芣苢低着头一直摆弄手里早已变形的纸杯，又偶尔抬头静静看着窗外，像是一个沉默又不开心的孩子。
“芣苢啊，她瘦小得像一株草，叫人忍不住地怜惜。。”十六岁半的馨一口气喝掉半瓶天蓝色的佳得乐，嘬着嘴余味无穷地同我讲。
年轻染着一头黄发的服务生满脸怨念地偷瞥过来，我抓起手机，伸到她眼前，我说，你想不想看看，他的朋友圈？？
她忽地睁大眼睛，如同触电一般弹射出去，远远地躲开，脸色霎那绯红，摊开的双手死死遮住手机屏，嘴里不停碎碎念地嘟囔最后成了啜泣的哭腔：
“我不要，不要，不要看……”
我无奈地看着不住抹眼泪的软妹子，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拜托，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放不下呢？”等她渐渐地不再出声，我没好气地递给她一张名片。
“我大概问过了，你表弟也没犯什么大事儿，你和家里人也没必要那么担心了，托点关系啥事都没有。。”
唐芣苢这才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地盯着我，“那，那我该去找谁呢？”
你不会忘了馨的父亲是干啥的了吧？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看着她满是无辜的脸，“难道，你要我帮你联系他？？”
芣苢，真有你的。。
喝了一个世纪的咖啡，我在凌晨的时候敲开了馨的房门。
我说，丫的芣苢上学那会儿就是个闷葫芦，十几年过去了还是个闷葫芦，真不知道你除了看上了脸还看上了哪一点？
馨偷笑着，摆摆手说，不是不是的，她跟别人话不多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个不停。。
你们在一起的时候。。
嗯，10年到现在，六年多了哦。。
想起往事的馨一脸沉闷，蜷在沙发上，缩着脑袋，盯着电视机里无聊的购物频道主持人。
10年的那个夏夜，他就像这样，一声不吭地蹲在学校后门的墙角，哭天抢地地哀嚎，他发了疯一样扯自己的衣服，扯烂了以后又来扯我的衣服，平素乖巧的好学生变得像是一条疯狗，搅得身边朋友都怨气冲天，却也没换来芣苢多一眼垂青。
前前后后的三个月里，芣苢同学没有回一条短信，电话拉黑，社交软件一律删除，绝决得像结了血海深仇。馨闹腾完了以后，又平静下来，开始好好念书，刷绩点，考托福，按部就班地走出国的路。
后来，我陪他一起去跟被殃及的朋友们道歉。他在自己的脖子上挂了一块小木板，上面洋洋洒洒写着：
见色忘义，不齿之徒。
他恭恭敬敬地给每个人鞠躬，掏心窝子地诉说当时自己是有多么的傻x，耽误了大家宝贵的约会时间吧啦吧啦的。。最后，他请每个人给他的小木板签名，说是留个纪念，聊作后事之镜。
我在毕业以后到了芣苢上学的城市。断断续续地联系，也开始渐渐明了这个一向善良到蠢的姑娘为何在那个时候固执到残忍。
我告诉她，馨已经在阳光灿烂的澳洲了，说给我发照片，出去了就再没理过我。
芣苢给我发微笑的表情，说不会的不会的，他一定是忙着功课，他一个人在国外肯定很不容易。
我说，你怎么休了一年学？
她沉默许久，给我发来一张在医院的照片，她说那时候自己家里一团糟，不得不离开学校边挣钱边照顾住院的姐姐。
我说，你没想过，跟着他一起出国吗？
“想过，做梦的时候想，醒来了还是想。十六岁的时候就想，现在还在想。后来，高考了，馨上了一本重点，我勉勉强强才报上了本地的烂三本。可我还是不甘心，我想只要我成绩单够漂亮，总会有希望吧。。直到我姐姐病倒，我才惊醒过来。”
人啊，好比风筝，风筝的线，它的长度是一定的，所以不管你怎么挣扎怎么努力，你的极限就在那里；风筝的另一头啊，是你的根，是你的家庭你的亲人，有的人无忧无虑，可以借风越飞越高，有的人，却永远为家世所累，被无情地往回拉，越勒越紧，最后再也没了气性。
我看着她发来的这么长长一段，正纠结着怎么回复，她又接着说，
我只是累了，追了他那么多年，再也赶不上了。
最后是一个微笑的表情。
我沉默许久，打出了一串的省略号。
最后又加上一句，2014，新年快乐！
再一次聊天的时候过去了大半年，我问她，你还记的馨的母亲吗？
她就絮絮叨叨跟我讲起了往事，她说馨曾经带她回过家。“馨的爸爸是当地的公务员，热情健谈，嘘寒问暖的还是亲切。相反地，他的母亲寡言少语，给他们切一堆的水果，熬排骨汤，不让她进厨房，不让看无聊无脑的八卦节目，不让八点以后还躺在床上。。她也从不主动搭理人，只在临走的时候，私下里问，小唐啊，你有想过出国吗？馨是要出国的，你也要好好努力啊。”
总体而言，芣苢的印象里馨的母亲是强势的，强势得让二十岁的她想到“婚后”生活一阵阵的后怕。
我打住她的遐想，我说，馨的母亲住院了。
啊？
不小心摔了一跤，好像是骨折。
芣苢才收起张大的嘴。。
馨回来了，我摆弄着手机慢悠悠地说。
他。。回来干嘛？？
回来，照顾他父母啊。不然你以为是为了你啊？
我冷不丁的戏谑换来她一个满分的白眼。。
馨拖着我找他父亲的老下属，递烟送酒，点头哈腰，搞定了芣苢的不良表弟，杀马特少年打架群殴的案子。
我俩拖着他出了拘留所，馨满脸堆笑地说，对不住啦兄弟，拉你一起装孙子啦。。
我说不不不，您是海龟，高科技人才，您才委屈。
“二位英雄，你们可折煞我了，今日之恩，胜似再生父母。”车后座的杀马特表弟忽然文邹邹地凑到我们面前。。
我说别，别，不是父母，叫哥，这是你姐夫。。
那小子愣了一秒钟不到，又认真地点点头，
哥！
姐夫！
我俩哈哈大笑，我说感觉怎样？
馨一张脸憋的通红，说，爽，真爽，没白费了姐夫捞你。
我们把人送到芣苢家，她的父母姑姑怎么也不肯放我们走，硬是拉着我们到附近的一家酒店吃晚饭。。
大家寒暄，觥筹交错，芣苢的家人不善言辞，却都是懂得用酒量来凑。。一个个跟我俩都走了一圈，到最后就只剩下芣苢一人低着头坐着，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散场的时候，我和馨张罗着要找代驾，芣苢的父亲一把抢过我手机，说，不用不用，芣苢刚刚没喝酒啊，她可以送你们回去啊！
我就看见唐芣苢的脸越来越红，头埋得更低了。
结账的时候，服务员递给芣苢的姑姑一瓶酸奶，说是刚刚点的时候没有，从别处买来的。
大家一脸诧异，面面相觑着。
我赶紧从姑姑手里接过酸奶，说，忘了忘了，是我点的，我胃不好，喝了酒总是喜欢喝点酸奶。。
上了车，我直奔后座，斜拉着身子躺了下来，馨嘟囔着又喝多了，一脸鄙夷地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快把头埋进胸里的芣苢一声不吭地系好安全带，发动，开出了车库。
半晌无语，馨突然转过身来推我，说别装了，我晕乎乎的懒得理他。他一把抢过我手里的酸奶，径直递给芣苢，
喝吧，你晚上什么也没吃。。
我不饿，唐芣苢回答的声音像蚊子一样细微。。
你为什么躲着我？
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故意不跟我坐一起？
我。。
为什么不跟我喝酒？？
我不会喝酒啊。。
你认为你会不会喝酒我不知道吗？？
我躺在后座，听他们一问一答，想笑却憋着不敢出声。
你怎么刚刚不右转？这样要绕路你知道吗？
明明是你一直跟我说话啊。。
你是不是傻啊？你闯红灯了你知不知道。。
馨全程喋喋不休，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忽然沉默下来，呆呆坐着看着前方。。芣苢细声细语地呢喃着，
到了。。到了。。又低下头去。
亏你还记得我家怎么走。。
馨转过身去戏谑地看着她。
“我只想告诉你，以后有任何事情直接找我，而不是通过后面躺着的这个人。。”
说完，他下了车，一把把我拖了出去，我只能躺在他后背朝芣苢无奈地挤眉弄眼。。
芣苢打车回去后，馨一把掐醒了躺在沙发上的我。。
我揉着吃痛的手臂，说，刚刚那句，我给你十分。。
“你个忘恩负义，见色忘义的东西。”
他哈哈大笑，说，本来以为能改过来的，一碰见她，就又秉性难移喽！
芣苢微信我说，昨天跟着馨回家了。。
我说然后呢？
然后见到了他父亲，还是那么健谈，只是瘦削得很，躺在床上没什么精神。
还有他母亲。。
？
他母亲老了，还是那么漂亮，却变得特别的爱说话，拉着我一直数落馨，说他这么大了还不懂得自己照顾自己，说他一声不吭就跑回国了。。她还问我家里情况怎么样，需要什么帮助尽管招呼馨。
她还说，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我和馨尽早结婚。。
我说，好事啊。
唐芣苢发来一个惊讶的表情，说，真不敢相信，他的母亲有一天会变得像这般的柔和。。
我发过去一张囧脸。。
时候到了吧，就像瓜熟蒂落，就像倦鸟归林。
芣苢打了一个白眼，真不敢相信隔了这么久，还是在一起了。。
我就想起有一年的元旦，我坐三十五个小时的火车去看她。
出站的时候，我收到她的短信，说，
还是分开吧。。
我就在想要不要去见一面。
最后，我还是出站买了回程的票，又站了一天两夜回到了学校。。
我收起思绪，告诉芣苢，有追不回来的，有躲不开拆不散的。
还有，铁鞋踏破，洗净铅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