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即将嫁给一个死去的人

我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他还不是我的相公。我们还没有成亲。但是如果不发生意外,我不久将和他共入洞房。

我和他仅有过一面之缘,他看起来很健朗,臂膀浑圆,骑着黑马威风凛凛。他不像他父亲一样,阴沉着脸,以示威严。他是活泼的,俊俏的。笑起来牙齿那么的白。他也不像他父亲一样,讲起话来如一篇酸腐的八股文。他很喜欢用口语,还会很多市井粗话。他的声调又是优雅的,平常人一听,就可以听得出来。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很像小说«金瓶梅»里西门庆看见潘金莲的那样。当时他骑在黑马背上,应该是刚从外面打猎回来,皮肤晒的有些通红。他的身后跟着几匹黑马,马背上骑着几个随从,怀里抱着他打下的猎物。那些猎物化作他脸上得意的神情。他汗津津的面庞冲着阁楼窗户里的我,笑意打眼睛里蹦上来,撞的我脸颊一热。

后来他跟着他的父亲上门提亲。我从阁楼的窗户缝隙看到十几匹黑马载着一大堆的聘礼。看到黑马,我的心不知怎么地就,怦怦怦的跳。我不能抛头露面,悄悄躲在厢房后面,隔着一层薄薄的屏风,窃听他们的谈话。以前每次父亲会客时,我总这么干。多数时候都是两位父辈在交谈,他偶尔插上一两句话,毕恭毕敬的,不酸不腐的,很好听。丫鬟小蓉去端茶递水的时候,刻意帮我近距离观察了那位少爷。跑回来跟我偷偷讲时,小蓉就像只叽叽喳喳的喜鹊。

我们家族不算大户人家。父亲是山西商贾,做盐商买卖,后来花钱入了官场,摇身一变成了当地县令。他家是武将世家,享有二等官爵和皇上钦赐良田。听闻父亲言语,他父亲格外溺爱这个儿子。他想娶我,他父亲违拗不过请求,才勉强答应和我们家族联姻。那日他父亲过来谈亲事,一直表现的高高在上,他与他的父亲恰恰相反。幸而我父亲做了多年的商人,圆滑识事,与人相处起来滴水不漏。

良辰吉日定在了中秋,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可是没想到,这段时间里出了天大的事情。这位我决定嫁的少爷突然间死了。原因是打猎时遇到了猛兽突袭。几个随从死的只剩下一个,拖着他的残缺尸体逃了回来。不久,这个随从被他父亲处死了。

那几日我的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喘不过气来。老天爷仿佛得了感应似的,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我父亲抽着旱烟,看着堆了一屋子的聘礼发呆。我晚上做梦还梦到了那位少爷,他通红的脸带着十分的笑意,我们骑在黑马背上,他环抱着我,我们在阔野里驰骋,好不欢乐。

美梦总是短暂的。

那天的早晨阴雨连绵。小蓉哭哭啼啼的帮我梳头,我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朱唇微启,双目含情。心想,这应该是我一生中最漂亮的时候。他家派来的两位嬷嬷在一旁侍候着,我父亲在大厅里依旧默默抽着旱烟。我的母亲如果还健在,她此时一定在我身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打扮着她即将出嫁的女儿。

迎接我的是阵势浩大的接亲队伍,从吹响的奏乐中就可以听得出。可是我知道没有新郎。隔着个红盖头,我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看自己的脚下。地湿漉漉的,我穿着双印着鸳鸯的绣花鞋,有泥点子溅到了鞋面上。如果在平时,我一定会俯下身擦拭干净。两位嬷嬷左右搀着我,我知道身后还跟着小蓉,她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小蓉昨晚哭了一整夜,父亲已经答应给她爹娘丰厚的银两作为养老之用。我终于忍不住哭了,从昨晚到今天早晨和父亲一句话都没说上。不知道他这会在干吗。

外人如果不明实情,看到他家的规格和排场,自然会以为是公子哥的盛大喜事。锣鼓齐鸣,礼炮震耳。他们会争相去看,是哪家的小姐这么有福气,嫁入这样的豪门。却没人知道,红盖头底下的我,正在慢慢靠近无底深渊。

拜堂的时候,我能清楚感觉到旁边有人也在做着和我一样的动作。这么个大喜的日子,我的心里却害怕的要命。我听小蓉说过,他的半边脸都没有了。我一想到这个,险些晕倒过去。拜完堂后,嬷嬷们将我领到新房里。对我们俩进行了搜身,确保没有毒药之类的东西才作罢。她们告诉我说,今晚要入洞房。又说,等到老爷宴请完客人之后就办理此事,让我和小蓉在此等候。说完之后,她们终于退出房间。但我知道,她们都在门口仔细把守,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也许这个时候,我的新郎官正在去洞房的路上。小蓉触碰了我一下,原来她的身体一直在发抖。我窃声问小蓉,你很冷吗。小蓉说,小姐,咱们要不逃出去吧,他半边脸都没了,真的吓死人了。我说,你傻啊,我们怎么逃。就算逃出去了,我父亲怎么办,你爹娘怎么办。小蓉不吭声了,我拉过她的一只手,那只手冰凉冰凉的,仍在不停打着颤。我感到她用劲了力气握住我的手。小蓉说,小姐你的手好冰啊。小蓉又说,小姐我们会分开吗。我说,傻丫头,洞房当然得分开呀。我的牙齿打着颤,嘴里蹦出的字像一个个来自潮湿地狱深处的幽灵。

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揭红盖头,我想这样也好,什么都不用看。看到的只会比想象的更糟糕。我这一生都在逆来顺受,现在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两位嬷嬷将我搀走的时候,我才突然发现小蓉已经不见了。我问嬷嬷小蓉在哪儿,嬷嬷让我闭嘴。我感到特别的空落,和小蓉连一次道别都没有。我被送到了一个更加阴冷的地方。紧接着,几只力气很大的手抓起我的身体将我平放。红盖头被他们用一条线缠在我的脖颈上。我的双手被绑在前面,我的双脚也被绑到了一起。他们大概高估了我的力气,缠了很多很多道绳子,又打了很多死结。肯定是死结,因为不可能再有人去解开。最后,他们在我的嘴里塞满了我吐不出去的东西。

随后,他们又将我抬起,随着送入洞房的声音突然响起,我感到身体在无限的下沉。

这一刻,我的呼吸几乎停止。我的意识变得无限的清晰,我仿佛飘到了上空,俯视着自己被放进一具长长的棺材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像无数条蛇一样缠绕着我的身体,怎么都驱赶不掉。那些蛇一边缠绕,一边又生出更多条小蛇,统统钻进我的身体里。

我躺的地方又硬又冰。我虽然看不见,但可以感受到空间的局促。浑浊的空气像无数厉鬼一样朝我挤压过来,带着一股浓烈的木头漆味。

随着一声早生贵子突然响起,我隐隐约约看到上空有条巨大的黑影俯冲下来。来不及叫出声,那条黑影轰隆般的扣在了上面。我的面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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