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二年级时班级里来了一个转校生,她的长相太不斯文,个子很矮,嘴巴很大,眉毛旁有块疤,说起话来嗓门奇大,声音嘶赖,头发帘油腻腻地塌在脑门上,衣服总像没洗一般,常拖着两条鼻涕,拖久了就擦在袖口上。
孩子简直是世上最邪恶的生物,我们都觉得她脏,迅速和她划清了界限,恶作剧的时候想着她,玩游戏的时候绕过她,让她眼巴巴地馋着,等着,被捉弄着。她倒并不显得多介意,很知趣地,避开人群一步,眼里盛满羡慕。
后来她得了癫痫,总是突然发病,读着读着书就倒地口吐白沫。有一次我被老师点名派送她回家,就这样第一次走进这样的家。
我从未知晓这样的地方也叫“家”,如同地下室一般阴冷的出租屋,十几平米,没有窗户没有阳光,分不出哪里是客厅厨房卧室,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张床,锅碗瓢盆洗漱用具全都摆在水泥地上,乱糟糟地垒成一座山。我探着脚尖,犹豫地往前走,角落里窝着的一团生物吓了我一跳,他咧开嘴,一脸顽皮的笑,那是她弟弟,冲着他姐姐喊“姐,我饿啦!”
于是我就看着那个不到十岁的姑娘,不顾刚刚犯了病,像模像样地生起火做起饭。那么冷的冬天,他们就守在这没暖气的屋子里,父母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天气里卖糖炒栗子,没日没夜地辛苦着。
后来她的弟弟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她父母不再卖糖炒栗子,而是开起了小饭馆。她就扮演起妈妈的角色,她买菜做饭辅导弟弟功课,为弟弟在学校的调皮捣蛋买单,甚至有一次代替爸妈去给弟弟开家长会。老师拦她在外面,她央求着说,“老师,你让我进去吧,我妈还等着我去餐馆帮忙……”
我那时常有去老师办公室帮忙的殊荣,偶然的一次听到几个老师在讲,“哎呀,你班那个谁谁谁,他们家就为了生个儿子,从老家一路逃,逃了半个中国,跑到这……”
从那以后,我每一次从她身边经过,总会有种佼佼者的姿态,仿若唯独自己知道了她身上的秘密。然而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城市,或者这国家中,隐居了太多这样的特殊家庭,他们如游牧民族一般,不惜放弃一切拥有,从这里迁徙到那里,为了躲避制裁,为了躲避重罚,为了躲避开怀疑的眼神。他们带着三两个孩子流浪,再也没了家乡的根。
这是我从小所记得的不多的关于非独生子女的记忆之一。在我印象中,他们大多来自外地,做服务业生意,低着头小心翼翼过日子,遭到歧视也不会和谁争论说理。我家乡的城市,外表粗野却内心胆怯,这让我身边的同一代人均成为独生子女,我们同样地自私冷漠,娇气任性,不知挫折不懂感恩,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把任何伸手就来的东西当做想当然。
于是在人生的前二十年里,我没做过一顿饭,没擦过一次地,没洗过一次衣服,无需操心一日三餐,水果和零食在晚八点准时被递到嘴边,从交电话费到充公交卡再到买火车票,诸如此类的生活琐事,爸妈也一并替我代劳着。我虽然要时常充当爸妈吵架的观众,可是无需和任何人争夺爱的主权,我仿佛只要享受,从不用辛苦。
直到远行,这样的“想当然”渐渐变成另一种情绪。
我二十三岁出国,发觉对于独生子女来说,“独立生活”这件事就像是从零上二十度的温室扎猛子般地潜入冬日的大海里。在异国中,每走一步,生活便异常地吃力,甚至常常令我窒息,我连最基本的生活能力都不具备,常识只停留在五岁半,我不懂什么是芥蓝什么是菜心,不懂下饺子要先烧开水,不懂生病了只有我来照顾自己。我察觉到人生里最深刻的一种孤独。
就连和身边的朋友聊天时,听他们说起“我好想我哥哦”,或者“你不知道我那个妹妹,趁着我出国的时候把我的房间搞到大乱……”心里也生出二两羡慕。然而当他们问到我,我只能笑笑说,“我没有兄弟姐妹。”大家都惊诧地问,“真的吗?真的只有你一个?”或者人人都摆出一副“我好抱歉”的态度,好像我得了重病,匆忙转移了话题。
那时我租住在一户当地家庭里。这个家庭有两个孩子,男孩子八岁,女孩子六岁,每天从早上一睁眼就开始争吵,均是为了一些无聊的话题,比如“你今天带的苹果为什么比我大?”“你兜里为什么有两毛钱?”“我要去告诉妈妈你欺负我!”
有时看到两个孩子吵到激烈,一方坐地大哭另一方昂首挺胸,我也会有一点侥幸,还好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烦恼。
然而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六岁的妹妹做了噩梦,尖叫着惊醒,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哭得不能自已。
我伸出双臂去抱她,“怎么啦?做噩梦了?”
她推开我,肩膀一耸一耸,“我要去找诺亚(她的哥哥)。”
她走进哥哥的房间,抱紧哥哥哇啦一声哭出来。八岁的诺亚睡眼迷离,却不忘搂着妹妹安慰道,“没事呀没事,我在这呢。”
那一刻,我看着相拥着的兄妹俩,觉得这种感情,我一生都没办法体会到。
那一年,异乡的冷,没有一个人能够和我分担。我过得多苦呀,什么都不敢和爸妈说,我多希望我有个哥哥,在我受尽委屈快要熬不下去的那些日子里,和我说“妹,不要太苦,还有哥呢!”我也多希望我有一个妹妹,就算平日里吵翻天,我还是想在最苦的时候靠在她肩头上哭一场。
我也渐渐发现,一种不可名状的痛苦也降临在我的生活里,这比孤独更可怕,让我无处诉说,无助透顶,只能一个人消化。我从来只享受来自爸妈的照顾,却从未想过,爸妈也会老,也会病,在我面前的,居然是一条越走越孤独的路。
出国三年后我才第一次回国,看到爸妈的第一眼就看出了苍老。他们的日子更令我难过,老两口把亲戚朋友给的零食在柜子里为我攒了整三年,腿脚都不再灵敏了却依旧抢着给我倒水切水果,还把我当做什么都不懂的五岁半。我离开时在机场看他们不舍的目光,头也不敢回地独自流泪,我以为自己一生都会有爸妈作为依靠,而如今我却成为了他们唯一的肩膀。
有一天收到女友的留言,她说她的爸爸突然重病住院,需要马上手术。我隔空安慰她,心有惶恐,不知所措。几周后,她如释重负地告诉我,她的爸爸手术顺利,正在恢复中,也和我感慨“还好有我姐。”我这才知道,那些日子里,她们两姐妹一个负责照顾老人,一个负责联络关系,两个人相互照应,撑过难关。
而我却突然想到在网上看过的故事,觉得胸口堵塞,一个作为独生女的网友,在爸爸得病后,近乎绝望地感叹,“我现在全部的生活就是:左手搀着一个病病歪歪的老爸,右手拉扯着一个总是让老师请家长的孩子,身边还戳着一个若有若无的孩子他爹……”
我开始害怕爸妈每一次体检后的结果,因为自己心理上根本承受不了任何突发的状况;我也特别害怕自己出了什么意外,因为失独家庭每个月的补助,是三百四十元;我也格外恐惧看着爸妈小心翼翼把一分一分钱攒起来,然后慷慨地对我说“都是给你留着的。”我觉得那句话比什么都能刺痛我。
几乎所有我认识的独生子女,都表示过,如果经济状况允许,至少要有两个孩子。我陪一个朋友进过产房,她在产床上痛到大叫,“再也不生了!疼死了!”助产士笑,“几乎每天都听见有人这样说,然而三五年之后还是在这里遇见她们。”朋友果然在两年后再次挺着孕肚走进同一家医院,我说,“你好了伤疤忘了疼?”她说“这种痛,我忍忍就过去了,但是没有手足的痛苦,大概一生都没办法治愈。”
我的一位朋友出差经过我的家乡城市,给我拍了一张城市灰黄的天。
我看着照片里熟悉的建筑,忍不住对他说,“要是有空就替我去看看我爸妈吧。”
说这话的时候,我就哭了起来。那一刻深深自责。
如果从前别人问我,“努力是为了干什么?”
我会轻松地回答,“为了有钱,买房子,去旅行,过想过的生活。”
而如今,每一次有人问我,“那么拼命干什么?”
我这个独生女,都在心底一千遍一万遍地呐喊着,“我只有拼了命啊,只有拼了命。”
人生走到第二十七年,深以为,一个独生子女,最大的不孝,是远行。最好的弥补,是拼尽此生去努力。
作者简介:杨熹文,网上人称老杨,常住新西兰,热爱生活与写作,相信写作是门孤独的手艺,意义却在于分享。新书《请尊重一个姑娘的努力》(精装版已经和大家见面)火热销售中,欢迎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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