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娃子
正月初二,天终于放晴了。太阳从笔架山顶上露出半个脸,把温暖的光照射到村里稀稀拉拉的屋顶上,也照在村前那片低洼的河滩上。村东头是一排简易安置房,房前,有一条新修的水泥路,从村里一直通到村前的公路上。走亲戚的人三三两两地从这条水泥路上走过,手里提着红的绿的礼品,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笑,有的悠闲自在地踱着步,有的醉态十足地晃着腿。在浓重的充满喜庆的鞭炮炸响后的火药味中,人们悠闲地享受着春节的美妙时光。水泥路上不时有汽车打着喇叭很张扬地驶过,但似乎并不能引起人们的注目。毕竟这年头,日子好过了,小汽车早就不稀罕了。
吃罢早饭,冬娃子把锅碗收拾停当,把屋中间烤火炉子里还燃着的木柴夹出来,用水浇灭了。关好窗户、拔了电源,又在房前屋后扫视了一遍,才拖着那只黑乎乎的行李箱,出来锁了门,迈着大义凛然的脚步向村外走去。
走到二叔家门口,二叔正坐在门前的竹躺椅上晒太阳,刚把旱烟锅子在地上磕灭了,抬起头看到了冬娃子,就沙哑着嗓子问:“娃呀,大过年的,你又着急忙慌地往哪走啊?”冬娃子停下来,递给二叔一枝烟,顺手把锁门的钥匙也递了过去。
“二叔,我准备去宁波,听说那边打鱼来钱快,一个月两三万呢。”冬娃子给二叔点了烟,也给自己点了一枝烟,使劲吸了一口。“还得麻烦你,把屋给我照看着……”
“啧啧,娃呀,一个人过日子,挣那么多钱干啥?要走,也要过了十五嘛,这大过年的……怪可怜见的。”
“去晚了,船都让人包走了。”
二叔看着冬娃子走过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唉,这苦命的娃。”
冬娃子命苦,因为他是个孤儿。
2002年的“六九”洪灾时,冬娃子正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在盐城打工。他的爹娘住在村上废弃的养猪场里,养猪场就建在村前那片低洼的河滩上。一晚上的功夫,咆哮的山洪推着泥石流就把河滩填得满满当当……
冬娃子接到信赶回来时,已经是半个月后了。冬娃子一边哭喊着爹娘,一边在养猪场的方位狠命地刨了几天沙子,啥也没刨出来,只好放弃了。政府很快在村东头盖起了安置房,冬娃子分到了最里边的一间,村里人你给一碗米,他给一口锅,才算安顿了下来。
爹娘没有了,冬娃子也就没了牵挂,住了没几天又走了。从此冬娃子就长年在外打工,过年才回来给爹娘烧个纸。
还没走出村口,冬娃子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朝他追过来,他停住脚,看到一辆灰色的面包车越过他在前面停了下来。冬娃子认得是村主任阮随虎的车,阮随虎从车上跳下来,一拳打在冬娃子肩膀上,急吼吼地骂:“冬娃子,你个二球货,大过年的,往哪跑!?“
“随虎哥,过年耍起倒是好,可没钱啊。我今年准备去宁波……”
“你娃少给我在这丢人现眼。快给我滚回去。走,到我家喝酒去。”
冬娃子傻愣着,“不行啊,哥,我还要搭班车呢。车马上就来了。”
“也不看看你都多大的年龄了,还整天在外面跑,真想以后老了过孤寡日子啊?”阮随虎掂起冬娃子的行李箱,不由分说地扔进面包车里,“过完年,把你那套新房子收拾出来,找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吧。”
冬娃子鼻子一酸,“我……”
“我啥子我?”阮随虎调过车头,招呼冬娃子“赶快跟我回去!”
冬娃子乖乖地上了车,拘谨地坐在副驾上,跟阮随虎去了他家。
阮随虎家的二层小楼建在村中的缓坡上,水泥路绕过一个山梁,爬上坡就到了。面包车昂着头,猛劲地向前窜了几窜,就爬上了阮随虎家的院坝,院坝里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正在谈论着什么。阮随虎把车停稳,拽着冬娃子的胳膊拉过来,到他们跟前,“这就是我们村今年要重点帮扶的对象——冬娃子,还没成家,常年在外打工,在家根本呆不住,这不,大过年的就想往外跑。”又给冬娃子介绍,短发干练的女干部是镇上的佟镇长,年轻的小伙子是县上派到村里来的第一书记小高。
小高上前两步,拍了拍冬娃子的肩膀,“一身好力气呀,以后就在村里干,一样挣钱。你的情况,阮主任都给我们介绍过了,我来村上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帮助你发家致富,以后,就不要出门了,好好在家过日子吧。这大过年的,我往你这跑,你却要往外跑,不给我面子嘛,哈哈。”
“对,今年是国家扶贫攻坚的关键一年,像你这样的情况,就是我们工作的重点。我们村、我们镇,甚至全县,还有很多像你一样不达标的贫困户,我们的任务就是要把你们全都扶起来,过上好日子,一个都不能少!”佟镇长声音坚定而有力,像是在大会上作报告。
佟娃子点着头,“谢谢领导。”
“好了,菜都上桌了,我们吃饭吧。”阮随虎从屋里搓着手出来招呼。
“不用了,我们还是回镇上吃机关灶吧,今天安排的有饭。”佟镇长说。
“镇长,我这可不是腐蚀你啊,你把小高给我送来了,好歹也算是下乡工作嘛,就算村上招待你吃一顿饭,也不违反规定。再说,我还有工作要跟你商量呢,我们边吃饭边谈。走吧走吧。”阮随虎把两人让进了正屋,又对缩在身后的冬娃子说:“杵着干啥?还不快搬凳子去。”
过年时候,家家户户都能端得出几样好菜,何况是村主任阮随虎家,虽不是太丰盛,却都很有份量,佟镇长不喝酒,小高也就不敢喝。阮随虎给冬娃子倒了一杯酒,两人喝过就再没劝了。
佟镇长说,下河口修的水库是个大工程,要把我们这条河的水堵起来引到省城去,解决省城缺水的问题。为了给大水库腾地方,我们镇政府、医院、学校和街上的居民都要整体往上游搬迁,重新建房。省上已经批下来了,地点就选在你们村前面那片河滩上,过完年就要动工。
“那地方不行!地势太低,六九洪灾把房子都淹了。”阮随虎赶紧打断佟镇长的话,眼睛扫了一眼冬娃子,心说受害者就在这坐着,还要在那地方建房?
这不用你担心,佟镇长说,省上来的专家早就规划好了,沿河要建一座十几米高的防洪坝,刚好引水工程零号试验洞就在你们村的后山上,打出来的土石方正好用来填那个洼坑,一步把位,就把地基全弄好了,再大的山洪也不怕。
“这倒是个好办法。”阮随虎听得很认真,兴奋地说,“我们村的机遇来了。”
“是啊,所以县上就专门把小高派来给你们村当第一书记,他可是省上学工程管理的高材生,在这里找到用武之地了。”
“高材生不敢当,我来是向你们学习的,一是把村上的基建工程搞好,二是帮助你们打好扶贫攻坚战。”小高谦虚地说。
“小高,说说你的打算。”
“镇政府、医院、学校迁上来,都要建房,还要建库区移民安置点、防洪坝、大桥,这些工程少说也要干上三五年。我准备把村上的青壮劳力都招集起来,成立个劳务公司,组建工程队,再贷款买上几台挖掘机、拉土车,把土方工程全都承包下来。肥水不流外人田,让村里年轻人都回来在家门口打工,总比在外面强。既能挣工资,年底还能分红,多好的事。”
“好主意,不亏是高材生,比我想的宽。”阮随虎兴奋地说,“这下有盼头了,这一仗,保证打得很漂亮。”
“是啊,你们一定要抓住这个机遇,打个漂亮的翻身仗。”佟镇长也很高兴,“你们要赶快行动起来,越早越好。”
“好,没问题。冬娃子,你不是一直在外面干的工程活吗?你就给我们当工程队长。”阮随虎说。
“我怕……不行。”
“怕啥?我说你行你就能行。这几天给你个任务,把村里的年轻人都留住,不要出门了,过了十五,我们就干活。”阮随虎端起酒杯,“来,我再敬你一杯,把你留下,就是让你挑大梁的,好好干一年,年底把媳妇娶上,就有你的好日子过了。”
“来,大家都吃。”
吃完饭,佟镇长趁人不注意把一张百元钞票悄悄压在盘子下面,起身告辞。
屋外,阳光正好,暖意融融。院坝边上,一树山茱萸率先开出了黄灿灿的小花,像一树耀眼的星星,格外醒目。
佟镇长拽过一枝山茱萸花闻了闻,欣喜地说:“今年春来早,又是个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