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是我在乡下玩得最好的朋友。
她排行老四,上有三个姐姐,下有弟弟。姊妹中排行中间的通常最不受待见,既享受不到新添儿孙时长辈给予的恩宠,也没有最小的自带的自宠自傲,更何况家中最小的是男孩。春燕家孩子太多,很穷,没见她穿过新衣,身上都是姐姐穿过的。她倒不觉得有啥难堪,每天身上脸上全是泥,疯得象个男孩。
我俩同岁,父辈关系不错,就按照乡下的习俗自小拜了老庚(意即同岁的干兄弟姐妹)。没进城时,从懂事起,白天我俩形影不离,包房子、摔泥巴、打飞棒,一玩就几小时,困了往柴房稻草堆上躺下就睡,一觉醒来时,父母收工回来都开始做饭了。
那时的我们每天都玩得很开心--除了和大孩子一块去放牛。
通常找着一片青草比较浓密,又远离庄稼的树林,把牛往林子深处一赶,就可以撒开丫玩了--到太阳下山时,牛自会从林中出来往家走。
除了偷东西吃,最有人气的就是摔跤比赛,农村孩子多倔强、好斗、好强,更何况是湘西人,好象生来骨子中就有一点匪气。有自当擂主,接受众人挑战的,也有由众人指定配对一较高下。
这种时候,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否则会被人看不起,就连女孩也不例外。赢的标准是把对方摔倒在地,压在身下,对方开口认输。我是断不会主动参与的,但几乎每次都在劫难逃,对手自然是春燕,因只有我俩同岁,于其他孩子看来比较公平。
还没开始,围成一圈的其他孩子就开始嚷嚷加油助威。我还在回想着上一场胜者是怎么把对方摔倒,她就冲过来了,然后我就不知怎么摔倒在地,被她压在身下。
“服不服输”“不服”她压在身上的劲加重了。“服不服?”“不服”她把我的手也给扭住了。我隐隐觉得疼起来。但还是不肯认输,她的劲更大了;经常我们会这样僵持很久,这时的她是从来不会手软的,而我也是一个打死都不认输的犟骨头。最后还是那些大孩子宣判她赢,让我们结束战斗。
一直想赢一次,但从来没有得逞过。比赛结束,我是不会再和她互相追逐着回家的,看都不看她一眼。不过睡一觉,第二天我们又玩到一块了。
进了城,见面就少了,头一两年因帮小姨看孩子,很少回老家,有着几年没见。
有个周末回了乡下,还没起床,爷爷说她来看我了,坐堂屋等我呢。穿上衣服,打开门,就见着了一个扎着歪歪马尾辫的女孩坐在大门口,正望着外面发呆呢。她也回过头来--眼前不再是以前那个全身是泥,象个小疯子一样的女孩,脸长成了标准的瓜子脸。
她看了看我,刚要叫,忽又呆住了,盯着我看了半会,又看看自己,突然忸捏起来:“你那穿的是么的呀?”我明白了,我穿的是裙子,这样的衣服我在农村住时也从来没有穿过,见都没见过。而她还是象当年一样,穿着姐姐的旧衣。
“这是裙子,你要不要试一下?”突然有人羡慕起自己的衣服来,我的那点小虚荣心一下子就冒起来了。她咬着嘴唇,忸捏了半天,终还是半推半就把裙子套上了。家里只有一个六七寸宽,一尺来高的镜子,边框已长锈,水银也掉得七七八八。她拿着镜子,扭着身子照来照去,老是看不够。“你穿会,咱们就不出门了。”那天她穿着我的裙子呆了几小时,回家时兴奋得脸上都是红通通的。
到后来每次假期回老家,我和妹妹都把所有的裙子带上,即使寒假也一样。春燕来找我时,我就把所有裙子全都铺在床上,让她一件件试,一件件穿。只要来我家,爱穿哪件穿哪件。
起初只是她一人,后来村子里其他女孩知道了,也跑到我们家来。家里每天象搞服装秀一样。看着那些大好几岁的女孩拼命把身体挤到我的裙子里去。我既得意又心疼。
然这些行动是断不敢光明正大在人前说,人前炫耀,每次大家试衣,都把门关得紧紧的,偶尔有个别身体已经发育的女孩穿着显出曲线时,大家就会捂着嘴取笑,倒好象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事一般。
偶尔我想把自己的裙子送给春燕,她却不接受。我有些不理解,稍大点的女孩告诉我,如果穿裙子,会被人说不正经的,那些年纪大的女的肯定会在后面嚼舌根。
现在想来,那时还没有人去外面打工,闭塞的村子里,穿裙子可能的确有些象奇装异服。而对于我们姐妹能够容忍,一是我们是城里的,二是我妈妈就是卖衣服的,而且以前知青下乡 时,尽管条件不是很好,我妈妈却一直是一个很讲究的人。
这样的服装秀和试穿会一直持续了好几年,一直到初中时,农村有人开始外出打工,经济条件好起来。
春燕倒是有一次大大方方穿着我的裙子在外面跑。那是有一次她带着我及几个更小的孩子,走十几里山路,翻山越岭去深山的寨子看她已出嫁的大姐。
在山谷中走,两边林立着峭壁,身边就是齐人高的芭茅和密密的树林,风在峡谷中呼啸,发出鬼哭狼嚎一样的声音,特象西游记妖怪出没的场景。
我们都吓得要哭,又不能后退。就在这时,春燕突然叫起来,原来她发现了路边有弥猴桃和八月瓜。
后来发现得越来越多,手已经拿不了,又不想放弃。那天我正好穿着连衣裙,“可以用裙子兜呢,我脱给你吧”我把裙摆撩起来。“对哦”这样,我和春燕换了衣服,她穿上我的裙子。
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到后来开始享受裙摆在脚边轻拂的感觉了。尽管前面的裙摆撩起已经装了沉沉的一堆,她却不觉得累,在山路上一边跑一边笑。
到她姐姐家后,把采的野果都装进了背篓,看得出她很喜欢穿裙子的感觉,我就让她继续穿着,一直到快上公路时才换过来。
采的野果她坚持给我大半,说我吃着的机会少。实际后来她的也都拿给我吃了。
春燕初中没毕业就外出打工了,后来就听说嫁了人,嫁到一个比较偏僻的乡下,换来了一笔彩礼钱给弟弟娶媳妇。也许她的一辈子就象大多数农村妇女一样,养儿育女,耕田种地,终老一生。
却不料前几年突然听到了她过世的消息。说是患了癌症,婆家不想受拖累,就把她送回了娘家,给她留了一笔钱就没音讯了。娘家一是没钱,二来可能子女多,也没那么深感情,也没送她去医院,只是供她一日三餐,买点根本没啥用的常用药品,以求个安心。
小时没有享受过家人的疼爱,也没吃过啥好东西穿过好衣服,得了这绝症,她突然想开了,决定对自己好一点。以前从来没有吃过的,买来吃;以前舍不得买的,买来尝……钱花完了,就贱卖自己的东西;自己的东西卖完了,就卖娘家的东西;知道她也是一个将死之人,娘家人也不说她。到后来走时,娘家已经是家徒四壁了。
不过听说她走得很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