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天使坠落的的时候,勒米正好目睹了日食。
那日勒米伫立在山坡上,注视着逐渐黯淡下去的庙宇,当它完全被阴影遮蔽时,勒米回过头,看见一条黑色弧线正在从太阳边缘入侵,黑夜随着它的逼进吞没着白昼。
勒米十四岁了,刚出生就因为可怕的长相被遗弃,数年间流浪于无数个城市,最终来到了都灵镇,并被医生伊安收养——即使有着这样非比寻常的人生经历,眼前的异像依然使他瞬间受到了震慑。
“伊安医生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
勒米盯着逐渐变成金色月牙的太阳看了很久,当太阳马上就要消失的时候,他转过身朝山坡下跑去。
日食让都灵镇陷入了恐慌,居民们聚集在大街小巷,战战兢兢地传递着彼此的不安。勒米从人群中穿过时脚步放慢了一些,虽然镇上几乎每个人都厌恶他,但他们依然可以让他觉得心安。
“这是神用手指遮住了光,因为他对我们感到失望!”勒米经过教堂的时候,全镇唯一的神父利利曼正在宣传他的教义。
“我们都有罪,我们必须承认这一点,并虔诚地向神忏悔。但很显然,我们没有很好地侍奉神,所以他遮住了阳光。”
利利曼高呼着,须发随着手臂的动作而抖动。教堂门口不断聚集着人,勒米受到激烈言辞的感染,停下脚步看着他。
“勒米!”
呼唤声忽然响起,勒米回过头,伊安正在人群外向他招手。
伊安是一个身材强壮的中年男人,即使隔着宽大的医袍也可以看见胳膊上凸起的肌肉,再加上脸上那道伤疤,使他看上去像一个法外狂徒。勒米跑过去扑到伊安的怀里:“我当时正站在山坡上,一回头就看见太阳不见了。伊安,以后不会再有太阳了吗?”
伊安抚摸着勒米的脸,手掌滑过勒米额头上那只角——正是它让勒米受到所有人的憎恨,因为据说魔鬼的头顶就长着一只角。勒米扭过头,他不愿意让人碰自己的角,虽然伊安说那不过是生理上的变异,但他依然觉得自己是魔鬼的后代,否则不会遭到父母的遗弃。
伊安大笑了两声后抱起勒米,解释说这不过是正常的自然现象。
“可是神父说……”
“不要听他的!利利曼已经老糊涂了,这些人也都和他一样愚蠢!”伊安的语气突然变得暴躁,在鄙夷地瞥了一眼教堂门口后转向了另一边。
“不用怕,虽然现在天黑了,但太阳马上就会出来的。”
勒米抬起头,看见天确实已经黑了,只能凭借灯光看清四周。伊安这么说让勒米觉得很心安,他是勒米见过的最见多识广的人,似乎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但等了很久,天也没有要亮的迹象,勒米疑惑地看了看伊安。
“没事的,再等等就好了,日食有时会持续很久。”
又过了很久,天依然那么黑,伊安也觉得不对劲。
“不应该这么久的。”伊安感觉勒米在发抖,于是抱紧了勒米:“不用怕,这场面我见过,不过是……”
“伊安,你看天上。”勒米不安地说。
伊安抬起头,看见苍白的太阳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同时从高空传来了沉重的钟声。
四周顿时陷入了宁静,所有人都盯着异常的太阳。这一幕持续了很久,正当人们因为恐惧而无法忍受的时候,一个人形身影伴随着尖叫声从太阳中坠下,像被击杀的鸟一样在空中翻滚,最后落到了北方的群山里,从那里响起了巨大的震地声。
随后又有三个类似的人形连续从太阳里坠下,最近的一个落在了不远的郊外。
地面经过四次强烈的震动后,笼罩整个世界的钟声消失了,黑暗随之退散,太阳用暴烈的光芒照射着都灵。一个女人尖叫了起来,场面顿时变得混乱不堪,人们像鼠群一样四处逃窜。
“马上回家去!”
伊安命令着勒米,放下他后跟着几个人向郊外跑去。当伊安的背影完全消失后,勒米随着人群回到了诊所,原本聚集了大量信徒的教堂门口此时既空旷又狼藉。
勒米回到诊所后一直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但伊安过了很久才回来。他喘着粗气推开门,脸上布满了震惊,对勒米说:“那是一个天使,长着一对金色的翅膀,但完全折断了。”
伊安沉默了一下又说:“他死的很惨。”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他再也没有说别的话。第二天利利曼组织人手找到了另外三具尸体,并把他们埋葬在杉树林,他认为只有那里的宁静崇高才能使这些伟大的生灵安息。
几天后,一个趁混乱逃狱的死囚游走在大街上,抓着一只金色的羽毛,声称自己捡到了天使的羽毛,并且马上就可以去天堂。每次警队闻讯前来抓捕他时,他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警队离开后却再次出现在大街上,抓着那只金色的羽毛招摇过市,没人说得清他是怎么消失和出现的。
他的行踪越来越难以捉摸,当他从都灵镇彻底消失后,利利曼认为这是一起宗教事件,并以教会的名义搜查了此人的住所,发现他的房间内挂满了木质的十字架。
这个死囚再也没有出现过,很多人都猜测他可能真的去了天堂。
类似的离奇事件在这段时间层出不穷,这些事件和那场日食,以及埋在杉树林里的天使尸体,像一片郁积着雷暴的黑色雨云盘桓在都灵镇上空,经久不息地折磨着人们的神经。
“魔鬼爬上来啦!”
日食发生后的一天中午,勒米在午睡中忽然被尖叫声惊醒,他起身不安地环视着房间,发现房间空无一人——伊安一直忙于诊治镇上那些因为惊吓而行为失常的居民。
“魔鬼爬上来啦!”
同一声尖叫再次响起,随后又有几声呼喊在四面八方应和着它,昭示着某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勒米跳下床走出屋子,站在门口向外张望,有几个人慌张逃去。街道的另一头,一个人影正在朝他们逃走的方向缓慢行进。
人影艰难前行着,每踏出一步似乎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勒米躲在门后盯着他,当他走近的时候勒米几乎也尖叫起来。
那个人赤裸着上身,胸口插着一支箭,肉体上布满了伤痕,每条伤痕里都有火光在闪动;他的头发一直垂到额前遮住了眼睛,但依稀可见金色的瞳孔。在他的左背上,一只血肉模糊的翅膀横生在那里,随着他每走一步向两下晃动。当这个血腥的怪物从门前经过时,勒米感觉自己的心脏随时都会因为跳得过快而爆裂。
“看,那个魔鬼快倒下了,到时候我们就抓住它,带给神父处置。”勒米忽然听见有人在说话,他转过头,看到几个收容院的孩子远远地跟在在怪物身后,似乎在密谋一场行动,其中就有勒米的朋友波洛。
波洛和勒米多年前一同流浪到都灵镇,教堂内的收容院接纳了波洛,却拒绝勒米进入,因为利利曼认为勒米那魔鬼般的长相暗含着不详。但伊安却说利利曼此举实在荒唐,并在进行了一场争吵后收养了勒米,这件事直接导致了他们友谊的终结——勒米听说利利曼和伊安曾经有过深厚的友谊。
“它会吃了你们的!”勒米冲那群孩子喊道,但他们似乎没有听见,只是盯着那个怪物。
一阵震动传过地面,几个孩子欢呼起来:“它倒了!它死了!”勒米转过头,看见那个怪物在哀叹了一声后轰然倒地。几个孩子冲了上去,兴奋地围绕着怪物,讨论该如何处理它。
忽然一个孩子惊叫道:“它还在动!”
勒米看到怪物用胳膊支撑着地面,似乎想要爬起身,但在呻吟了一声后又倒在了地上。几个孩子顿时吓得呆立在旁边。
“打死它!”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其他的孩子仿佛找到了释放恐惧的出口,同时开始地殴打那个怪物。
他们用孩童所具有的最残忍的手段攻击着怪物,尖叫声里满含着憎恨与恐惧。怪物竭力向前爬去,试图挣脱这群施暴者,勒米看见他的手指深陷在泥土里,抬起头冲天空嘶吼,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这时一个男孩抬起脚用力踢向它的头,怪物便趴在地上没有任何动作了。
勒米打了一个冷战——他从未在同龄人身上见过这种暴虐。
“住手!”他喊了一声,但没有产生任何效果。他冲过去试图拉开波洛,但花了很大力气才使他停下来。波洛惊恐地看了看勒米,又看了看地上的怪物,似乎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难以理解。
其他孩子也纷纷停止了暴行,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他们战栗地看着对方,仿佛自己做了一件不可告人的恶行。这时怪物呻吟了一声,这些孩子便一哄而散了。
勒米看着地上的怪物,发现它的翅膀上长着一根金色的羽毛,而右背有一道和翅膀完全对称的血腥伤痕。随后他将怪物背回了诊所,并惊奇的发现它的身体几乎没有重量。
晚上伊安回来后勒米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伊安好奇地观察了好久,然后帮它拔出了胸口那只箭。当箭被拔出来后,怪物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愈合了,那支箭也化成了灰烬。这时勒米和伊安才发现,除了背上那只光秃秃的翅膀外,这个怪物和一个老人没有任何区别。
他们用了各种方法让他清醒过来,但都无济于事,他一直陷于昏迷中,用一种连伊安也没有听过的语言说着梦话,最终勒米和伊安就在梦话中睡着了。睡着后勒米一直迷失于荒诞的梦境,在他的梦里,长着翅膀的人从天空纷纷坠落。
“凡人!”
一声呵斥将勒米从睡梦中惊醒,他睁开眼看见老人站在面前,用金色的眼睛审视着自己,身后那只翅膀缓缓挥动;而窗外闪耀着火光,隐约可以听见呼啸声和哭喊声。
伊安推开门,空气中所漂浮的灰烬立即漫了进来;勒米透过门缝看见冲天的火焰在小镇的另一端奔走,火光中有数不清的人影在舞动。
“我是圣彼得,监视尘世的圣徒。”老人忽然说。
伊安没有理会老人,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对勒米说:“是杉树林,我得去看看,你待在家里。”说完就急忙冲进了黑夜。
勒米知道杉树林的重要性。据说最初的杉树是由先民所种,他们在数百年前远渡重洋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将携带的植物种子播撒在土壤里,最终只有杉树生根发芽;他们在杉树旁边建立了都灵,在此地生活了几十年后再次远徙,从此杳无音信。但这个小镇一直保留了下来,一代又一代的居民在这里繁衍生息,造就了今日的都灵镇。为了纪念先民,每一代都灵子民在成年之日都要亲手在那里种植一颗杉树——每棵杉树都是一座墓碑。
但勒米来到都灵不过数年,尚无法理解杉树林所承载的含义,他只是为伊安感到担心。伊安渐渐远去,身影在那片火光前越来越小,最终彻底溶解在黑夜里。
“你叫圣彼得?《圣经》中也有一个——”勒米想起了旁边的老人,当他问起老人名字的时候,发现后者正凝视着那片火光,不一会儿居然流起了眼泪。
老人对着杉树林的方向伸出双臂,似乎想穿过幽暗的夜色拥抱火海,勒米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该对此做出什么反应。在这种奇异的沉默中,一阵歌声从杉树林传来,传递着勒米从未体会过的哀伤。老人随着歌声的响起哭的更厉害了,甚至开始发抖,他收回双臂用右手轻抚着空气,仿佛那里站着一个虚无的对象。
“走吧,我的兄弟,愿你能找到最终的平静。”老人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勒米觉得他的精神可能不太正常。
这一夜就这样度过了,伊安一夜未归,老人一直注视着杉树林的方向,时而沉默时而叹息。勒米在某个时刻感到了厌倦,抛开这个混乱不堪的夜晚进入了睡眠。
勒米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伊安陷在沙发里沉睡着,身上的衣物经过烟熏火燎后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而那个自称圣彼得的老人不知所踪。正当勒米对一切感到茫然的时候,门突然被拍响了。
“勒米!快出来!那个魔鬼正在教堂里发疯!”有人在门外呼喊,勒米听出那是波洛的声音。勒米打开门后波洛冲了进来,拉着他就往外走。伊安被惊醒了,睁着红肿的眼睛赶到门口。
“到底怎么了?”
“他喝下了整盆圣水,还想爬到圣像上去,当时许多人正在为昨晚的大火祷告,大家都被吓坏了。”经过波洛解释后,勒米和伊安得知老人在教堂里胡作非为。
波洛拉着勒米和伊安赶往教堂,他们赶到的时候,教堂门口已经聚满了人,都在往里窥望,隐约可以听见利利曼的咒骂。勒米和伊安挤到门口,看到里面一片混乱:几十条长椅堆叠在一起,窗子上的帷幔与彩色玻璃纸遭到了彻底的毁灭,苟延残喘地挂在那里,与地上翻倒的唱诗班乐器遥相呼应,盛圣水的盆子倒扣在地上,水渍淌过满地的狼藉,已经蔓延到了勒米脚下。
老人抱着严重歪斜的圣像,泪流满面地对那张面孔诉说着什么。利利曼和几个教士围在圣像下叫骂,向他抛掷各种物件,试图将他驱逐。
“他们不敢接近他,他之前只挥了一下手,一个教士就被抛到了墙上。我告诉神父昨天你是最后离开的,他让我找你过来,说也许能派上用场。”波洛向勒米解释道。
“圣彼得!”勒米喊了一声,老人吃惊地转过头,似乎惊讶于听到自己的名字。
教士们借机一拥而上,将老人拽了下来,圣像也因此轰然倒地。利利曼看着一败涂地的圣像,脸上羞愤的神色不断加重——这个怪人所带来的羞辱已经超过了他所能忍受的程度。他指着老人宣判道:“他是魔鬼的仆人!”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勒米听到有人在讲述昨日所见:“他就那样走在街上,身上都是火,吓跑了很多人。”立刻有人对此做出响应,说自己也目睹了那一幕,并承认此事确实骇人听闻。
“我们看到天使从天空坠落,数百年的杉树林毁于一旦,这一切都是因为此地出现了不洁之物!他必须被铲除!”利利曼又宣布道。
接连不断的不详之事让人们的生活处于崩溃边缘,而利利曼此举成功地煽起了所有人的怒火,让他们为自己的不安找到了谴责的对象。
“处决他!”人群爆发出仇恨的咆哮。
几个人冲了上去,想配合教士们控制住即将挣脱的老人,勒米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个混乱场景,并震惊于老人的力气之大: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牛一样横冲直撞,即使有十几个人在场也无法顺利制服他,甚至有人被甩出数米远。
此时原本站在门口观望的人群忽然像受到了号召,除了伊安外的所有成年男性都冲进教堂加入了这场围捕。他们的加入最终压垮了老人,使他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把他绑在十字架上。”利利曼做出了决策。
“我不能上十字架,这是亵渎!”老人突然变得极度惊恐,奋力挣脱着身上的重压,仿佛自己即将经历世上最惨绝人寰的灾难。但反抗毫无效果,他在人们的挟持下越来越接近十字架,勒米看到有几个妇女在教堂内四处搜寻,大概是在找绳子。
“你们不明白!凡人!”
老人发出一声嘶吼,整个教堂都因此受到了震撼,一股突如其来的压力冲击着在场者的心脏。随后勒米看见教堂里闪耀着炽烈的光芒,古老的咏唱在四周回响。在众人目光的聚焦处,老人张开双臂悬浮在十字架前,背后映射着一个神圣的幻影,幻影有着王冠与翅膀,并且长着和老人相同的面孔。
勒米终于想起了老人所说的话:“我是圣彼得,监视尘世的圣徒。”
光芒陡然熄灭,幻影也随之消失了,老人坠落在地。当众人前去查看时,发现他像死去了一样。
教堂出现神迹的消息一夕之间传遍了都灵,居民们聚集在教堂前的广场,为天使的苏醒不眠不休地守候了三天三夜。在此期间,教堂的大门一直紧闭着,除了利利曼和少数教士外没有人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而教堂外有无数流言和猜测在扩散,勒米从中得知那夜的大火是从天使坟墓烧起来的,同时波洛告诉他,那天晚上他亲眼看见利利曼指使两个收容院的孩子前往杉树林,在大火后至今未归。
人们在期待和疲倦中度过了最后一个夜晚;第二天拂晓,当已经有人感到厌倦,准备离去的时候,教堂的大门打开了。利利曼首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教士。
“天使已经苏醒,迎接并爱他吧!”利利曼宣布道,敬畏的神情仿佛在宣布教皇登基。他面朝教堂跪了下去,并将头贴在地上,那两个教士也跟着他做出同样的动作。
太阳这时升起了,从教堂拱顶的十字架上放射出白色的光辉,光辉沿教堂门前飞快划过,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极端,整个都灵都覆盖在它的照射下。一个人影站立在刚升起的太阳中心,左肩伸展着宽大的翅膀。
“圣彼得!”勒米喊道。
这幅神圣景象所具有的震慑力像阳光一样降临在人群中,广场上爆发出比之前更强烈的骚动,所有人都效仿利利曼跪在地上,以头抢地。
圣彼得挥起已经长满羽毛的翅膀,像树叶一样从空中飘了下来,站在利利曼面前说:“你使我复苏,我将满足你一个愿望,说吧,凡人。”利利曼老泪纵横地爬了起来,将双手颤抖着伸向圣彼得的脸,但最终只停留在了半空。
“让我摸一下天国的羽毛吧。”这就是利利曼的愿望。
圣彼得侧过身以示许可,他便颤巍巍地伸出了右手。晨光撒在他长满了关节瘤、血管像树根一样突出的手臂上,这只手臂在颤动中伸向那些金光闪闪的羽毛,仿佛他长久以来一直在等待这一刻,而这种等待已经耗费了他的一生。
当食指终于抵达翅膀,并触摸到第一根羽毛后,利利曼表现出令人迷惑不解的神情。他首先哭了出来,哭声里满含着悲痛,仿佛在哀悼某人的死亡,然后哭声逐渐平复,被安详所取代,最后从安详中又生出了躁动与疯狂。在那一刻,勒米确信自己在神父脸上看到了转瞬即逝的邪恶。
“不洁之人!”
圣彼得突然暴怒起来,并用力地挥动着翅膀,一股凭空腾起的飓风将利利曼掀翻在地。利利曼坐在地上,怅然若失地望着圣彼得,好像刚从一场伤感的梦中挣脱。
广场上的居民对此不知所措,狂热的气氛像火焰一样熄灭了。圣彼得厌弃地看了一眼利利曼,然后抛开他走到广场最前端,指着人群某处说:“跟我来吧。虽然有着黑暗的过往,但你是一个诚实的人。”人们跟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搜寻过后,发现他指的是伊安。
圣彼得说完就走进了教堂,伊安踌躇了一会儿也跟他走了进去。人们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在教堂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过了很久伊安才走出来,站在教堂门口对人们宣布道:
“我们需要建造一座高塔。”
圣彼得通过伊安之口,告知众人自己需要借助一座高塔重返天堂,并详细描述了这座塔应该具有的高度与形状,以及它应当建成的日期。
而圣彼得本人再也没有从教堂里走出来,那日当人群在漫长的等待中终于失去耐心,冒险进入教堂寻找时,发现已经没有了他的踪影。他就这样消失了,他的消失也使这座教堂失去了最后的神秘,人们纷纷离开了广场,在黄昏时已经见不到一个人影了。利利曼失魂落魄地游走在教堂四周,寻找着天使残留的气息;没有一个人对他施出援手,所有人都认为,尽管无法得知真正原因,但一个被天使厌弃的人总归是罪恶的。
人们从教堂散去后便开始建造高塔,几乎所有都灵居民都参与了这个浩大的工程,而伊安被选做总指挥,大家都认为他一定具有过人的品格或尚未显露的神性,否则不会被天使选中。
在之后的几天里,都灵变成了一座规模巨大的工厂,木材加工所造成的烟雾与残屑遮天蔽日地漂浮在天空,电锯转动的残酷声响渗透进每一个孩子的噩梦。人们不知疲倦地砍伐着剩余的杉树,并将之加工成建筑材料,然后运到镇中心用以建造高塔。
在整个都灵集体的劳作下,高塔在第四日建成了,勒米前去观看时被震撼的无以复加:高塔耸立在都灵的中心,呈螺旋状向天空的极端延伸,一条阶梯从塔基沿着雕满了宗教图案的塔身向上攀爬,最终塔顶融合成一个黑点。随着日照角度的改变,它的阴影可以覆盖都灵的任何角落。
在约定的日期,人们在塔下吟唱着圣歌,集体等待圣彼得的现身。当时辰来到中午,太阳升到天空的最高处时,勒米发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塔顶都处于太阳的中心。
当时刻来到正午的时候,圣彼得现身了。他的身影像第一次出现在这个镇上时一样,孤独地从街道尽头出现,然后逐步走向高塔。
人群没有出现任何骚乱,从中自然分裂出一条路径,好像这是一场排练过无数次的行动。而圣彼得仿佛没有看见四周密密麻麻的观众,一路沉默着走到阶梯前,在绵延不绝的圣歌中踏上了第一个台阶,开始了这个伟大的仪式。
吟唱声顿时提高了数倍,淹没了天空下其他声响,而且随着圣彼得的每一步上升而拔高。塔下的芸芸众生注视着圣彼得一步步走进太阳,他的身影在移动中越来越小,最终融入了塔顶的黑点,吟唱声随之达到了极点。
终其一生,勒米再也没有经历过可以与此相提并论的神圣景象。在这一刻,勒米确信自己正在目睹一个天使从人间跨入天堂,他将像一缕被遗忘的光一样再次回归太阳,远离这座塔下的是非之地。
然而正当圣彼得即将迈出最后一步,踏入天堂的时候,塔基突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耀眼的火光从高塔内部迸射出来,瞬间窜遍了塔身,随后高塔开始在爆炸中崩裂,无数条巨木随着热浪从天空坠下。人们在混乱中看见圣彼得绝望地挥舞着翅膀,从天空坠落下来。
这个神圣的时刻突然变成了一场灾难,高塔的崩塌在顷刻间导致了无数房屋的毁灭和大量无辜者的惨死,先前聚在一起吟唱圣歌的人们四散奔逃。
伊安救起勒米,以他所具有的最大力量向外奔逃。在勒米逃离灾难现场的最后一刻,他看见利利曼站立在混乱与死亡之间,贪婪地注视着圣彼得坠落的身影。
圣彼得登天失败让都灵镇陷入了自日食以来最大的恐慌。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幸存者们为处理高塔残骸和遇难者的遗体付出了艰辛的努力,但都灵无论如何也无法恢复到以前的繁荣了——杉树已经被砍伐殆尽,高塔的倒塌对道路与房屋造成了无法修补的毁灭;最严重的是,此事造成了该地有史以来最惨重的人员伤亡。
利利曼重新得到了人们的信任,因为人们认为圣彼得给这座市镇带来的只有不详,所以对他的天使身份产生了怀疑。在为遇难者举办的哀悼会结束后,利利曼说:“我早就说过,那不是一个天使,而是一个巧妙伪装的魔鬼,也有可能是一名邪恶的江湖术士。我们必须抓住他,交由上帝审判。”幸存者们听完纷纷对利利曼的真知灼见表示赞同,并由此展开了对圣彼得的搜捕。
但伊安却认为这场搜捕本末倒置,他相信是有人从中作梗,用死亡和毁灭作为代价阻止了圣彼得的登天,因为那场爆炸产生了极其浓烈的火药味。尽管如此,人们依然认为导致这场灾难的是圣彼得而非某个幕后的阴谋者,因为火药已经在都灵绝迹多年,而且这个阴谋缺乏合理的动机。
由于没有人能说得清圣彼得坠落之后的行踪,于是幸存者们进行了地毯式的搜捕,足迹遍及都灵及周边的城镇,但都一无所获,圣彼得再次从人们视野中消失了。两个月后,精疲力竭的都灵居民对此感到了厌倦,放弃了搜捕并在伤感中开始了新的生活。
之后的某个夜晚,伊安在家中向勒米传授如何将玫瑰炮制成药粉时,一阵歌声从窗户外传来。勒米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趴在窗前聆听着,过了一会叫道:“是圣彼得!大火的那天晚上我听到过这样的歌,他还哭了。”
勒米拉着伊安走出屋子,循着歌声朝黑夜深处走去,他们走过布满了死亡的市中心,一路来到杉树林的遗址。在那里,灰烬里包裹着一团微弱的金色光芒,悲伤而缥缈的歌声在四周回荡。
“那是我们当初埋葬天使的地方。”伊安告诉勒米。
勒米和伊安小心翼翼地接近那团光芒,当终于可以看清时,他们发现有人跪在灰烬里,吟唱着不知名的歌;他偶尔在两段歌的间隙抓起一把灰烬撒向空中,那些灰烬就立刻染上了金色的光芒,飘忽不定地围绕在他四周,并在坠落的过程中逐渐熄灭。
伊安对这一幕表现出极大的虔诚,他躬下身跪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黑暗中的神圣背影。多年后回忆起此事时,勒米相信就是在这一刻,伊安最终相信了圣彼得的天使身份。
当歌声终于沉寂,灰烬也不再落下的时候,伊安走向那个背影,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圣彼得?”
那个背影转过身,勒米就看见了圣彼得那张泪流满面的脸。
圣彼得被伊安带回了诊所,当得知自己已经成为都灵公敌后,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屋子。他终日像丧失了灵魂一样游走在院子里,身上的羽毛也越来越黯淡,最终全部脱落。
但伊安毫不怀疑圣彼得是一个真正的天使,并为了服侍他耗尽了心力。勒米隐约觉得伊安发生了某种改变,这种改变在圣彼得第一次出现时就已经发生,并在此时达到了顶峰。仿佛圣彼得唤醒了他的过往,并在他的心里放置了一个难以实现的幻梦。
都灵恢复了昔日的平静,尽管一开始因为天使事件对伊安心存芥蒂,但人们逐渐又像以前一样来此处就诊。
而第一个患者就令伊安焦头烂额。他是一个中年男性,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但眼神却缺乏这个年纪应有的从容不迫;陪同他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寡妇,乞求伊安拯救此人的性命。经过了解,伊安得知他们竟是母子关系,而这个中年男人实际上只有十二岁。
这个女人的丈夫不久前去世,从那以后她的独子便开始以惊人的速度衰老,仅仅半个月就从幼童变成了中年男性,并且有继续衰化下去的趋势。
伊安对此一筹莫展,并坦言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此类病症,但他还是为患者尝试了各种诊疗方法,甚至让他生吞了一条产卵期的响尾蛇,因为据说响尾蛇的毒液在适量使用的情况下可以延缓衰老。
经过十天的治疗,伊安所使用的各种方法都无济于事,患者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老人,并丧失了所有自理能力,而她的母亲也早已不知去向。据伊安的推测,该患者所剩余的生命不足一天。
这一天,伊安正在为这个年仅十二岁的老人穿上寿衣,老人躺在病床上瞪着眼睛喘息,仿佛生命随时都会被死神俘获,此时圣彼得忽然结束了他漫无目的的游荡,从院子里走了进来。
他走到患者身边,将手掌按在患者的胸口,片刻后又拿开,这个动作结束后患者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青春,在伊安和勒米的注视下,从一个老人蜕变成了孩童。
患者恢复生命力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自己的母亲,却被告知母亲在求医无望的情况下早已远走他乡。两天后,他被收容院的工作人员接走,成了那里诸多孤儿的一员。
这次事件过后,伊安发现圣彼得的翅膀上长出了一根羽毛,这个发现让伊安欣喜若狂,认为这是圣彼得重返天堂的征兆。伊安劝说他使用此种方法去拯救更多的病患,也许他的翅膀会再次长满羽毛,继而找到重返天堂的方法。但圣彼得拒绝了这个提议,并表示自己已经厌倦了一切。
圣彼得的消极态度让伊安感到绝望,但他依然对圣彼得进行了多日的游说,试图重燃他的信心。终于在一个星期日,圣彼得无可奈何地说:“既然如此,就如你所愿吧。但我需要你代替我做这件事。”
他拔下那根羽毛,把它系在一根头发上,然后将这个简易项链挂在伊安的脖子上。
“你可以去拯救世人了。”
圣彼得告诉伊安,这根羽毛可以让他医治所有不治之症,于是第二天,伊安带着勒米开始了救世路途,他们每天在都灵各地游走,寻找垂死之人或具有怪诞病症的患者。伊安的治疗方法极其简单,即效仿圣彼得用手按压患者的胸口,而经过他触摸的人无一例外当场就脱离了病痛。
都灵在一夜之间名声大震,关于该地出现了医界圣手的消息在全国各地流传,慕名前来的人络绎不绝,像蚂蚁一样不断涌入这座小镇,有人是为了得到伊安的诊治,有人则是为了朝圣,因为人们认为他的表现远远超越了医学界限,可以将之归为神迹或魔法。人们逐渐将伊安奉为圣人,每天都有一群人追随他,只为亲眼目睹他那神奇的治疗手段。
而每当伊安成功治好一个患者后,圣彼得的翅膀上就会长出一根新的羽毛,半个月后他的翅膀再次覆满了羽毛。
伊安的诊所已经成了一处圣地,慕名者终日环伺其周,企图发掘出其中的秘密;但伊安从来不在诊所接见患者,为了避免天使被发现,他每天清晨早早地离开,薄暮时分才回来,以游行的方式在全镇各地施诊。
一段时间后,勒米感到了厌倦。起初那些垂死之人让他感到新奇,但慢慢地只觉得他们面目可憎了。所以某天早晨勒米拒绝和伊安外出,说自己要和圣彼得留在家里。
而这一天,许久未曾露面的波洛正好来诊所寻找莱拉。
当时勒米正在向圣彼得问起魔鬼存在的真实性,圣彼得说了一句“魔鬼往往具有最迷惑人心的表象”后便不再开口了,正当勒米准备追问下去的时候,院子里响起了人声。勒米还未来得及走出房间查看,脚步声就已经迅速逼近,并且伴随着两个孩子的交谈。
“他和那个医生住在这里,就是那个只要摸一下就能让你活过来的医生……我在流浪的时候遇到了他,当时……”
勒米扑到门口,试图将两人堵在门外,但他还没未碰到门把手,来者就已经推开了门,进来的是波洛和另外一个孩子。
“勒米,这是我在收容院认识的……”
波洛试图把同伴介绍给勒米,但看到圣彼得后就立即噤住了声,另外一个孩子也明显受到了惊吓。勒米尝试做出解释,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而圣彼得只是瞥了一眼两个孩子,仿佛自己是一个局外人。
波洛的同伴像见到鬼魂一样战栗不止,然后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跑了出去,波洛的目光在他的背影和勒米之间辗转了数个回合,最终也夺门而去。
波洛的同伴跑回了收容院,并将此事告诉了利利曼,没过多久,利利曼就率人包围了伊安的诊所,到黄昏时诊所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既有前来抓捕圣彼得的教士与警卫,也有闻训而来的看客。
出于对圣彼得的畏惧,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警卫侍立在教士身侧,仿佛后者身上的宗教气息能使自己免受伤害,而众多看客则畏缩在教士与警卫所形成的保护圈后,对此事议论纷纷。
当落日被群山吞没后,利利曼终于对这种畏缩不前的态度感到了愤怒,他走到人群前面宣布:“今日,我们将彻底铲除邪恶,让都灵重新回归昔日的宁静,此前我们所经历的一切磨难将终结于此!”
他命令教士分布在诊所四周,以构成六芒星的形状——据说这是所罗门王用来封印邪祟的图案——然后亲手将圣水撒在诊所四周,当一切安排妥当后,警卫们手持武器冲入了诊所的大门,决心与里面的魔鬼殊死一搏。
但出乎意料的是,诊所内没有发出搏斗的声音,警卫们几乎没有做任何停留就走了出来,圣彼得在警卫的挟携下走在最后。
“他没有做任何反抗。”带头的警卫向利利曼解释道。
勒米目睹了整个过程,当警卫冲进来时,圣彼得用翅膀掩住他说:“他们无法威胁到你。”圣彼得被带走后,三个警卫查看了诊所的每个角落,却始终对勒米熟视无睹,仿佛后者只不过是一团空气,最后他们走出诊所对利利曼报告道:“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了,那个小孩儿失踪了。”
勒米无法理解圣彼得为何毫不反抗,也无法理解警卫们的离奇行为,但眼前的场景让他无暇思考背后所隐藏的缘由——在人群聚拢的中心,圣彼得跪在利利曼面前,利利曼左手将一把十字架按在他的额头上,右手用力抓着他的翅膀,试图从上面拽下一根羽毛,但那些看似脆弱的羽毛却无比坚韧地附着在翅膀上,利利曼经过一番辛苦的尝试后一无所得。
这让利利曼恼羞成怒,他后退了好几步,指着圣彼得喊叫着什么,虽然无法听清内容,但勒米确信那是恶毒的辱骂。围观者也随之愤怒起来,在谴责声中一拥而上。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呵斥响起,平息了现场的混乱——伊安完成了一天的诊治回来了。由于伊安近日来救世主般的善举,大多数都灵居民已经将他视为圣人。诊所前安静了下来,在场的人都注视着伊安,等待他对包庇魔鬼一事做出解释,并期望得到一个合理的判决。
但人们首先听到的是利利曼的责难:
“他是魔鬼的同党!这个外乡来的医生伪装成基督的模样医治你们,但却借助于魔鬼之手,暗地里残害你们的灵魂!”
“老朋友,是什么样的疯狂念头腐蚀了你,竟让你把一个天使称作魔鬼,让你说出这种荒谬至极的谎言?我们曾一同在晚饭后漫步,缅怀那些死去的岁月,而如今你却称我为‘外乡来的医生’,昔日那个仁慈的老神父为何变成了这幅模样?你不再相信上帝了吗?”
利利曼脸上涌过一阵痛苦,但随即被之前的偏执与恼怒掩盖了。伊安解开医袍,从脖子上取下羽毛,将它展示在众人眼前,羽毛像一滴从天空流淌下来的夕阳一样闪烁着金光,照亮了暮色下众人的面孔。利利曼盯着它,眼睛里充满了渴望。
“圣彼得,即你们口中的魔鬼,将这根羽毛赐给了我,使我得以拯救那些陷入痛苦的灵魂。你们把我奉为圣人,却用对待魔鬼的态度对待他。”
伊安把羽毛还给圣彼得,圣彼得接过羽毛并将它插回自己的翅膀,于是其余所有的羽毛都像被点燃了一样绽放出金色的光辉,围观的人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所行之事是何等罪恶。
黑夜笼罩了四野,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圣彼得的羽毛放射着足以令群星黯然失色的光辉;在这片光辉的照耀下,警卫和教士,以及围观的群众们纷纷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向圣彼得忏悔自己的罪行。
利利曼的心灵仿佛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他的嘴唇轻微地颤抖,吐出一句:“你们不久就会意识到自己的愚蠢。”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人群。
圣彼得恢复了天使的尊荣,自此每天挥动着翅膀游走于都灵,代替伊安救治病患,而且远比伊安做的更接近神迹。他不仅医治人们身体上的伤痛,而且可以抚平心灵上的创伤,并对每个人的命运做出准确的预言。
没有人再质疑圣彼得的天使身份,只有利利曼仍固执地认为他是一个精心伪装的魔鬼,必须得到审判与铲除。自从失去人们的支持后,他关闭了教堂,将自己埋首于幽深的教堂图书馆,收容院里的孩子们也被禁止外出。但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反常的行为,由于出现了圣彼得这个活生生的天使,已经没有人再去关注教堂里那些雕塑了。
自从教堂关闭后,勒米再也没有见过波洛,也没有见过收容院里的任何孩子。但之后的一天夜里,沉睡中的勒米被房间里的声音惊醒,竟看见波洛站在床前。
“勒米,我害怕,我再也待不下去了。利利曼不让我们出去,昨天晚上我听见他一个人在大堂里低语,用的是我没有听过的可怕语言。黑暗里有一个声音在用同样的语言回应他,但后来我去查看的时候却发现空无一人,只有一股硫磺的味道。”随后波洛向勒米讲述了自己如何从收容院艰难逃脱,经过长途跋涉后来到诊所,并通过窗户进入勒米的房间。
第二天勒米将波洛在教堂里的经历告诉了伊安,伊安让波洛暂时住在诊所,并询问了事情的经过,但波洛还没有说完,就被前来求医的人打断了。
求医者是一对年迈的夫妇,一看到伊安就抓着他的手,请求救治自己的儿子。据他们所说,自己的儿子被沉睡攫住了灵魂,自从夜里入睡后便再也无法醒来,任凭他们如何呼唤都无济于事,但仍保持着正常的呼吸与心跳。
伊安安置好波洛后就跟他们走了,他来到对方家里对患者做了详细的检查,但不管作何努力都找不到合理的病因,也想象不出任何有效的医治手段。之后他将圣彼得领至患者的住处,圣彼得用食指触摸了一下患者的头部,凝视了良久,然后表示这件事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两天后,伊安前去查看患者病情的时候,发现他们家所有人都被囚禁在了这种沉睡里。伊安将此事定义为超自然的医学现象,但之后又有好几户人家陷入了同样的沉睡,这时他才意识到,这是一种瘟疫。
疫情迅速蔓延,十几天后,半个都灵都陷入了沉睡,连波洛都成了患者之一。当疫情完全失控后,圣彼得已经不再巡诊了,因为当前笼罩在都灵之上的最大阴影就是这场嗜睡症,而他对此毫无对策。
几天后,一家铸铁厂因为工人在工作中突然睡着而发生了事故,继而引发了严重的火灾,半条街都葬送在大火里;大火被扑灭后圣彼得决定不再坐视不理,他当夜离开诊所,独自走进了黑夜。
勒米和伊安在忐忑不安中等待了一夜,尽管无法猜测圣彼得外出的目的,但他们知道肯定和瘟疫有关。一直等到黑夜褪尽,圣彼得才终于回来。
他走进房间,对伊安说:“这不是瘟疫。”
“我行走在黑夜里,看见瘟魔拖着他那沉重的镣铐在大街小巷中流窜,每经过一户人家便投出一群褐色的毒虫,于是那家人便会陷入沉睡。我尾随他走遍了都灵,亲眼看见他在完成了这个邪恶的行程后回到了教堂。
“这不是瘟疫,是黑暗。它的源头就在那座教堂。”
即使和利利曼的友情多年前就已死去,而且种种迹象表明利利曼早已被邪恶侵蚀,伊安依然不相信他会沦落到与魔鬼为伍,所以他在第二天清晨的时候赶往教堂,想当面质问利利曼。勒米尾随着伊安一路来到教堂,看着他推开沉重的大门,走进了那座封闭已久的教堂。
即使太阳已经升起,眼前的教堂依然让勒米觉得恐怖无比。发生了一系列事件后,勒米已经无法将这座的教堂与“神圣”二字联想在一起了,它更像一个盘踞在都灵土地上的黑色野兽,将不为人知的黑暗深藏在唇齿之后。
勒米趴在门缝前朝里面窥望,礼堂里布满了黑暗,伊安站在礼堂中央,看着跪在神像前祷告的利利曼。
“圣彼得看见魔鬼在此地出没,他说它来自教堂。”伊安说。
“圣彼得,是的。从摸到他的羽毛那天起,我就知道他是一个真正的天使。”利利曼的声音让勒米大吃一惊,它听起来既尖锐又刻薄,像来自于一个深居牢笼的囚徒。
“那你为什么称他为魔鬼,并且要审判他?”
“我不能让他离开这里,我必须得到他的羽毛。我穷尽一生寻找到达天堂的方法,直到真正的天使出现——我从未如此接近天堂。”
勒米想起那个死囚,他曾抓着一根金色的羽毛出现在都灵街头,声称那是天使的羽毛,可以让自己到达天堂。他消失了以后,很多人认为他确实去了天堂。
“你何时变得如此疯狂了?你难道真的相信那个死囚去了天堂?”
利利曼站了起来,指着伊安的脸叫道:
“你不明白!我已经受够了,这里就是地狱!你难道没看出来我们都活在地狱里吗?”
即使隔着无数层阴影,利利曼歇斯底里的模样依然让勒米感到心惊胆战,他的衣袍破败不堪,头发杂乱地垂在脸上。勒米意识到,也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长久以来利利曼一直把它隐藏在黑色的教袍下,直到如今才终于示人。
“可是你投靠了魔鬼 你已经走进地狱了。”
“这不是我想要的,所有人都信任他,我没有办法。”利利曼辩解道,“我只想让圣彼得交出羽毛,而且它只是让他们陷入沉睡而已。”
“你疯了。”
利利曼揭开白发,将被疯狂念头折磨得扭曲不堪的脸凑近伊安:“你以为自己是好人吗?我知道你来自哪里,我知道你做过什么,我知道你真正的名字。”
利利曼压低声音在伊安耳边吐出一个名字,勒米因为隔得太远无法听清,但他看到伊安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他要求你献出所有羽毛,以让他去往天堂,否则都灵就会永远沉睡。”
夜里在壁炉前,伊安向圣彼得告知了利利曼的意图,勒米和他们围坐在一起,而波洛则不省人事地沉睡着。在伊安说话的时候,勒米一直看着他的脸,试图从中捕捉到关于过去的蛛丝马迹。
圣彼得摇了摇头说:
“我的羽毛不会让任何人上天堂,只会制造迷惑人心的幻觉;它可以在梦里满足任何人的渴望,但也会徒增现实的空虚。”
他从翅膀上摘下一根羽毛,将它抛进火里。羽毛立刻燃烧了起来,消解成一股烟雾和无数粒金色尘埃,烟雾携带着尘埃从壁炉里漂出来,弥漫在勒米和伊安四周,并构成一幕幕画面。在这片由白色与金色组成的幻境里,勒米和伊安目睹了利利曼的整个人生。
他们看见利利曼伴随着妇人的号泣出生,但转眼间这个妇人就离他而去,他在一个面容憔悴的男人怀里嚎啕不止。在下一个画面里,男人躺在病床上将利利曼托付给一个老神父,老神父离开后男人便死去了。
在一座摇摇欲坠的修道院里,老神父在烛光下向利利曼讲述一部部厚重的典籍,并许诺会送他去最好的神学院。
他们又看见老神父躺在修道院门口,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利利曼伤心欲绝地伏在他身上,老神父抚摸着他的脸安慰道:“不要怕,我马上就要去天国了,那里没有罪恶。”随后利利曼放火烧了修道院,在漫天的火焰前一步步走进黑夜。
他们看见利利曼混迹于各地的教堂与修道院,从一个毫无资历的年轻教士变成神父,在黑夜里隐藏他严重扭曲的人格和对于天堂的渴望。在某个画面里,勒米看见利利曼和伊安在争吵,利利曼叫嚣道:“没有一个人不罪恶,这个世界里只有罪恶,他们都应该下地狱!”
在最后一个画面里,利利曼将灵魂献给了黑暗:“拿去吧,我要你制造一场大瘟疫,直到那个天使交出自己的羽毛。”
烟雾忽然消散了,勒米和伊安从幻境中脱离,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他们明白了利利曼内心所有的黑暗与痛苦。圣彼得凝视着夜晚。一阵狂风从窗前刮过,使夜色变得更浓重了,低沉遥远的呼唤在空气中颤动。
“它来了,我必须面对它。如你们所见,利利曼并非邪恶之人,但他招致了黑暗,”圣彼得对勒米和伊安说。
“离开这里吧,你还有别的选择。”伊安说。
“我没有任何选择。”
圣彼得在呼唤声中走向旷野,他的背影逐渐遥远,翅膀在黑夜中留下一段金色的轨迹。到达某个地点后,圣彼得停了下来,开始拔自己的羽毛。他每拔下一根羽毛,那根羽毛就漂浮在他身边,像萤火虫一样摇曳不定,到最后每根羽毛都围绕着他飞舞,照得整个黑夜闪烁着金光。
“去吧。”
圣彼得挥了挥手,那阵狂风就刮了过来,将所有羽毛掠夺一空,裹挟着一大片金光迅速远去。
圣彼得献出羽毛的第二天,都灵的嗜睡症就消失了,先前陷入沉睡的人纷纷走出家门向别人诉说自己的经历。尽管嗜睡症已经消失,但伊安还是用了很长时间对居民们做了检查,当确认没有再次发病的可能后才放了心。
圣彼得的翅膀上已经没有一根羽毛了,在那个被邪恶染指的夜晚,他走出诊所前是一个天使,回到诊所后就只是一无所有的老人了。他将自己封闭在房间里,每天的活动仅仅局限于喝水与睡觉,仿佛他所有的信念都随着那些羽毛远去了。
之后的某天,伊安忽然对勒米说:“我要前往世界上最大的教堂寻求神谕,让神告诉我如何帮助圣彼得回到天国。”他似乎已经决定很久了,所以在告诉勒米的当天就收拾好了行囊,然后背负着不为人知的过往赶赴他乡。
伊安离开没几天,尘封已久的教堂终于打开了了大门,利利曼让人对教堂内部重新进行了装潢,在墙壁上画满了天使的图案,穹顶上则画着大幅的天堂图景,圣像也被镀了金。而利利曼本人简直容光焕发,每一条皱纹里都刻着亲和的笑容。
在重新开放的第二天,教堂内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画展,每幅画上都描绘着天堂的图景。利利曼说他曾在梦中进入天堂,目睹了天堂真正的模样,遂把它们画下来供世人瞻仰。在画展的中央放置着一面最大的画,上面只有一个面容慈祥的老神父;勒米没有前去参观画展,否则他肯定能认出画中人。
利利曼每天都创作出一批新的画,用以更替昨日的旧画,每批画都比之前更加摄人心魂。画展持续了很多天,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每个人都惊叹于画内景象的美丽绝伦,没有人怀疑它们的真实性。没过多久,连附近其他城镇的人都被吸引来此,甚至有人建议将这些画作拿去让教皇鉴赏。
然而就当观展人数达到顶峰的时候,利利曼却毫无预兆地取消了画展,并当众焚烧了所有画作。人们对此疑惑不解,此事一时成了都灵最受议论的话题;有一些狂热的信徒集体请愿,希望利利曼继续之前的创作,但利利曼却将教堂的大门再次封锁,拒绝接见任何人。
不久后的一天夜里,勒米和波洛正在诊所内用纸折叠各种野兽的形状,屋外的天空忽然变得阴沉,并下起了大雨。
勒米起身前去关闭门窗的时候发现有一个黑色的人影在窗外晃动,他还没来得及惊叫人影就推开门冲了进来,浑身湿透地站在地板上,因寒冷而战栗不止。
“他在哪!那个天使在哪!”陌生人抓住勒米的肩膀吼道。
“神父?”旁边的波洛认出了他,尽管利利曼此时衣衫褴褛,长时间未修剪的苍白长发遮住了脸,波洛还是根据声音分辨出了来者的身份。利利曼转过头露出因彻夜未免而红肿的眼睛,松开勒米转而扑向波洛。
“你已经迷失了太久了。”圣彼得突然像鬼魂一样出现在利利曼身后,抓着他的手腕说。
利利曼看到圣彼得后立刻停止了疯狂,跪在地上亲吻着他的脚,乞求道:“我到底该怎么做,求你告诉我吧。”
他在胸前摸索了一阵,抓出一堆颜色灰暗的羽毛:“这是你的羽毛。我每天夜里都可以在梦里看见天堂,却无法触及,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纸上描绘它。求求你,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到底怎样才能到达天堂?”他的手高举在圣彼得面前,脸上郁积着惶惑和渴望。
圣彼得拿起一根羽毛,叹息了一声后扔进壁炉,那根羽毛立即蜷缩焦黑,在涌出一撮细小的火焰后化为了灰烬,并散发出一股恶臭。
“这不是我的羽毛。魔鬼欺骗了你,这只是普通的鸡毛;而你夜里看到的不过是魔鬼制造的幻觉,那不是真正的天堂。”
利利曼难以置信地盯着手中杂乱的羽毛,又看了看在火焰中飘飞的灰烬,然后忽然松开了手——他苍老的生命在一瞬间枯萎了。
“你还有救赎的机会。”圣彼得对他说。
利利曼爬了起来,骨节因老化而咯吱作响,他颤颤巍巍地走近壁炉凝视着那团火焰,然后把手中的鸡毛全扔了进去,火焰在火星的簇拥中轰然升高。
“我让两个孩子去盗窃天使尸体上的羽毛,结果烧起了那场大火,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还有那座高塔,是我让人在里面安放了炸药,以阻止你回到天堂。”
火光飘忽不定地映照在他脸上,当他说出那些罪恶的事迹时,脸上的皱纹和眼珠一动不动,仿佛自己所诉说的是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故事。
利利曼最后说:“我已经走进地狱了。”
他推开门,披着破蔽的衣物走出了诊所,不久后,雨夜中响起了绝望的哭号。
利利曼离开后的几天里,波洛的情绪一直处于不安之中,有一天他对勒米说:“这个地方让我害怕。我们曾一起流浪,那些日子里我们总担心饿肚子,但至少不用面对魔鬼。离开这里吧,我们还有很多城市没有去过。”勒米拒绝了波洛,他看了看在床上沉睡的圣彼得后说:“我不能离开圣彼得,而且伊安还没有回来。”
波洛当日就离开了都灵,他没有任何行囊,走出诊所后就一直沿着太阳落下的方向前行,直到抵达另一个可以让他驻足的城市。勒米一路盯着波洛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晨曦里,从此勒米再也没有见过他。
那个雨夜过后,教堂再也没有打开过。无论白天还是夜晚,路过的行人都听见教堂内回响着苍老悲凉的号泣声,仿佛里面囚禁着一个痛苦至极的灵魂。号泣声持续了整整两个星期,在此期间没有人敢接近教堂,每天夜里居民们都胆战心惊地入睡。
两周后的一个午夜,持续不断的号泣声终于停止了,一直到第二天黎明都没有再次响起。正当人们对此疑惑不解时,教堂门打开了。
人们纷纷前往,聚在教堂门口准备一探究竟,但没有人敢进去。骇人的号泣声再次响起,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利利曼赤身裸体地从教堂里奔了出来,一边挥舞着双臂一边喊道:“它骗了我!它骗了我!”
人们看见他身上布满了伤痕和污垢,灰白的须发像野草一样杂乱,随着他的跑动而狂乱地飞舞。利利曼疯狂地奔走在都灵的大街小巷,向沿途的每一个人诉说自己的绝望,所有人都毫不怀疑他已经疯了。最后利利曼朝都灵镇边缘狂奔而去,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里。
此事让都灵再次产生了恐慌,人们不明白利利曼为何突然间神经错乱了。自从日食发生后,都灵接连不断地出现灾难和怪异之事,居民们日复一日地生活在恐惧里,为他们所不理解的事情惶惶不可终日,如今利利曼的精神失常终于让他们忍无可忍了。
第二天,居民们停止了日常活动,聚集在都灵最大的广场里参与由镇政府举行的“审判日”活动,试图集全镇之力找出造成这一系列可怕之事的元凶,让都灵恢复之前的宁静祥和。
“审判日”只举行了半天就结束了,几乎所有人都相信是圣彼得带来了一切不幸,因为所有事件都发生在他出现之后。尽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说一切背后肯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内幕,不应妄下结论;但随后又有目击者作证,说瘟疫期间圣彼得曾在旷野中与魔鬼交谈,而且利利曼正是去过伊安的诊所后才变得疯狂,于是连那些为数不多的反对声音也沉寂了。镇政府随即做出决定,将派遣大量警卫捉拿圣彼得,并对他进行公开审判。
“审判日”结束后的第二天清晨,勒米正在诊所内为圣彼得准备早饭,彼得忽然叹了一口气,对勒米说:“我的时刻来临了,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勒米问圣彼得,但后者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勒米疑惑不解地跟随圣彼得走到门口,看见诊所外面站满了全副武装的警卫。
圣彼得回过头对勒米说:“我所见日光之下,一切都是捕风,一切都是捉影。”这就是他对勒米所说的最后一句话,随后警卫们走上前带走了他。
圣彼得被关进了戒备最森严的牢狱,并且受到了最冷酷无情的审问。随后政府发出通告,计划中的公开审判取消了,因为圣彼得在拷打过程中流出了金色的血液,血液流到地上像岩浆一样燃起了火焰,狱卒将此事上报给审判团,于是圣彼得当场被判处死刑。
伊安在圣彼得被宣判死刑的第三天回到了都灵,他风尘卜卜地赶到诊所,宣称自己找到了方法:“圣彼得!我知道怎么做了,你可以回天堂了!”但没有回应的声音,诊所内空无一人,他找遍了每个房间都没有发现圣彼得和勒米的踪影。
一直等到中午,勒米才从外面回来,他站在门口看着伊安焦急的背影哭了出来。“伊安,你终于回来了。”勒米扑过去抱住伊安,想对他倾诉最近所发生的不幸之事。还没等勒米开口,伊安就急忙问道:“圣彼得呢?”
“他被抓走了,人们都说他是带来灾难的魔鬼。我刚才在街上看了公告,他们明天要处死他。”
伊安顿时像被抽走了脊柱一样靠墙滑了下去,垂着头瘫坐在地上。过了一会,他抬起头问:“他们要在哪里处决他?”
“河堤上。他们要像处决女巫一样,向他的嘴里灌满圣水,然后施以火刑,在火焰最旺盛的时候再投到水里。”
“那还来得及,我已经找到方法帮他了。”
勒米看着他饱经风霜的脸问:“你得到神谕了吗?”
“没有,但我知道怎么帮他回到天堂了。我途经一座城市的废墟,有个老人告诉我那里发生过的事情:曾经有天使坠落于此,乞求城里的居民帮他回到天国,方法是让一个凡人心甘情愿地被他杀死,以作为祭献。但城里没有人愿意,于是那个天使在绝望中死去了,尸体引发了一场大火,整个城市都被烧毁了。”
“那你去哪里找这样一个人呢?”
伊安没有回答,他站了起来,目光坚毅而平静,仿佛做好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抉择,而这个抉择足以让他弃绝一切疑虑。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伊安认真地打理着诊所,将医疗工具和所有药物,连同他身上的医袍都脱下来封存在木箱里,然后把生活用品安置妥当,并教导勒米如何合理地使用他们。
“你又要走了吗?”勒米不安地问。
伊安俯下身,将手按在勒米的肩膀上说:“是的,我明天就要永远离开了。你可以留在诊所,也可以离开这里,去寻找一个没有悲伤的城市。”
次日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伊安就赶到了河堤。河堤前早已聚满了人,他们满含着愤怒,等待审判团将罪恶元凶押赴刑场;河堤上树立着一根柱子,据说那是最后一棵杉树的枝体。
圣彼得被押上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升起了,河水将阳光折射在他的羽毛上。他一出现围观的人群就躁动了起来,尽管圣彼得浑身肮脏不堪,布满了伤痕和污垢,而且身上缠满了粗壮的绳子,人们依然对他毫不同情。辱骂声和诅咒声此起彼伏,不断有人冲河堤吐口水。
两个警卫押着他朝那根柱子走去,后面跟着一个警卫,手里提着一条铁制的锁链。他们将圣彼得按在柱子上,将锁链绕过他的脖子,然后顺着脖子缠遍了全身。伊安默不作声地站在人群里,当他看向圣彼得的时候,发现后者也在看着他,脸上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
太阳越升越高,当那根柱子正好处于太阳轮廓的中央时,审判团一声令下,宣布对圣彼得用刑。行刑官走上前,在圣彼得脚下堆满了木柴,并浇上了焦油,然后取出几根黑色长钉和一把铁锤。
行刑官拿出最长的钉子,对准圣彼得的胸口刺了进去,然后将铁锤挥向钉尾,于是那根钉子就被钉入了圣彼得的胸口。他又拿出几根长钉,依次钉进圣彼得的肩膀、手腕、膝盖和脚腕。在这个过程中圣彼得一声不响地垂着头,当这一切完成后,河堤下响起了欢呼声。
行刑官走下河堤,再次上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熊熊燃烧的火把,他走近圣彼得,准备点燃那堆木柴。但他忽然停了下来,惊恐地看着圣彼得的身体。
“快逃吧,不然会被烧死的。”圣彼得对行刑官说。
人们看到圣彼得的伤口流出了金色的血液,并逐渐喷涌而出,顺着柱子源源不断地流到河堤上,所到之处立刻燃起了烈焰。血液无穷无尽地流淌着,很快就聚满了河堤,并迅速向河堤下蔓延,连河里都燃起了冲天的大火。
刑场突然变成了火海,围观的人们四散奔逃,拼命躲避着火焰的追逐,但伊安没有退缩,他正好需要一场混乱来接近圣彼得。他穿过人群和层层烈焰走向河堤,当来到圣彼得面前时,火焰已经爬满了他的身体。
“我回来了,圣彼得。我找到了方法。”伊安说。
“你没必要这样做。”
伊安没有理会他,转身拿起一把警卫丢下的短剑,把剑柄放在圣彼得手里,然后抓起他的手腕,让剑尖对准自己心脏的位置。
“神必自己预备做祭献的羔羊。圣彼得,我愿意为你祭献。”伊安说完用力拽动圣彼得的手腕,让刀插进了自己的心脏。
四周的烈焰熄灭了,满地的金色血液像熔岩一样冷却成了灰烬。伊安跪在地上,鲜血从他的胸口喷涌而出,圣彼得叹息了一声,然后挣脱柱子站了起来,一道来自天空的白色光芒投射在他身上,天地间响起了恢宏的号角声,逃散的人纷纷回过头看着这神圣的一幕。
圣彼得看着脚下已经死去的伊安,低声说:“谢谢你。”然后他的身体逐渐僵硬,在人们的注视下化成了一座白色的石像,白光逐渐黯淡了下去,号角声也变得越来越缥缈。
就在白光和号角声马上就要消失的时候,一个人影忽然出现在河堤的另一端,大叫着朝圣彼得奔过来。
“请带我走吧!”
利利曼大喊着,手舞足蹈地冲向那道白光,然后在众目睽睽下扑了进去。白光瞬间变得极其耀眼,在灿烂地闪耀过后便熄灭了,号角声也随之消失了,而圣彼得像被击碎了一样,开始从头部碎裂,随后变成了一堆白色的砾石。
过了一会儿,死去的伊安苏醒了,迷惑不解地抚摸着胸口。当看到碎裂一地的圣彼得和奄奄一息的利利曼后,他冲上前抓住利利曼的脖子吼道:“你这个疯子!你干了什么!”
利利曼像得到了解脱似的对伊安说:“老朋友,我在那道白光里看到了天堂。你可曾见过天堂?”然后他便断了气。
利利曼再次破坏了圣彼得的归天,这次不仅让圣彼得沦为了尘土,也使他自己失去了生命。而这场刑罚以及都灵的一切灾难,最终也以圣彼得的毁灭和利利曼的死亡告终。
伊安站在利利曼的尸体旁边,四周遍布着灰烬和碎石。尘埃落定后,人群逐渐围拢了过来,他们踏过灰烬走到河堤上,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尽管一切都已结束,他们对真相却依然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谁是魔鬼,不知道谁的内心满含痛苦,也不知道谁做出了牺牲。
几个警卫抬走了利利曼的尸体,其余人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他们不知道该对伊安作何处置,尽管他看起深藏着很多秘密,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做错。人们把伊安独自留在河堤上,离开的时候,谁也没有理他。当人们都走了以后,伊安俯下身抓起一把尘土,把它全部撒进了河里,然后转身离开了。
伊安回到了诊所,勒米看到他后兴奋地问:“你不离开了吗?”
“我本来已经离开了,但又回来了。”
伊安不明白,那把短剑明明插进了自己的心脏,而自己也确实死去了,为何又活了过来。他想了很久,最后想起《圣经》中的故事:神让亚伯拉罕杀死自己的儿子,以示忠诚。亚伯拉罕将儿子以撒带到山顶,手里拿着火与刀,他们到了神指示他的地方,亚伯拉罕在那里筑坛,把柴摆好,绑了他儿子以撒,放在坛的柴上。就当亚伯拉罕伸手杀死以撒的时候,神的使者出现阻止了他,告诉他,神已经知道他敬畏自己了——神不会要求世人做真正的祭献。
当天夜里,尽管经历了如此多悲伤之事,伊安却很快入睡了。他梦到了圣彼得,圣彼得站在诊所门口,背后挥动着一双金色的翅膀,笑着对他说“谢谢你,我已经回到天国了,而你的救赎即将来临。”
第二天一早,伊安对勒米诉说了此梦,当勒米问及梦中所说的救赎的时候,他却沉默不语。黄昏的时候,一队警卫来到诊所,向伊安出示了逮捕证,然后逮捕了他。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难道是坏人吗?”勒米问警卫。
一个警卫回复他:“他是一个战犯。”
原来当处决结束后,镇政府就立即对伊安的身份做了调查——在这些年里,没有一个人了解他的过去。而调查很快就有了结果,结果显示他是来自另一个国家的战犯。
那个国家曾发生了一起内战,战败的一方在战争结束前夕召集了一群杰出的学者,试图制造某种强大的武器来挽回局面,武器最终研制出来了,并造成另一方士兵的大量死亡,但他们还是输掉了战争。
战争结束后,所有参与制造那件武器的人都被判为战犯,而伊安却在审判前逃出了那个国家,最初在四处逃亡,后来定居在了都灵——他的真实姓名也不是伊安。
伊安被带走后,勒米独自一人住在诊所,日夜思念着伊安和圣彼得,并思考着伊安所说的救赎的含义,思考了很久他才明白伊安为何如此狂热地帮助圣彼得——如果他可以帮一个天使回到天国,那足以抵消所有罪孽。他想起,伊安被带走的时候脸上充满了安详,对自己说:“我已经找到了平静。”
当明白了这背后所隐藏的一切含义后,勒米收拾好行装,关闭了诊所,并让诊所内一切都保持原样,然后踏上了流浪的路途。多年以后,当都灵的子民途经此地,有人会说这里曾居住过一个天使,也有人会说这里曾居住过一个魔鬼。
利利曼被葬在了教堂属下的墓园里,葬礼举行的时候全镇的人都前来参加,人们都认为他是因为对抗魔鬼才失去理智的,应该为他修建一座雕像。葬礼结束后人们修缮了教堂,让它仍然像以前一样;而收容院的监管权落在了镇政府的手里,不再属于教会了。
都灵终于回到了之前的宁静,尽管那座高塔的残存依然耸立在镇中心,但人们只是把它当做一个奇特的观光景点,之前被摧毁的道路和房屋也逐渐修建起来了。
很多天以后,有个猎人宣称自己在曾经的杉树林发现了一具尸体,随后警卫前去查看,发现尸体就是那名失踪的死囚。猎人还说,发现尸体的时候,旁边的河里飘着一只金色的羽毛,正在顺河水的方向流去,但警卫们都不相信他所说的。
“那根羽毛耀眼极了,就像太阳一样。”猎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