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凄凄的夜晚,黑暗如浓稠的墨一般渗入眼前的世界,凉风搅不动粘稠的夜色,只是扑在人脸上,凝成一层冰冷的壳,好像只要一微笑就会有什么东西簌簌掉落。所以老张要僵硬着脸,不不,他僵硬的面色是因为眼前这一辆侧翻的车和车内血淋淋的尸体。
车子撞在高速路转弯处的栏杆,栏杆外面是死沉沉的水面。这一条高速公路通向一个偏远的小城市,少有车经过,旁边一辆孤独的警车呜呜地叫着,更显得周遭的安静,老张蹲下来,点了一支烟,陷入沉思。车内传来的酒精味儿五米开外就能闻到,而在近处,酒精味与血腥味纠缠在一起,我感到一阵恶心。
“这是喝了多少酒啊,酒驾真是没好下场,可怜人唉!”我叹息。
老张一支烟抽完了,才慢慢站起来,烟头的火光在夜幕中划出一道微弱的裂缝,落入水中。
“走吧,尸体带回去。”老张说。
警车在高速公路上快速行驶,闪烁的灯光与呜呜的声音奈何不了黑夜半分,它是在逃离,快逃到五光十色的繁华市区里去,逃离这条高速公路,那个酒驾者的天堂之路。
“死者身份已经确定了,林炜,男,27岁,单身,某公司小职员,都市蚁族,是那种在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普通人,老张,这个案子交给我吧。”我查了这个死者的资料,没有可疑之处,他的死除了会让他远在农村的父母伤心一阵子没有任何意义,交管部门也许会把他当做一个警示酒驾的案例吧。
“交给你?你准备怎么办呢?”
“这不简单,酒驾致死,一会儿的功夫就能结案了,这种普通的小案件不劳你这个大侦探费心了。”
“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怎么没有一点长进,你就没发现什么疑点吗?”
“疑点?什么疑点,难不成还是谋杀吗?这么个小职员谁会去谋杀他呀,老张,是不是最近没什么大案子,你闲得无聊了。”
“是不是谋杀还不能确定,但定性为酒驾发生车祸而死太过草率了。你再好好想想车祸现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想不出来……还是你告诉我吧。”我当时只顾着恶心了,根本不想多看那血淋淋的尸体一眼。
“车子的安全气囊没有弹开,死者也没有系安全带,否则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了。”
“说不定是刚巧安全气囊坏了呢,他又刚巧忘了系安全带,难不成有人对他的车动了手脚,那个人知道他会发生车祸不成?”
“我们这一行最不能信的就是巧合这两个字,还有一点我很在意,为什么他偏偏在那个地方发生车祸,那条路车辆极少,就算是酒驾也不一定会撞车,而且他是撞在拐弯处,说明他在撞车前一段时间没有动过方向盘,而那段时间他是没有一点意识的,醉酒能到这个地步吗?”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不对劲的地方,也许他边喝酒边开车,开着开着就睡了过去,那他也是找死。”
“目前任何合理的猜测都有可能是事实,等尸检结果和那瓶酒的检测结果吧。”
尸检结果是氰化钾中毒。
从酒瓶里的残留物中检测出氰化钾成分。
车子的检查报告也出来了,除了安全气囊出了点故障其他没有任何问题,安全气囊的故障无法确定是人为的。
老张是对的,这果然不是一个简单的酒驾致死的案件。
“根据现有的检测结果可以推断,死者在撞车之前就因中毒而死,在他死之后车子还笔直地行驶了一段时间,直到撞在了拐弯处的围栏上,所以凶手是想用车祸掩盖他真正的死因?”我猜测。
“如果是这样,凶手也未免太小看我们警察了,凶手又怎么会料到他一定会在车上喝这瓶酒?”老张的眼里闪着亮光,他似乎又看到了我看不到的东西。
“也许凶手根本没想掩盖什么,他只是单纯地下了毒,而死者刚好在开车时喝了酒,所以才有了我们看到的车祸现场。”
“去调查那瓶酒的来源,还有去了解一下他是什么样的人,从各种途径去了解,查清楚谁曾经与他有过矛盾。”
酒瓶上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酒是市面上那种最便宜的茅台,生产日期是几年前,酒的来源这条线索难以查证,要从偌大的市场中查出这瓶毫无特色的酒的来源,如大海捞针。此路不通。
我们找到了与他熟识的人,有他的父母,同事,朋友。
在他父母的眼里他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两位老人对发生在他身上的惨烈的事件仍旧难以相信,当我们跟他的母亲说明情况时,母亲的脸上出现错愕的神情。我在怀疑我从遥远的地方带来的消息其真实性是不是因这距离的遥远而变得飘忽不定,然而噩耗的穿透力是惊人的。母亲开始歇斯底里,气力用尽后变成低泣,伴随着诉说,开始说起自己儿子的种种好处,回忆起儿子从前的音容相貌。父亲故作镇定,手上夹的那只烟一直在抖,他低着头,狠狠盯住地面,他也许强忍着泪水,手上的青筋凸起。从母亲的口中我们知道,他儿子曾是某知名985大学的学生,考研失败后进入一家国企,拿着不高但维持个人生活绰绰有余的工资。他不爱说话,但每星期都会给家里通电话,令人很放心,每次回家都会带一堆礼物,父母以他为骄傲,两位老人最盼望的就是儿子赶紧成家,对儿子的私生活虽然关心但没有一点了解。可现在所有的希望都没了,我难以想象老人今后的生活。我习惯了面对这样的情况,情感神经里的某一部分已经麻木了,只能用近乎残酷的冷静去面对残酷,这对工作是有利的。
问及死者生前给人的印象,他的同事和朋友说:“他呀,他是个很温和的人,不太爱讲话,警察同志,他发生什么事了?”
“死了,你们是不是弄错了,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
“他这种性格,从来不会得罪人,更不可能有人会去谋杀他,我都从来没见过他发脾气。”
“酒驾?他平时不喝酒,在饭桌上他最多喝一杯啤的,也是在别人敬酒时才喝的,更别说白酒。”
“他是那种会遵守规则的人,酒驾这种违规的事他不会做的。”
“女朋友,应该没有吧,没有看到他和女性在一起过,他这种性格,应该不会吸引到女性。”
“兴趣爱好?不太了解,他说过他喜欢看书,他说的他追的一些剧,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和他说话时,他总在笑,那笑容很微妙,像在掩饰什么。”
“有一种说不清的距离感,他有时离我们很近,有时离我们很远。”
“他看上去很乐观,但总觉得不是真的乐观,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们来到了他的住处,想从他的生活痕迹中发掘出他生前的形象。
这是一栋破败老旧的公寓楼,从外表来看,好像稍微一震动这栋楼就会塌掉,墙壁上有油污,地面上有垃圾,墙皮剥落留下的牛皮藓随处可见,走廊上晾着的衣服证明有人居住的痕迹。他的房间一厅二室,卫生间和卧室紧挨着,厨房就在客厅里,客厅里一个小小的落地窗使这里不至于太阴暗。屋子里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餐具和生活用品摆放得整整齐齐,地面上没有一丝灰尘,垃圾桶里有几张看起来很干净的纸巾,像是为了使垃圾桶不至于太空荡荡而放进去的。卧室里也是如此,床铺上没有一丝褶皱,被子叠成方块状,枕头放在方块上的中心位置,枕巾恰好盖住枕头,同样没有一丝褶皱。我像是走进了一个强迫症的家里,我都不敢轻易碰这里的任何东西,怕打破了这里的整齐与秩序。但是,这里太过整齐了,就像从来没有人住过,反而没有生活的气息,完全找不到在这里生活过的人的影子。
卧室的书桌的正中间放有一台合上的笔记本电脑,书桌的一侧摆放着一个小型的木质书架,书架上有几本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局外人》、《海边的卡夫卡》,还有几本哲学著作,可以看到黑格尔、萨特、加缪等人的名字。看得出来,死者的读书品位比我好多了,那些哲学的书容易把人的脑袋搞晕,把一个正常的人变得不正常。我打开他的电脑,电脑桌面上一片空白,除了一个命名为日记的文件夹其他所有快捷方式的图标都没有,名为日记的文件夹里有十几个word文档,每一个都是一篇日记。我又翻找了电脑硬盘里的各种文件,文件数量少之又少,而且没有价值。唯一有点价值的就是那个日记文件夹,我把它拷贝下来带回警局。
老张翻看了那些日记,他得出了结论,他似乎很早就有了那个结论,我们所做的不过是在验证他一开始的猜想。
“可以结案了。”他说。
“我们连一个嫌疑人都没有,就结案了?你知道凶手是谁了?”
“是他自己。”
“你是说,自杀?”
老张点点头。
“为什么这么说,他要自杀,何必弄得这么麻烦?”
“他在掩饰,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是自杀的。”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是自杀的呢?”
“他的日记,应该说是他特意留下给我们看的日记,从这日记的内容上看,他是一个积极乐观的人,每一篇日记都记录了他对这个世界美好的想象,表现了他对生活的热爱,他对周围的人和事没有一点抱怨,只有赞美与感恩,从他的日记里找不到一个消极的词。”
“这不是刚好说明他不是会自杀的人?日记有什么问题吗?”
“你见过一个从来没有负面情绪的人吗?”
“我倒是见过相当乐观的家伙,但再乐观的人也有消极的一面,所以这个日记是他故意写成这样的,难怪他的电脑桌面上就只有这一个文件夹。”
“从他家人和朋友的口中可以知道,人们对他的印象很模糊,他好像小说里的一个扁平人物,从那些描述中我始终无法得到一个真实的人的形象。根本原因是他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展现真实的自己。”
“对,我从他生活过的房间里也找不到一点人生活过的痕迹,一定是他离开之前把房间清理了一遍,他想清理掉他留在人间的所有痕迹。他为什么选择那样一种自杀方式呢?”
“用氰化钾应该能最大限度减少痛苦,他料到车子会笔直撞上去,他故意没有系安全带,也弄坏了安全气囊,是为了让车祸更像致死的原因,而且车祸也是第二重保险,如果没有毒死,那样撞一下也可以确保自杀成功了。事实证明他是对的,那场车祸造成的外伤足够杀死一个人了。”
“还有一个疑问,他为什么要掩饰自杀,他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是自杀的?”
“这你得去问他本人了,不过就算真能问他本人的话,我想他也不会告诉你,毕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不愿意展现真实的自己。”
我极力在脑中描摹他的形象,我想像不到这样的一个人,我最多能回想起他干净整洁的房间,我想象着一束阳光照进他阴暗的房间里,在那束阳光里细小的微尘翩翩起舞,像一个个小小的精灵。我透过阳光看到他的床铺,他的书桌,他书架上的几本书,那几位哲学家的名字,直到我看到了潜藏在空气中的不安的混乱,那一丝真实的气息。
我为他感到悲哀,同时我为他感到庆幸,他终于成功自杀了,斩断了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唯独这件事,我确信是他真正想做的。我希望在那高速路的尽头,他的天堂里充满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