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在死亡中写作的卡夫卡,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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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盼望着离开地球。
我什么都不缺,只缺我自己。
                ——卡夫卡



阅读卡夫卡,总让我有揪心的痛。

为他日夜思念却不能相守的与密伦娜的绝唱爱情。那一封封炽热和不安的情愫里混杂着期盼和恐惧,让人潸然泪目。一个如此渴望婚姻的人,直至离开人世都未能走入那座殿堂,真是造化弄人。

也为他那在父权面前唯唯诺诺的服从和内心极尽反抗却难以摆脱的撕扯和挣扎而心痛。这人世间为什么如此残酷,连最亲爱的父母双亲都要在骨肉相连的心窝里划上终身难以治愈的伤口?

更为他那颗为文学而生、为文学而死的痴心多情而心伤。那满怀着对文学的宏大使命感,却因分身乏术终究难以如愿地实现。听听他发自内心深处的呐喊:“我的幸福、我的能力和我的所作所为的每一种可能从来都存在于文学之中,我却不能完全献身于这种文学使命……我要写作!

卡夫卡一生在斗争。父亲高高在上的权威,母亲低于尘埃的软弱,不得不从事的职业的干扰,写作时被噪音包围的折磨……所有这一切都化成他与自己的纠缠和撕裂。而这场战斗的最后结局是:他以失败而告终。

在卡夫卡短暂的41年(1883-1924)生涯的背后,留给世人的是断章残简的作品,字里行间弥漫着永远解不开的密码。这是天妒英才吗?



1. 艰难的环境,是人间对异禀之人的折磨

卡夫卡的写作环境有多恶劣,或许普通人难以理解。他的住处两头通,连接起居室和家人们的卧室,是家人们穿梭往来的必经之地。而卡夫卡是个极其敏感且害怕噪音的人,从周围传来的无时不在的嘈杂是他努力抗争却依然难以消减的痛苦折磨。在时间和空间上,他得不到片刻的安宁。

在他的日记里有这么一段描述,我摘录如下:

我要写作,额头却在不停地颤抖着。我坐在我的房间里,房间就处在整个寓所的噪声大本营中。我听见所有的门在碰撞,这种声音只不过为在其间歇中跑动的脚步声所淹没,我还听见厨房里炉门如何关闭。父亲乒乒乓乓地推门关门,披着垂地的睡衣穿过我的房间,隔壁房间里在把炉灰刨出来。瓦莉(二妹)不知在问谁,父亲的帽子是否已刷过,她的叫喊声穿过前厅,仿佛穿过一条巴黎的街道,那头叫喊着回答,发出几近亲切的嘶嘶声。寓所的门把被拧动,声音像发自黏膜炎患者的脖子中,然后像女人唱着简短的歌句似的启开,复以一种沉闷的男性的冲撞关上,听上去真是肆无忌惮到了极点。父亲走了,现在开始了较柔和的、较分散的、更无指望的嘈杂声,由两只金丝雀(比喻妹妹们的声音)的声音领唱。在此之前我便已想过,金丝雀的声音再一次使我想起,我是否可以启开一条门缝,像蛇一般爬到隔壁房间里去,爬在地板上请求我的妹妹们安静下来。

这纷杂吵嚷的噪音世界,会不会把人熬煎到崩溃的边缘?对于写作者而言,这无异于地狱般的存在。难怪在《变形记》中我们会看到变为甲壳虫的男主角聆听门外动静的文字描述,这压根是现实中卡夫卡所处的极其糟糕的生活环境。

如此吵闹的处境,无时不在揉搓着卡夫卡原本脆弱敏感、喜欢寂静的神经,他的生命之弦仿佛随时会被崩断。于是,“生活为文学,而非文学为生活”的卡夫卡发出了如此痛苦的无奈:“我要写作,额头却在不停地颤抖着!”

为了心中的呼唤,卡夫卡最终舍掉了自己的健康,他把写作时间安排到了午夜时分。



2. 该如何化解这份写作的热爱?

卡夫卡对写作的热爱,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谁人能比?即使果然有人饱含对写作的无限深情,有着无往而不惧的痴迷,最多也不会超越卡夫卡的那片火热和激情。

这绝不是过度的夸张言辞!

为了获得安静独处的环境,卡夫卡调整了生活方式,以求得到写作上的便利,“假如一种美满且道路笔直的生活不能实现,那就必须凭本事狭处求生”。

他三点下班,之后吃午饭,上床睡觉(有时仅仅是睡觉的尝试)。七点半做操,散步,吃晚饭,十点半左右开始写作到凌晨二三点,有时甚至通宵达旦。

他的作品几乎都是在这种情形下完成的。比如短篇小说《判决》即是在1912年9月22日夜晚到清晨6点,用了8小时一气呵成。

这对一个白天必须工作的人来说何等不易!于是,在半梦半醒的夜深人静里,卡夫卡笔下落成的文字常常带有那种梦境般难以捉摸的神秘色彩。

卡夫卡渴望独处,贪恋寂静,万籁俱寂的午夜正适合他全身心地投入创作。他多次在书信中向订婚女友费莉丝提及袁枚(1716-1797)的那首《寒夜》:

寒夜读书忘却眠,锦衾香尽炉无烟。
美人含怒夺灯去,问郎知是几更天!

当费莉丝希望能陪伴左右时,卡夫卡却回绝道:“写作时越孤单越好,越寂静越好,夜晚更具备夜晚的本色才好。如果你坐在我身边,我一点东西都写不了。”

在日记中,卡夫卡曾表达过他所渴望的最理想生活方式:我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带着纸笔和一盏灯待在关门闭户的地窖最里面一间里,饭由人送来,放在离我这间最远的地窖的第一道门后。穿着睡衣,穿过地窖所有的房间去取饭,将是我唯一的散步。然后我又回到我的桌边,深思着细嚼慢咽,紧接着马上又开始写作。

写作即生命于他而言绝非妄语虚言。他曾对费莉丝描述过他的疯魔状态:你会觉得(我)像是神经错乱了,被看不见的铁链拴在看不见的文学上,有人走近身边就叫起来,以为人家会触动这根铁链。



3. 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卡夫卡说过:我的幸福、我的能力和所作所为的每一种可能从来都存在于文学之中。

现实却让他难以如愿。他不仅要忙于在保险部门的工作,还经常被父母要求管理家族业务。为此他曾经苦恼至有过自杀念头。多亏他的一生挚友马克斯在其中斡旋,使得他得以从中有些许缓解。

然而,卡夫卡并不轻松,他时刻在与父母、与工作、与周围的一切作斗争。

“我却不能完全献身于这种文学使命,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撇开我的家庭关系不谈,由于我的作品产生缓慢,由于其独特的特性,我便不能赖文学以生存。因此我成了一家社会保险公司的职员。现在这两种职业绝不能互相忍让,绝不会产生一种共享的幸福。一个中的最小的幸福也会成为另一个中的莫大的不幸。如果我在某天晚上写下什么好东西,第二天我在办公室里就会继续激情中烧,什么也做不成。这种交叉矛盾变得越来越难处理了。在办公室我表面上履行着我的义务,却不能满足我内心的义务,每一种未曾得到履行的内心义务都会变成不幸,它蜗居在我内心深处再也不肯离去。”

从事保险工作的他常常需要写一些公文报告。有一次,本该一蹴而就的报告在结尾时被卡住,“我终于想出了‘痛斥’一词及整个句子,但仍怀着一种厌恶和羞愧把这些含在嘴里不肯吐出,仿佛它是一块生肉,一块从我体内割下的肉。我身上的一切都为文学创作而准备着,我却为了这么一件讨厌的公文,不得不从有能力获此文学幸福的躯体上割下一块肉来。

割肉之痛使他深受折磨。虽然他比较喜欢新的生活模式,却对自己的写作并不满意。生活的纷扰在一点点地争夺和吞噬着他,他被撕扯得七零八落,而写出来的文字在他眼里也是支离破碎,不堪卒读。“每一阵的疲乏都会在写下的东西中毫发毕现,而想要表达的意思却远远达不到这般清晰。”

这位视写作为使命的人,当灵感四溢时,会因工作的分心而中断创作,由此造成的恶劣影响和对自己作品的排斥及不满,从下面的日记中暴露无遗:

当昨天晚上马克斯在鲍姆家朗读我小小的汽车故事(已丢失)时,我感到一种苦涩。我同所有的人都隔绝了,将下巴埋在胸脯上抵御这个故事。
故事中杂乱无章的句子有着宽阔的裂缝,足以容双手同时插入;一句响得高,一句响得低;一句磨着另一句,像舌头磨着一只蛀空的牙齿或一只假牙;一个句子以粗糙不堪的开端迈步走来,导致整个故事陷入令人厌烦的莫名其妙之中。它睡眼惺忪、摇摇晃晃地跑了进来,有时候看上去像是在一个舞蹈学习班的最初一刻钟内。
我的解释是,我时间太少,安静的时刻太少,未能将我的才能的潜力构成整体发挥出来。因此不断出现断裂的开端,这些断裂的开端比如说贯穿于这篇汽车故事始终。倘若有朝一日我能够写下较大的整体,从开头到结尾一气呵成,那么这个故事将永远不能脱离我,我将能够平静地睁大眼睛,作为一篇故事的直系血亲来倾听人们朗诵它。可是像现在这样,故事的每一小段都在无家可归地流浪,并将我朝相反的方向推去。



4. 结语:流浪的文字无处安放,人世间却收获了维纳斯的残缺之美

为了写作,卡夫卡需要孤独,他不仅希望做一个如“地窖居民”的隐居者,甚至希望自己像一个死人,因为“写作在这个意义上是一种更酣的睡眠,即死亡,正如人们不会也不能够把死人从坟墓中拉出来一样,也不可能在夜里把我从写字台边拉开。”

他自认为只能以这种“自成一体的、内在关连的和严格的方式来写作,我与写作的关系建立在我的本质中,而不是暂时状况。”

然而,为此苦苦挣扎了一生的卡夫卡终究难以遂愿,环境阻碍了他为写作而献身的渴望。“我每天盼望着离开地球。”“我什么都不缺,只缺我自己。”无处安放自己的卡夫卡,和他那些散落在灵魂深处的文字一样,在摇摇晃晃地四处流浪,终究没能找到踏实完美的归宿。卡夫卡的大多作品便成了没有结尾的残篇,被凌乱地遗弃在人世间。由此,他临终留给马克斯“毁掉所有作品”的遗言,便不足为奇了。

好在今天的世人们,得到上苍的眷顾,能从他梦呓般的残缺作品中探寻到深刻的价值和意义,这是卡夫卡不幸中的大幸,更是世人们的精神财富。

或许,万物皆有裂痕,美好的东西难免存有缺憾,正如那维纳斯的断臂,不仅留在了岁暮回首时的刹那,也留给后人更高层次、更深内涵的久远的沉思和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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