,只是对那个无忧无虑,灵气逼人的自己的深深眷爱,眼看着盛贮过那段华美岁月的躯体慢慢老去的悲哀。但她终于只是“流涟”,而没有痛哭失声。历劫的心是一湖平静的水,千般委屈,万般无奈,最终也只敛成一道盈盈的眼波。

 

而谢道韫的身世,总让我想起另一个同样有着卓绝才情的女子——李清照。

她们有着相似的命运轨迹,都是名门闺秀,都有过无忧无虑的青春年华,也都经历过家破人亡之痛,晚年过着无依无靠的生活。但她们的性情,却截然相反。李清照的词句往往流溢着不堪一听的浓愁。而道韫留存下来的诗只有两首,其中一首名为《泰山吟》: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
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非复匠,云构发自然。
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
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诗句中弥漫的是魏晋时代最受推崇的“冲淡”、“自然”的玄学思想。《庄子·天道篇》中“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大概是这首诗最贴切的注解。山峰的雄奇峻伟,山溪的清丽动人,都不过是游者自身的心境观照。而山的本质,是平淡无为的自然,它没有性格,没有定义。一座山是一个虚空,而虚空中自有其无限机妙。而那言语说不清的的自然天机,却被山岩之间偶露的天空,天空中无意经过的云朵悄然点破。

古今女子留下的诗句,无论好坏,大多跳不出一个“情”字。只有道韫的诗句,是朗朗青空,悠悠白云,是旷淡玄远的一片“无情”。当然,“无情”自有其玄妙的思想深度,可我却多事地为这样的诗句而心痛。谢道韫和李清照的区别,大概也在这个“情”字吧。李清照那幸福而短暂的婚姻生活,是她甜美的回忆,是她痛苦的源泉,也是她凄切哀婉的词句中,最最动人的那一点。而谢道韫却没有那样刻骨地爱过,惟其如此,她的诗句才能如此疏朗无情,心境也才能平静无波。对于像道韫这样太过聪慧的女子,怎样的命运都会是一种遗憾。我既默默地希望她能摆脱女性的身份,女性的柔弱,在那个男权社会中焕发出同样夺目的光彩;却又希望她能归于平凡,拥有尘俗的爱情,安于相夫教子、柴米油盐的小小幸福。

但历史已成尘土。灯下览卷,种种悲欢离合,起伏跌宕,都在掩上书扉的一瞬间落幕,唯有窗外的雨声溢成温柔的和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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