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晚餐

1               

石湖中学对面的清水湾,那个叫迎春华府的工地上,用一个词语来形容,那叫一个乱。

不是一般的乱,是大乱特乱,乱得不能再乱。一边还在忙着砌墙;另一边,有些住户已经在大张旗鼓地抓紧时间装潢了,拉家具的车,送瓷砖的车,装水电的车……横七竖八,停了一地。前面车上的货还没卸完,后面的车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拼了老命地按喇叭,喇叭声响成一片,叫人烦不胜烦。

这边还在装潢,那边却已经乱哄哄地种树种草了。

工地太大。细细一数,一共是二十二栋楼,每栋楼是三十二层。香溪苑的老板从来都没做过这么大的工程,一着急,便有些手忙脚乱,有一头没一头的。建好的房子已经卖出去了一部分,而好些交了首付的房子还没有一点眉目。

按道理来说,房子得先建起来,把外墙粉刷过,把地面硬化过,再把草皮和树慢慢种起来,然后才能出售房子。这会儿是全乱了,颠倒了。老板一乱,工人们也跟着乱起来,一会儿做这个,一会儿做那个,就这样闹闹哄哄忙忙乱乱,一年一度的中秋节又来了。

工地上,民工一共有一百多人,都在那个大食堂里吃饭。说是大食堂,其实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工棚,一个大烟囱,很高,竖在工棚屁股后边,工棚前面是一个大灶。

南来北往的人不用问,只拿眼那么随便看一眼就知道,这里是工友们的食堂了。那么大那么高的蒸笼,蒸馒头的,十多节,如果气势雄伟地全架起来,腾腾地冒着汽,让人觉着工地的日子亦是雄赳赳气昂昂的。这样的十多节蒸笼的馒头蒸好的时候,下笼才好看,要那两个年青的伙夫踩着架子上去,两个人合了力,喊一声“一二三”,把笼盖掀下来,下边要有人接着。然后是下笼。笼里是热腾腾的大馒头,一般是下一笼,下边另两个人就接一笼,再下一笼,下边的那两个人再接。也就是说,这工地食堂里至少有四个人在那里做菜做饭。

整笼的馒头下来搬下来,都放到两个空的大铁皮筒上,再架稳盖好。然后是炒菜了。两口大锅,炒菜用的是小号儿的铁锹。这样的铁锹无法拿在手里随意铲翻腾挪,于是,就在灶上方拴一根绳子,那铁锹就被绳子绑着,吊在一根横杠上。借了横杠的力,大师傅才能用得了它。两口锅炒菜。先在锅里倒一些油,两碗葱花一下子倒进去,“哗哗哗哗”地先炒出香味来,再放白菜和土豆,然后再放豆腐,然后是浇酱油。一碗酱油“哗”地泼进去,再翻翻,把锅盖盖上,隔一阵再炒炒。这样的菜,也并不出锅。看看钟点,快开饭了,又是一只碗,这一回碗里是油,是熟油,往锅里一泼,菜就亮了起来,油汪汪的,也好看了,油水也大了,味道却还是那样。

工友们吃饭的家什都是大家什,是那种带盖儿的大搪瓷缸子。工友们排队过来,把大家什伸过去,大师傅就把那把大铁勺往锅里一探,半勺就够,再往工友的大家什里一扣,然后再从笼里抓两个大馒头往这菜上一扣,这便是一顿饭了。

虽然已近中秋,但在江南苏州,天气依旧燥热难熬。

工棚后面有一棵香樟树,遮天蔽日,跟苏童笔下香樟街的樟树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吃饭的时候,工友们总是端着一碗饭,躲在工棚后面香樟树的背荫处,一个挨一个坐着。很少有人说话,只听见一大片“唿噜,唿噜”的声响,像木匠锯木头,像上万只春蚕吞噬桑叶,极有气势。

十几分钟,“唿噜”声过后,一顿饭大致也吃完了。然后,大家都去那个锅炉前去接水,“嗦嗦嗦嗦”喝水。工地吃饭,天天是这样。是填肚子,有什么滋味?没什么滋味!吃饱就是。工友们这样可以,那些工头们有时候便会到工地对面去改善一下。工地对面也是新盖的楼房,下边一层是一家新开的叫“好邻居”的超市,又高又大。超市老板见这里好远没一家饭馆,便临时决定,稍微压缩了一点超市面积,砌了隔墙,开了一家饭店,取名“好实惠”,也是应急的那么个意思,先抓一些钱再说。里面有面条,有米饭,有炒菜,还有几种凉菜,卤肉。炒菜价钱不等,凉菜都用方形白搪瓷盘装了放在那里,一样十元。若是每样要一点拼一盘亦是十元。但工友们来这里的很少,依旧在工地里吃大烩菜。

2 

中秋节到来的前两天,工地里就有了鸡叫。是一片的鸡叫,是慌乱而不知所措的叫,就在伙房的前边,是一群鸡,很丑陋的鸡,毛是又秃又难看,原来是鸡场里退休的下蛋鸡,它们的前途并不光明亦不乐观,等待它们的就是挨最后一刀,给人们改善一下生活。

鸡,是那么一大群,就圈在了伙房的前边,用工地那种门框样大的几个大筛子围着。不知哪只鸡还抓紧时间又下了蛋。是一颗,也引不起人们的注意。那颗蛋白白的躺在那里,任其它鸡踩来踩去。工友们很少有人知道中秋节到了。他们在工地上,又没个日历看,看日历也没什么卵用,大部分人又不会玩手机,春节回家买一张火车票还要出高价找黄牛党。

然而,这群杂七杂八的鸡叫,却让民工们预感到可能有什么节日了,要不然,那黑心的工头才不会给他们改善生活呢!掐指一算,一个多月没下雨,工人们几乎也就有一个多月没休息了。有人猜测,应该是中秋节了。

鸡,是退了休的母鸡,丑就丑吧,肉可是香的。工友们这时候就巴不得马上就过节,想的是有鸡肉吃。主食应该是什么?工友们猜了又猜,最后一直认为应该是羊肉泡馍,因为那个工头是陕西汉中人。当然,中秋节,月饼是少不了的。

最先发现月饼的,是那个来自湖北保康的装门的小吴。小吴胖墩墩的,挺壮实,见人就笑,一脸憨厚相。上午十点左右,他回去拿发泡胶,路过食堂时,从窗洞里往里一看,就看见靠着檐墙码了一大摞袋装月饼,包装挺精致,写着“双桂堂月饼”几个字。

双桂堂的名号他再熟悉不过了,保康产的,那真叫一个好吃。打开包装,白花花的,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尝一口,皮薄馅大,又酥又甜,口味纯正,令人口舌生津,吃了还想吃。有一年中秋回家,特意去保康双桂堂买了一盒,孩子吃得停不下嘴来,一气吃了好几个,撑得好几天没吃饭,打了几天馊臭嗝。

他当时就想,双桂堂的老板真会做生意,月饼都卖到苏州来了。

工友们看到伙房的大师傅们在那里杀鸡了。鸡尖叫着,被一把抓过去,头很快给背过去压在它们自己的翅膀下,好像是怕它们看到自己被杀的情景。头给背过去塞到它们自己的翅膀下不说,大师傅们在拨它们脖子那里的毛了,这让它们们感到了十分的疼痛,它们就尖叫了起来。叫声嗄然而止,只听见咔嚓一声,刀已经切断了它们的气管。一只一只的鸡都是这样下场。杀了的鸡都给扔到一边去,它们最后的挣扎实际上是扑腾,瞎扑腾,把自己那点点可怜的血扑腾的到处都是。这是一场气势磅礴的屠杀,很快整个工地就都听不鸡的叫声了。

大师傅们已经烧好了水,都倾在一个大铁桶里,四五只鸡一下子同时给扔进去,然后,那大师傅真是手急眼快,飞快地拨毛。他们也只能飞快,慢一点就要烫到自己的手了。拨下的毛也就让它沉到大铁桶的水底。这边把毛拨了,是拨一只往另一只桶里扔一只,另一个大师傅在另一边再细细拨一次。这都把工友们看呆了,他们站在那里看,想像着鸡肉的香,有的已经在那里咽口水了。

有个工友还不放心,问了一句:“多会儿给吃鸡肉呀?”

问话的是那个盐城的小工友,叫小潘。小潘嫩嫩的,白白的,却是一脸的灰土,灰土又被汗水冲得一道一道的,便是一张好看的花脸。

大师傅便说:“明天。明天就是中秋节了。明天等吃鸡肉吧,明天给你们改善生活。还有月饼呢,一人一盒,可高档了。”这话,让工友们快活起来。工友们几乎清一色都是从乡下来的。从离开家那天开始,他们已经很少吃到肉了。乡下人更舍不得杀鸡,鸡可以下蛋,下了蛋可以卖钱,可以换油盐酱醋。客人来了,或过年的时候,他们才能闻到鸡肉的香气。乡下人,也没这么多闲钱买月饼。而眼前,这样一大堆鸡,那么一大摞月饼,虽然都还在那儿放着,却已经让他们简直是惊呆了,这让他们忽然对工地上的那个大胡子工头儿有了好感,甚至是感激。

工友们吃完中午饭就散去了,散到背荫的地方躺一会儿。大字型,撑着帐篷,不大一会儿,就立马有鼾声响起。短短的半小时,真是香甜。小睡是最香甜的,然后马上就又要开始干活了。而伙房这边却更忙了,鸡是流水线样地给收拾出来:杀、拨毛、收拾小毛,开膛,再褪一下鸡脚壳儿,再把肚子里红艳艳的东西依次都取出来,再肝归肝,肠归肠,鸡肫归鸡肫,一盆一盆各自分开放开。最后再把整个的鸡再一次一次地洗,便洗得干干净净的了。

到了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忽然,来了一辆小面包车,“吱”地一停,就停在了伙房的前边。那个叫四哥的工地二头目从车上跳下来,把一大把食品保鲜袋递给了伙房的大师傅,然后,是装鸡,拣肥的,大的,好看的,顺眼的,一只一个袋装了起来。这么一装,一半鸡就没有了。装好的鸡都放到小面包车上去。装完鸡接着搬月饼,一会儿功夫就搬了一大半。然后车就开走了。四哥说是要送土地局的领导,送规化局的领导,送方方面面的领导,因为是中秋节!四哥还小声说:“有些送礼的真骚包,妈的,我操他妈的,操死他妈的,连他姐也一起操!鸡一送几十只,月饼一送一大车,盒子里还放两千块钱。”

四哥的车开走了,大师傅们又开始收拾那些鸡杂,把里边的鸡粪细细捋出来,清理干净了,亦是放在那个大铁桶里收拾,水脏的不能再用时,就把那大铁桶猛地一推,人马上往一边一跳,桶就翻了,桶里的水滚滚滔滔,一股鸡屎鸡臊味四处散开。然后再过去人,再把大铁桶立起来,再把那根胶皮管子捅到桶里,又接了水,再把鸡杂碎倒进去,再洗。那边,剩下的那一半鸡已经给剁开。

时间已经到了,是该给工友们做晚饭的时候了。收拾好的鸡都给放到两个很大的塑料盆子里去,大师傅们开始做晚饭。又是蒸大馒头,每一个都有碗那么大,然后,是炒菜,“哗”地一碗油倒在锅里,然后是葱花,然后是一大扁筐的青菜,又一大扁筐的土豆,豆腐是一大洗脸盆,等锅里的菜煮过一会儿,才小小心心地倒在菜上边,然后是一大碗酱油,“哗”地倒进去,然后就把大锅盖盖上了。

工地那边,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好久没下雨了,地上的尘土有半尺厚,便有工友扯了胶皮管在那里洒水,水是一道线,从这人的手里一下子射出去。一道线怎么可以,这人使了力,用两只手把胶皮管的出口处压扁了,这样射出去的水便是一个扇子面。他站在那里转着圈洒水,洒完了再换个地方,然后又浇那些半死不活的小树。那些小树才刚刚种下没几天,那种叶子红红的树,被种成波浪形,另一种树,是种成圆形。还有人在另一边挖坑,坑很大,看样子是要种大树了。什么树呢?谁也不知道。水洒在很厚的尘土上,很快便有好闻的泥土味儿漫了起来,泥土原来也是香的。但它还是香不过伙房那边的味道。吃饭的时候到了。

3

工友们又开始吃饭了,每个人端着一个硕大的缸子,排着队去打饭。大师傅手里的大勺子在锅里一挖,然后再在那硕大的缸子里一扣,然后是两个大馒头给大师傅一下子抓过来扣在这大缸子上。每个人过去都是这样,是机械的,大师傅是机械的,工友们也是机械的。

工友们开饭了,开始机械地吃,是在夕晖里,夕晖是黄黄的,但已经柔和了许多,不那么剌眼。那个叫小潘工友,嫩嫩的,白白的,已经洗了一把脸,整个脸都好像要放出光来,是那样的漂亮。他坐在黄黄的光线里在吃他的馒头。一手捧了馒头,一手拿着筷子。用筷子夹一下菜,马上便把馒头接过去,两只手同时往嘴里送,他是垂着腿坐在水泥预制板上,两条腿一晃一晃的。另一个年轻工友也坐在水泥预制板上,盘着腿,把馒头撕一块儿一块儿的,再用筷子夹了蘸一下菜汤,然后再送到嘴里,然后再撕一块,再蘸,再往嘴里送。

这些工友,吃饭的时候还要把嘴腾出来说话,说中秋节的事。自然,又说到吃鸡,又说到了月饼,又说到了酒。因为说到了酒,另一个问题也被扯了出来,那就是会不会给他们放假。在工地上干活是不能喝酒的,如果放假就好了,可以好好喝一回酒。

这时候,工友们都看到了,伙房那边,那个大师傅在用一把红高梁头子做的大扫帚洗那口大锅了。锅里的水已经滚滚地开了,大师傅就用那把大扫帚“哗哗”地洗锅。洗了锅,又用那很大的黑铁勺子,一次次把洗锅水再舀出来泼在地上,锅里的水舀尽了,再倒进一些水,再洗一次,便开始做鸡了。

劈成两半的鸡被放在砧板上,大师傅抓起一把菜刀,高高举起,对着白花花的鸡,一通胡砍乱剁,不大一会儿工夫,一大堆鸡便被砍剁得落花流水。已经切成了小块儿的鸡,足足放满了两只塑料大盆。做这样大锅的菜,大师傅的手法便没什么花样了,是,“哗”的把一大碗油先倾到锅里,锅里马上冒起青烟,然后便是把八角和红辣椒大葱段和姜块都先放进去炒,香味出来了,再把那两大盆切成小块的鸡肉全数倒进去。然后,真是让人吃惊,大师傅整整往锅里倒了一瓶酒,是二锅头,很便宜,才十几块钱一瓶。然后又是一整瓶,这回是醋。一瓶酒和一瓶醋倒进去后,大师傅才用那小铁锹样的铲去翻动锅里的鸡肉,七七八八地翻了一阵,再把一整瓶的酱油又“哗哗哗哗”地倒进去。然后再翻。

有几个工友在那里看得有点发呆,又好像是要在心里记住怎么做,又好像是想知道另外那一大盆鸡杂怎么做。香气便已经飘了过来。这时候天还没有黑。做完这些,那四个大师傅才开始吃他们的饭。他们的习惯,总是最后吃,留好的菜,已经扣在了那里,现在端了出来,慢慢吃起来,不像工友们那样风卷残云,“唿噜唿噜”一顿饭就下去。他们也是和工友们一样的菜,也是和工友们一样的大馒头。他们原来也是从乡下来的工友。这时候站在那里的工友们也许会这样想。但他们和工友不同的是,竟然有那么半瓶子酒,细看还有一碟子鲜蒜,这时候是下鲜蒜的季节,他们是就着鲜蒜喝酒,吃一口蒜,喝一口酒。

那个叫小潘的工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洗了他的饭缸,在手里拿着,在一旁问:“吃蒜喝酒,辣不辣?”

没人理他。

他又问了:“鸡肉在锅里煮着,也不翻一下?”

还是没人理他。

“好香!”小潘工友又说。

“还没熟呢,香什么香。”

这时又有人说话了,说鸡肉不香什么香?鸡巴香?

人们便笑起来。

小潘工友也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4

鸡肉真正香起来,并且把香味一下子飘到很远很远的时候是晚上的事了。

晚上八点多,工地上管材料的老王来了,推着一个小车。管材料的老王黑不溜秋,还戴着副眼镜,这说明他多多少少有些文化。他一下子带来了十多个大塑料袋子。伙房外边没有灯,工地上的灯又照不过来。工友们便看见这个管材料的老王让一个大师傅用大手电照着。照什么,照着那口香喷喷的大锅,照着老王手里的勺子。老王把一勺子一勺子已经煮得喷香的鸡肉盛到一个一个的塑料袋子里。老王不但一勺子一勺子盛,他还在那里挑挑拣拣,他的另一只手里还有一双筷子。他挑好了一个塑料袋子,又挑好了一个塑料袋子。装好的塑料袋子扎好了口儿都放在了一个很大的纸箱子里。老王就那么一直挑挑拣拣,盛了一勺又一勺。说是工地的大头儿让给各小队队长送去。工地上居然有小队,小队还有小队长。那些民工,晚上也没什么事了,虽然天黑了,但还很热,他们就站在那里看着这个老王把挑好的鸡肉装了一袋又一袋。终于,老王挑完了也装完了,又拎了几盒月饼,和装着鸡肉的袋子一起放在那个大纸箱子里,然后让这个老王给推走了。那个大手电也给带走了,光亮一下子也给带走了。

民工们看不见锅里还有多少鸡肉,但那香气还在,而且还香得理直气壮,一点点都没有减弱。民工们的棚子和伙房这边的棚子离得不远。他们就在鸡肉的香气里幸福地躺下来。他们几乎都是一下子睡着的。不知不觉中,天亮了。民工们起来,洗脸,吃饭,上工。

工地并没因为这天是中秋节而把工停下来,工地上依然是乱得不能再乱。

又有树给拉来了,还是小树,都给卸到每栋楼的前边。又来了车了,这回是大树,一辆车只拉一株树,可见这树是多么大。这样大的树拉了来,车却拐不了弯,只好再慢慢退出去,从南边的门再进一次。树是用吊车吊下来的,这时才发现昨天挖得坑小了,急忙中,便喊了几个民工过来往大挖那个坑。两个民工下去转不了身子,一个民工在下边挖得很吃力,好不容易挖好了,这棵树才安顿了进去。另外的土坑这会儿也各有一个民工在里边奋战,土是湿得,颜色是黑的,被一锹一锹从坑里扬出来。

这时又来了一辆面包车,是这里住户的车。是把整体橱柜拉来了,却进不到里边的那个单元去,被拉大树的车堵在那里,便只好把整体橱柜从车上抬下来,走一段路抬到楼上去。

这时又有一辆送沙子的车来了,也要把沙子送到里边的那个单元门口儿去,但被拉大树的车堵着,过不去,主人便和民工在那里讨价还价。主人问,把一袋子沙子扛到八楼要多少钱?这个民工说:“过中秋节呢,要加十块钱。”那沙子的主人便笑了,说:“中秋节还是个节?工地上放不放假?不放吧?只有吃国家皇粮的人才配过中秋节。所以,对一个民工而言,中秋节不是节日。”他的意思是,加钱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个民工又说了:“谁说不是节日,工地都给我们改善生活呢?”

那沙子的主人笑了笑,而且朝那边看了看,说:“怎么改善?你说怎么改善?”

这个民工说,工地给我们炖了一大锅鸡肉呢,香喷喷的一大锅,还有双桂堂的月饼。那个沙子的主人还是不愿多加那十块钱,说那就等吧,就你们这几棵树,总有种完的时候:“我就不信你们就会种到下个月去!”

树,在中午时候终于种完了。太阳笔直笔直地从两座楼的中间照了下来,也就是说,已经到了吃饭的时候了。

民工们的食欲已经被那炖鸡肉的香气鼓荡了起来,是一荡一荡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民工们一般都不洗手,今天就更没有洗手的必要,把手在衣服上随便擦了擦 ,没灰尘就好了。工人们在心里想,有没有月饼?没有也罢,有鸡肉就行,有鸡肉没酒行吗?多少要喝一点,是过节呢。有几个民工这样商量着。

那个小潘民工,脸又是花的,白白嫩嫩的脸上又荡了一层水泥灰,又给汗水一道一道破开,是个好看的花脸,是个出了力的样子。他这时比谁都急,他是饿了,肚子里咕咕叫,食欲猛烈的很,他的食欲像是一头老虎,就要跑出笼子了,是想吃鸡肉,是那么想吃。但还是得排队。一队,从这头排起,排到左边的那口锅跟前;一队,从另一边排起,排到右边那口锅跟前。

人们打到饭了,是米饭,还是用那每人一个的大缸子,下边是半缸子米饭,这就足够了,上边是一勺子菜,当然是鸡肉。也真是香。只不过,缸子里面的内容有了变化,里边加了一些豆腐,但味道还是鸡肉的味道。每个人还发了两个月饼。酒,是绝对没有。

民工们打到饭了,但他们都有些毛愣愣,都有些不解,怎么没有鸡肉?只有些鸡骨头在里边,或者是一个鸡头,一个鸡爪子,一个鸡屁股,更多的是鸡骨头架子,但民工们还是香香甜甜有滋有味地在那里风卷残云吃了起来。每一根鸡骨头,都一一吮过,每一个鸡头,也都一一拆开了细细吃,他们并不问那些大块大块的好鸡肉都去了什么地方?那鸡汤还是鸡汤,已经渗到了米饭中去,所以更香,这便是节日的意思。

只有那个小潘民工,花花着脸,用筷子在饭缸里急急忙忙地找来找去。到后来,他失望了,问旁边的老民工:“鸡肉呢,那么多鸡肉都哪去了?”

“到鸡巴狗肚子里去了。”旁边的老民工笑着说。

小潘民工还在找,还不死心,用筷子,在饭缸里找。这回又是一根鸡骨,他把鸡骨吮了,吮了好一会儿,吐了,再找,又找到了什么?他这次用筷子把找到的东西举了起来,竟是一根大鱼剌。小潘民工愣了一下,说:“怎么?鸡肉里会有鱼剌?”

那老民工,“卟哧”一声笑,说:“吃吧,吃不出鸡巴毛就不错了!”

快上工的时候,小包工头红着脸打着酒嗝来了。他说,今天是中秋节,下午愿上工的上工,不愿上工的休息。

工地上依旧是乱得不能再乱。下午,再开工的时候,又拉来了大树,几个民工,又被喊去往大里挖树坑。他们挖得格外有力,他们中午真是吃好了,这是一顿很香很香的午饭。中秋节能吃上这么一顿饭真是很不错,好像是,那香味儿,此刻还在工地上一飘一飘的。

小吴下午没上工。一干就是一个多月,一天都没休息,他累了,想休息半天。他打了一盆温水,美美地洗了一个澡,洗了堆放了好久的衣服,又买了一包花生米一瓶牛栏山。

小吴有点小醉了。好久没出去逛过了,他决定去东湖公园坐坐。

他把那两个月饼装在衣兜里,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宿舍。

华灯初上,万家灯火。

天空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彩,跟用清水洗过一样。一轮圆月正在当空。苏州河吹来凉爽的风,又干净又明亮,就像屋面上的琉璃瓦。

马路对面,快活林休闲中心里灯光迷离 ,忽明忽暗,人影闪烁。“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歌曲被一群半男不女的家伙唱得南腔北调,声音振聋发聩,歇斯底里,几近疯狂。

公园里,小媳妇们把广场舞跳得有板有眼。

草坪上,灯光下,一男一女正相拥着说着情话。男的把女的搂在怀里,猛亲一下额头,“啪”地一声脆响。

男人说:“你若是那嫦娥,我愿是那吴刚。”

女人说:“我信你个鬼。中秋节,我就想吃月饼。”

男人说:“多着呢。”

女人说,嗯。

停了一会儿,男人又说:“日他娘,月饼真他妈的贵,平时一块钱一个的东西,这几天买到十几块。还别说,你们保康作协的那帮家伙还真没瞎吹,双桂堂的月饼真好吃。”

女人说:“火车不是推的 ,牛皮不是吹的。什么苏式月饼广式月饼,都不如保康双桂堂月饼。作家们还说,要把双桂堂的牌子打到上海,打到广州,打到全中国,让每个中国人都能吃到双桂堂的月饼。”

男人说:“打个字谜你猜猜?”

女人说,嗯。

男人胡子连起卵毛,一口陕西话。小吴认出来了,是那个大胡子包工头。

包工头用抑扬顿挫的陕西话念道:“一点翘上天,黄河两道弯。八字大开口,言字中间走。左一扭右一扭,左一长右一长,中间一个马儿郎。心字底,月字旁,弯个钩钩晾衣裳,坐着车车逛咸阳。”

见女人沉思良久不得其解,包工头侧过身折来一根树枝,一边在地上画一边说:“这个字念biang, biang  biang面的biang。 ”男人叹一口气,接着说:“好久没吃陕西biang  biang面了。等忙过这一阵子,一定要回家看看。”

小吴抬头看看月亮,吃了两口月饼,突然想起,他也好久没给家里打电话了,便决定给家里打个电话。

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小吴媳妇。

小吴开门见山地问:“今天中秋节,你们吃月饼没有啊?”

媳妇说:“吃了。太贵,就买一盒,让老人孩子尝尝。你妈一个劲儿地说双桂堂的月饼好吃,还说他们年轻时根本就吃不起月饼。你妈连掉地上的一坨馅儿都捡起来吹吹放嘴里吃了,手指头添了又添。等过了中秋节,月饼跌价了,我再去多买几盒,放那儿老人孩子当零食吃。”

一直没听见小吴说话,媳妇停了停,话锋一转,问:“你在苏州还好不?”

小吴嗯嗯两声,说:“一切都好,就是受疫情影响,效益不好,可能挣不到去年那么多钱了。”

媳妇说:“钱够用就行。我嫁给你就图你人好。”

不知咋的,小吴突然鼻子一酸,脖子一硬,眼角一热,流下几滴泪来。

媳妇问,你咋了。

小吴吸溜一下鼻子说,没咋,就是想你了,想家了。老家的月亮似乎比苏州更圆一些更亮一些。就说吃月饼吧,即便是老家的月饼,也只有跟家人在一起吃,才能吃出中秋节的味道,那是纯朴的味道,那是家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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