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爸出事的那天,我事先居然没有感应到任何不祥的征兆。
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我觉得我跟老爸之间确实有那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觉。以前他出差也曾遇到过几次意外,比如六年前在海南陵水遭遇的车祸,还有前年在内蒙出差时突发心脏病住院,我都是在第一时间就感应到了,就是那种突然间心烦意乱、什么都干不下去的感觉。
可这回不知为什么,我的特异功能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我爸出事的那个下午我不仅没有心烦意乱,反而有些兴高采烈,因为有件意料之外的好事在微笑着向我招手呢。
那天下午刚上班,我正在储蓄柜台忙得抬不起头来,所主任韩姐走过来通知我,让我到支行去一趟,说柳行长找我有事。她说话的时候笑眯眯的,声音柔和甜美,像春风般的温暖。我看着在柜台外焦急排队的储户,有些为难地对韩姐说:“这会儿特别忙,走不开啊。”韩姐说没关系,她找人替我就是了。我瞥见坐在对面柜台的甄真斜了我一眼,一脸不高兴的表情,肯定又是在埋怨韩姐对我实行特殊优惠政策了。也难怪她无法理解韩姐的偏心,在城北支行复兴路储蓄所里,只有韩姐一个人知道我是市分行行长傅宇光的女儿。九个月前我刚分配到这个储蓄所时,支行行长柳向阳特意把韩姐叫到他办公室,当着我的面仔细叮嘱了一番,说傅宇光行长是他的老上级,傅行长把自己的女儿放在复兴路储蓄所,是分行领导对城北支行的信任,嘱咐韩姐要好好培养我,照顾我,同时还要严格保密,不要把我的特殊身份透露出去,说这是关系到市分行领导党风廉政形象的大问题。韩姐的嘴严,保密工作做得特别好,在大家眼里我就是一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而已。韩姐平日对我一直特别关照,晚来点,早走点,都是一路绿灯,偶尔工作中出点小错,也都只是和颜悦色地说上几句,天长日久,难免引来一些同事的不解和嫉妒。
其实我并不喜欢韩姐对我的这种特殊照顾,别看我是个干部子弟,但从心里特别反感那些趾高气扬的官二代。我跟韩姐说过好几次,请她像要求别的同志一样严格要求我,韩姐每次都笑着点头答应,但事后还是老样子,弄得我也没办法。
走进支行行长办公室,柳向阳正躬身在电脑上查看着什么,见我进来,连忙站起身微笑着迎了上来。
我看房门已关好,便不客气地劈头问道:“你抽什么疯啊?正上着班呢就让所主任通知我过来,生怕人家不知道咱俩的关系呀?”
柳向阳在我面前永远是那副好脾气,他眯起讨人喜欢的“都教授式”的细眼睛,笑着调侃道:“怕什么?我作为支行行长找储蓄员工谈谈工作,这有什么不正常吗?”
“噢?今天是你这个大行长亲自接见我这个小储蓄员是吧?”我故意挑衅地一抬腿坐到了他的写字台上,“好啊,行长大人有什么指示?赶紧说吧。”
我和柳向阳的关系一两句话说不清。他比我大五岁,当年他给我爸当秘书的时候,几乎天天来我家,赶上饭口就在我家吃饭,所以我们熟的不得了。那时候我还在大学读影视文学专业,他特别喜欢跟我海阔天空地聊电影、聊明星那点事,我跟他在一起也是无拘无束的,就像是亲兄妹一样;大学毕业后我在影视圈里混了几年,一事无成,只好在我妈的安排下进了银行,在柳向阳当行长的城北支行上班,这样我俩就成了上下级关系;再往后,事情发展得有点微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感觉到他看我的目光跟以前不一样了,对我来说,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处处照顾我的大哥哥、一个年轻有为的支行领导,还是一个热烈真诚且死缠烂打的追求者。糟糕的是,当时我还没想明白自己是不是也爱他?虽然柳向阳各方面都很优秀,好像挑不出什么毛病,可是我心底那个模模糊糊的白马王子形象好像不是他这个样子。在我心慌意乱、犹豫不决之际,我那一贯英明的老妈谆谆告诫我:“别看你那些影视圈的朋友一个个都看着挺光鲜靓丽的,其实都是些样子货,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我就看好柳向阳,这孩子聪明、踏实、做事有板有眼,又在你爸手下磨练了这么多年,将来一定是个银行高管的坯子。他现在就是一支颇具潜力的蓝筹原始股,你现在拿住他,将来肯定能一飞冲天,你这一辈子就跟着他享福吧。”
我觉得我妈的这套理论有点俗不可耐,浪漫的爱情怎么能跟带着铜臭的股票投资相提并论呢?可是,她的这些判断又确实有些道理。
我最终被柳向阳打动的不是他支行行长的身份,也不是他那前程似锦的仕途,而是他对人的厚道和忠诚。半年前我奶奶病重住院期间,我们全家人轮流日夜陪床,两个月下来都被耗得筋疲力尽,连我妈都假装出差跑到我二姨家躲了一个星期。只有柳向阳一直是忠心耿耿,每晚必到,对奶奶精心照顾。喂水喂饭、接屎接尿,翻身按摩,耐心又细致,且毫无怨言。奶奶临终的时候,几乎都不认识人了,但嘴里还念叨着:“向阳来了吗?”医院的护士都说:“老太太有这么一个孝顺孙子真是有福了。”我还听到有护士私下议论:“不知他有没有女朋友,真想追一下哦!”当时我想,他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老太太都这么好,将来一定是个靠得住的好丈夫。从那以后,我心里就暗暗接受了柳向阳做我的男朋友,只是还没有挑明,再看看吧。
柳向阳显然无法容忍我以这副无赖的样子坐在他的办公桌上,他有些紧张地看了看紧闭的房门,收起脸上的笑容对我说:“别闹了小雨,今天我真的有急事找你,赶紧下来,万一被人看到像个什么样子?”
说着他拉住我的手把我从写字台拽下来,按到他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又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放到我跟前的茶几上。
见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也不再逗他,边喝矿泉水边问道:“有事说事,到底叫我过来干什么啊?”
柳向阳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空白的表格递给我,小声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上午支行领导班子开会,研究推荐参加分行出国培训班的人选,我事前做了点工作,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咱们支行就推荐你去。”
“真的呀?”我惊叫起来,这真是一件意料之外的大好事。
分行即将组织出国培训班的事在支行已经传了好几天了,我还是听甄真跟我说的。那天中午趁柜台外边人不多的时候,甄真把头探过来小声问我:“哎,分行要组织去法国培训,给了咱们支行一个名额,你知道吗?”
我漫不经心地说:“只有一个名额?那肯定是支行的头儿们去啦。”
“这次不是的。”甄真一脸喜悦地说:“这次市分行规定,必须从咱们这些一线青年员工中选拔。市分行领导说了,银行业务要发展一定要重视基层青年员工的培训,创造条件让青年员工能够走出去、见世面,尽快打开眼界,与国际金融业接轨。”
我看着她那副兴奋的样子觉得很可笑,就说:“嗯,要这么说的话,我觉得你去最合适。”
甄真非常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问:“你也是这么想的吗?”她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着:“巴黎,我梦中的巴黎!埃菲尔铁塔、香榭丽舍大街、卢浮宫,我什么时候能够拥抱你们啊?”
甄真是中央财经大学国际金融专业的高材生,外语早就过了六级,本来她以为自己一定会分配在分行国际业务部的,没想最后却被一个干部子弟顶下来,发配到了储蓄所。每次说起这件事她都义愤填膺,大骂社会不公,骂官二代。我想,如果她能参加这次出国培训,她的这股怨愤就会平和多了。
谁能想到,这次出国的机会竟落到我的头上。此刻我仿佛又看到了甄真那充满渴望的眼睛,过几天当她知道是我这个外语不咋地、非金融专业的新员工去法国参加国际金融培训,该是怎样地失望和愤怒啊!
我问柳向阳:“支行有那么多外语好又是学金融的人,怎么会推荐我这个新员工去啊?不怕人家有意见吗?”
“谁有意见?谁敢有意见,让他来找我!”柳向阳轻轻拍了一下桌子,我很少看到柳向阳这副威风的样子。“我们推荐出国培训的人选,不能光看外语好不好,学的是什么专业,更重要的是要看他对支行工作有没有做过重大贡献。”
我有点糊涂了:“可是,我也没给支行做过什么重大贡献呀。”
“你怎么没有?你的贡献不但重要,而且是非常重要。”
“可——我怎么不知道啊?”
柳向阳笑着用食指点了点我:“你想想,如果不是你给支行拉了两个亿的对公存款,咱们支行上半年对公存款的任务能超额完成吗?”
哦,我想起来了,那次柳向阳非常着急地找到我,说支行对公存款下降,让我帮忙拉点存款。这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难事,我就找到我爸的老朋友鲍叔叔,他是一家大型国企主管财务的副总经理,很顺利地就从另一家银行转了两个亿到我们城北支行。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钱只在我们的账上趴了一个月,就又被鲍叔叔转走了呀。”
“一个月就管大用了!靠这两个亿,我们月末、季末、半年末的存款余额一下子都拉上来了,在全行排位前进了四位,你说这不是有功之臣吗?对于一个支行来说,什么是人才,是会说外语的,还是能给支行带来效益的?当然是后者嘛!”
听柳向阳这么一说,我自己都觉得确实是个有功之臣呢,这么说来,我去参加出国培训也是当之无愧啊。
柳向阳说:“你抓紧时间把这张表填一下,这两天就送分行人力资源部审核,下周一上报分行党委审批。对了,还有个好事,今天班子议了一下,你出国培训回来后,准备把你从储蓄所调出来,放在支行办公室,做主任助理。你不是学影视文学的吗,和媒体电视台什么的都熟,以后专门负责咱们支行的宣传报道,争取让城北支行多在电视台露露脸。”
我吃惊地瞪大眼睛:“主任助理?这,是不是太快了点?”
柳向阳微微一笑:“这算什么?市分行郑跃进副行长的儿子郑小帅跟你同岁,去年就是朝阳支行的部门经理了。现在竞争这么激烈,不抢先占领制高点,你根本就没有成功的机会。”
我有些忐忑地问:“这些事——我爸他知道吗?”
“这你就不懂了,这种事能直接问他吗?你爸的脾气我最清楚,办事谨慎,有板有眼。我一问,你出国和调动的事肯定都被拿下,弄不好我还得挨顿狗屁呲。”
“那他早晚会知道啊。”
“等他知道的时候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有关领导和部室都已经审查过了,他就很难推翻了。再说了,难道他真的不愿意你出国见见世面吗?真的希望你在储蓄所干一辈子吗?不会的。有些事,我们把事情做到这一步,他就会默认,这叫揣摩领导意图,你懂吧?”
我心里暗暗佩服他的分析,但嘴上却说:“你把我爸说成什么人了?你这一招是我妈帮你设计的吧?”
他笑了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柳向阳去接电话。我不想影响他的工作,就向他摆了摆手,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看看手表,已经快下班了,我突然想起今晚在粤海湘天大酒店还有个大学同学的聚会呢,这次聚会是我张罗的,我必须早点到,于是我打了辆车直奔金融大街。
聚会的时候我一再提醒自己:别得瑟,别得瑟,绝对不要跟老同学提出国的事,那样太刺激他们了。可是我最终没忍住,这么露脸的事憋在心里实在太难受了。
聚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各位静一静,我宣布一个消息,应法兰西共和国巴黎国民银行的邀请,傅小雨女士将于近期对法国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友好访问,并将亲自登上埃菲尔铁塔,代表中国银行业青年员工向浪漫的巴黎人民转达美好的祝愿。为了表达我喜悦的心情,今天的聚会不再实行AA制,改由本小姐请客!”
我说完这番话后,饭桌上突然鸦雀无声,几秒钟之后,几个女同学尖叫起来:“哇塞,你太牛了!”
接着她们纷纷扑了过来,就像事先准备好了似的,立刻开出了让我在法国为她们代购物品的清单:路易威登、爱马仕、香奈儿、卡地亚。
男同学的反映则相对平淡,一个外号“牛虻”的男同学冷冷地说:“悲哀啊!我认为小雨同学出国是一种社会畸形的现象。”
我正忙着写购物清单,抬起头不高兴地问道:“你什么意思啊?”
牛虻不仅也像小说《牛虻》的主人公亚瑟一样脸上有一道疤,而且也有一张像刀子一样不留情面的嘴:“你到银行工作不到一年就有出国的机会,凭什么?不是因为你太优秀,而是因为你爸是行长。”
“胡说!我是靠给支行拉来巨额存款,给支行带来了效益,所以支行才推荐我出国的!”我气愤地反驳道。
“为什么你能拉到存款,别人却不能?拉存款有什么技术含量?说到底不就是一种利益交换吗?如果你爸不是行长,你还行吗?”
我一时说不出话,心里暗骂:牛虻这家伙实在是太可恶了!
牛虻见好就收,继续和几个男生喝酒胡侃,我的兴致却让他弄得荡然无存。我突然有点担心,老爸去邯郸出差今晚就该回来了,到时候怎么跟他说我出国的事情?他会不会发火?会不会把我从名单拿下来?
那天我喝得有点多,十一点多才回家。我妈还没睡,坐在客厅看电视,看得出她心不在焉,见我回来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埋怨我回来得太晚,而是忧心忡忡的说:“小雨,你爸本来说今天晚上回来的,都这会儿了怎么还没到?”
我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他出差不按时回来又不是头一次,你俩在一起老抬杠,几天不见又唠叨个没完。”说着我就摇摇晃晃地回自己房间睡了。
半夜我从床上爬起来睡意朦胧地去卫生间,突然发现沙发上有个黑影,吓我一跳,下意识地问一声:“谁呀?”
“我。”是老妈的声音。
“怎么还不睡?”
“心烦睡不着,刚才给你爸打了好几个电话都关机,怎么会关机?他的电话从来不关机啊。”
我打着哈欠说:“也许是手机没电了,也许是有什么不方便呗。”
“不方便?会有什么不方便?”老妈警惕地问道。
我赶紧说:“嗨呀,我就是那么一说。”
老妈又拿起茶几上的电话:“不行,我得给老陈打个电话问问。”
老陈是市分行信贷处的处长,这次跟我爸一起到邯郸出差的。我说:“哎呀,您别折腾了,这三更半夜的给陈叔叔打电话,人家以为你在查岗呢,不给我爸丢人啊?”
老妈想了想,叹了口气,把电话放下了。
第二天早晨我正半睡半醒地赖在被窝里迷糊着,听到老妈给陈叔叔打电话的声音:“陈处吗?起床了吧?噢,正在吃早饭啊?正好,老傅的手机打不通啊,你把电话交给他,我跟他说两句话。什么?你没和他在一起?你昨天晚上就已经回到燕南市了?你是怎么搞的?怎么能自己就回来了呢?简直是胡闹嘛!”
我忙起床,顾不上穿好衣服就赶紧来到客厅,这时老妈已经挂了电话,正坐在沙发上生气,我问怎么了?我妈说:“信贷处陈处长竟然丢下你爸自己回来了。”
我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劲,就问:“这不可能吧?陈叔叔是特别守规矩的那种人,怎么会这样呢?”
“他说昨天下午办完事你爸就让他先回来,说要办点私事,不让人陪。你爸在邯郸那地方又没有亲戚朋友,能有什么私事要办?办私事为什么还要把手机关掉?他出事了!他一定是出事了!”
老妈烦躁地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又拿起电话,这次她是打给市分行常务副行长郑跃进。
“老郑啊,我是夏梅,老傅昨晚上就该回来,可到现在也没见人,电话也打不通,你是不是过问一下这个事情啊?什么?不会有问题?你怎么知道不会有问题?十多个小时联系不上,这里面绝对有问题的呀!”说到这,老妈突然忍不住哭了起来:“老郑啊,老傅不在,我只能依靠组织、依靠你了,你一定要对老傅的安全负责啊!嗯,嗯,你了解一下情况?好的,我今天不上班了,就在家等你的电话!”
我递给老妈一条毛巾让她擦眼泪,然后傻呆呆地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爸出事了!神秘地消失了!这样的情节我以前在电视上看过,万万没想到今天竟然发生在我爸的身上!
第二章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让人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我忘记了梳洗,也忘记了吃早饭,耳边似乎总是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提醒着我:你爸出事了!你爸失踪了!
我妈却是一反常态,平时她是最沉不住气的,遇点事就急赤白脸地一通嚷嚷。可今天早晨她给郑副行长打过电话之后,整个一上午就静静地坐在电话机旁一动也没动。不知道她是在等待我爸的电话,还是在等待郑叔叔那边的消息。总之,她就那样呆呆地坐着,没再给任何人打电话。不吃不喝,也没再说一句话。
此时此刻我和老妈的心是相通的,我知道她心里还没有接受这样一个横天飞来的灾祸,我们都不相信: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在光天化日下就这么消失了?怎么会呢?这肯定是一场误会,是什么地方出了那么一点点差错,也许过一会儿,电话铃就会响起,老爸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就会从听筒中传出来:放心吧,我马上就到家!
我心里乱的很,根本没心思上班,于是我给韩姐打电话请假。因为不想把老爸失踪的事情弄得满城风雨,我就说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请一天假,韩姐也没有多问,像往常一样很痛快地答应了。
中午我和我妈都没有吃饭,甚至一点饥饿的感觉也没有,家里安静极了,安静得让人心里一阵阵地发慌。
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多钟,郑副行长带着信贷处陈处长和保卫处鲁处长来到我家,从他严肃的表情中我看出来,我爸的事情恐怕是凶多吉少。
郑副行长和我爸是一起共事二十多年的老同事,又同住一个银行大院,他儿子郑小帅跟我是高中同学,所以两家的关系走得很近。郑叔叔一直很喜欢我,把我当闺女看待,每次出国或到外地出差,都会给我带一些小礼物回来。他在市分行是常务副行长,同时分管人事和保卫工作,此刻他亲自登门向我们通报情况,说明问题比较严重。
郑叔叔他们一进门,我妈就赶紧站起身迎了上去,握住郑叔叔的手着急地问道:“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别看她早晨给郑叔叔打电话时那么肯定地说我爸一定是出事了,其实我知道,此时此刻她急切地希望听到郑叔叔能说出与她的猜测完全相反的说法。
可惜郑叔叔没有说出让我们宽慰的话来,他扶着我妈坐下,开门见山地说:“嫂子,早晨接到你的电话后,我们立刻通过各种渠道查询傅行长的消息,目前有了一点点线索。刚才我已经向总行领导汇报了,现在专门过来向你通报一下情况,就是让你别太着急。”
“我不急,我不急,你说吧!”说着,我妈的眼泪却唰唰地流了下来。
郑叔叔强作轻松地劝道:“嫂子,事情没你想得那么严重,目前老傅就是暂时联系不上而已,还没有证据说他一定出事了,有句俗话说得好,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是吧?”
接着,保卫处长向我们介绍了他们与我爸住过的那个酒店保卫部门联系的大致情况。对方一听说是国商银行燕南分行的行长在他们酒店失踪了,非常重视,立刻进行了全面的调查。目前掌握的大致情况是:我爸和陈处长是1月16日入住,共住了五天,1月21日中午十二点之前陈处长退了房,离开酒店。我爸是下午一点半退的房,没有任何异常。他走的时候,带着一个黑色手提箱和一个拉杆箱。从饭店门口的监控录像看到,我爸是上了一辆等在门口的绿色越野吉普走的,他们确认那不是一辆出租车,但看不清车牌号。
跟我爸一起出差的陈处长也介绍了他们这次出差的情况:我爸这次到邯郸出差是去催讨逾期贷款的,环球科技公司是邯郸的一家民营企业,贷款一千六百万逾期半年多了,形成了不良贷款。多次催讨他们都不理不睬,我爸这次去是与董事长宋彪最后一次面谈,并向他们下了最后通牒,再不还款,银行就将向法院提起诉讼。据说宋彪地方上很有势力,黑道白道都是平趟,陈处长有些担心,是不是宋彪他们恼羞成怒,对我爸下了黑手?
陈处长这么一说,我们心里都非常紧张。郑叔叔立刻打断陈处长的话头,批评道:“老陈你就客观介绍情况,不要把自己的猜想也加进来嘛。”
陈处长忙点头道:“是的是的,后边的那些都是我自己瞎琢磨的,不算数,不算数的。”
我扭头看看我妈,她的脸已经是面无血色了。
郑叔叔说:“从现在的情况看,老傅离开饭店时一切还是正常的,没看出有什么危险。当然我们了解情况的能力和手段有限,我的意见是立刻向公安部门报案,请公安局的同志展开进一步的侦查,总行领导也是这个意见。嫂子你看呢?”
平时说话头头是道的老妈这时竟说不出一句整话,她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嗯,报案,报案,报吧。”
晚饭后,保卫处鲁处长陪着两个警察来到我家。一是做笔录,二是在我家电话上安装了监听装置。我曾经在影视公司参与过侦探片的拍摄,这套程序我还算知道些。警方显然是怀疑我爸遭到绑架,在这里守株待兔,等待绑匪索取赎金的电话,让家属拖延时间,警方通过监听定位,锁定绑匪的位置,迅速出击进行抓捕。
我看着两位警官紧张地忙着架设备,心想,假如真是绑架的话,绑匪真是糊涂,他们以为绑架一个银行行长就会索要很多钱,可他们哪里知道,银行行长只是个管理人员,金库里的钱不是他的呀。银行金库戒备森严,两个管库员和出纳科长三人同时操作才可以打开金库,我爸他根本就拿不出钱来啊。绑架他还不如绑架一个街头做生意的小老板呢。我突然又想到,假如我爸拿不出钱来,绑匪会不会恼羞成怒“撕票”呢?我的后脊梁顿时一阵发凉。
我和我妈坐在电话机旁焦急地等待着,我妈的眼睛死死盯着桌子上那部白色的电话机,好像那就是我爸的命。
一位年轻警官和颜悦色地嘱咐我们不要紧张,如果电话打进来要慢慢说,尽可能拉长通话时间,因为锁定对方电话是需要时间的。我妈突然大声说:“我要先听到老傅的声音,确认他安全之后,才能够跟绑匪谈条件!”
那年轻警官愣了一下,想笑但没好意思,点头道:“阿姨您真的很专业。”他回身坐到角落里,我听到他对另一个年纪大一些的警官小声说:“这位肯定是警匪片看多了!”
突然,刺耳的电话铃声响了,警员赶紧戴上耳机,做手势让我们接电话。我看了我妈一眼,刚才还很专业的老妈这会儿已经怔在那里,身体僵直不会动了。我只好挺身而出,用颤抖的手拿起电话。
一个中年男人低沉的声音:“喂,是傅行长家吗?”
“哦,是,我爸他怎么样了?”
对方沉默了两秒钟,“你爸怎么样了我怎么知道,他不在我这啊。”
“他不在你手里?那他在谁手里?”我急切地问。
“什么在谁手里?你是小雨吧?你胡言乱语说什么呢?我是财政局的赵伯伯啊,你爸在家吗?”
“噢,是赵伯伯。”我有点不好意思了,人太过紧张就容易出丑。我赶紧恢复了正常语气说:“我爸他出差了还没回来,您有事吗?”
“都快退二线了,一天到晚还瞎忙!我没什么事,问你妈妈好啊!”赵伯伯挂了电话,这时我才发现自己鼻子上的汗珠都滴到了桌子上。
年轻警官不满意地说:“这不行啊,这些无关电话总是这么随意打进来会添乱的,是不是让分行保卫处通知有关人员,控制一下?”
另一位年长的警官笑了笑说:“怎么控制?和行长有关系的人员多了去了,你控制得了吗?”
正说着,又是“叮铃”一声,吓了我一跳,赶紧下意识地拿起电话,可没有声音,这时我才发现不是电话铃响,而是门铃的声音。
我忙跑去打开门一看,顿时有一股热流涌遍全身:门口站的竟然是柳向阳!
虽然只有一天没见,可此时此刻我觉得他好亲切、好有依赖感。我一把抱住他,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向阳,你怎么来了?我爸他出事了,你知道了吧?”
他抱着我,在我背后轻轻拍了几下,“小雨,没事,有我呢。”
年轻的警官跟过来,警惕地看着柳向阳,问道:“你谁呀?”
柳向阳搂住我的肩膀说:“我是她男朋友。”
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说他是我的男朋友,这样突然地明确我俩的关系,让我激动不已,浑身发热。站在这样一个男人的身边,我觉得特别温暖,心里感觉好多了。
警官扭过头看着我妈,像是在证实柳向阳的身份,我妈朝柳向阳点了点头。那警官便放柳向阳进了屋,转身回到墙角,继续直眉瞪眼地看着茶几上的监听器。
柳向阳也感受到这里紧张的气氛,他没再说话,坐在客厅的沙发里陪了我一夜,结果什么情况也没发生。
第二天一早柳向阳赶着去上班,临走的时候他让我这几天就别上班了,在家配合警方监听,也陪陪我妈。
我妈早就把柳向阳当作我们家的准女婿了,这会儿她拉着柳向阳的手,带着哭腔说:“向阳啊,现在我们这个家就全靠你了呀!”
柳向阳认真地点点头说:“阿姨您放心,傅行长既是我的老领导,也是我的恩师,他不在,我一定会全力照顾好你们的。”
他这么一说,我妈的眼泪更是流个没完了。
又过去了一天,依然没有绑匪的电话。刑警队雷队长对我妈说:“看样子不像是绑架,如果是绑架的话,绑匪不会超过四十八小时还不跟被害人家里联系的。”他命令两位警官撤掉监听设备走了,雷队长走前给我留下了一张名片,让我有情况及时与他电话联系。
我问:“你们就这么走了,那我爸到底算怎么回事呢?”
雷队长说:“我们会继续与邯郸警方联系,必要的话我们会派人过去,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的。”
第三天一早,我妈对我说:“看来你爸的事暂时不会有什么消息了,该上班咱们就都上班吧,咱们又不是警察,在家呆着也破不了案,还不如到单位去工作起来,也许能暂时缓解一下心里的痛苦。”我妈到底是大型国企的党办主任,她能很快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做出理性的决定,我当然表示同意。
按照郑叔叔的要求,为了不影响破案,我爸失踪的消息是严格保密的,所以尽管我爸的事出了三天了,支行范围内却没有人知道。
不过,虽然我爸的事情尚无人知晓,但我这行长女儿的身份却已经暴露了,起因就出在那个出国的名额上。
我身份的暴露,还要“归功于”甄真,她太关注支行派谁出国这件事了,整天到处打听消息。城北支行很小,从来就无密可保,那天班子散会后不久,消息就流传出来了,大家议论纷纷,不明白支行领导为什么把唯一的一个出国名额给了我这个新员工。
特别是甄真知道后,反应特别激烈。昨天中午她约了支行的几个年轻员工到分行人力资源部去闹了一次,分行机关人多嘴杂,甄真有个一起入行的同学就在人力资源部工作,所以她很快就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并毫不保留地在第一时间立刻告诉了我们储蓄所的每一个人。
本来在复兴路储蓄所里,甄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这不仅因为我俩的柜台紧挨着,更重要的是,我们很谈得来。可是,出国名额的事情让她突然变成了一个让我感到陌生的人。当她看到我走进储蓄所时,眼睛里全是愤怒和鄙视。
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坐到工位上后,仍然像往常一样亲热地跟甄真打招呼,尽管这两天我被老爸失踪的事搞得心神不宁,烦躁得很。
甄真没有像平日那样对我的服装和发型品头论足,而是有些阴阳怪气地说:“哼,我早就应该知道你不是一般人,怪不得所领导一直向着你呢!”
我不解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别装了,你觉得这样装下去有意思吗?”
我气愤地站起来问道:“我装什么了?你把话说清楚!”
甄真冷冷一笑:“我懒得说!靠老爸混个出国名额算什么英雄?有本事咱俩比试比试,谁有能力谁去,你敢吗?哼!怪不得现在社会风气这么差呢,连我们这个小小的储蓄所里都藏着一个掠夺我们权益的官二代!”
我顿时明白甄真为什么愤怒了,知道我的身份和我即将出国的事已经尽人皆知了。我站在那里,气得满脸通红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不想跟甄真吵架,我知道甄真心里的委屈,可是我老爸失踪了你们知道吗?我心里有多着急、多难过你们知道吗?不就是为一个出国名额的小事吗?难道为了这就连朋友都不顾了吗?
看着甄真那气愤得有些扭曲的脸,我突然有些厌恶她。至于吗?这么小家子气!
我赌气地说:“你不就是为了那个出国名额的事吗?都快想疯了吧?你愿意去我就让给你好了,我还不想去呢!”
甄真尖刻地说:“你少来这套,你们这些官二代就是这样,整天说你们什么都不需要,可是你们哪一样也不少要,看看吧,上学、提拔、出国,都是你们的,我们这些草根什么也没有。你说你把名额让给我?那名额是你的吗?你有权利转让吗?”
我气得说不出话,从包里掏出那张出国审批表,当着甄真的面,刷刷刷就撕掉了,我把撕掉的表格扔在桌子上,转身跑出了储蓄所。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觉得好委屈:我腐败?我怎么腐败了?你们到社会上看看,老板的孩子当老板、影星的孩子当影星,行长的孩子怎么就不能进银行?再说你们到银行大院问问,干部子女中,只有我一个人在储蓄所呀!我弱智吗?我工作干得差吗?这次出国培训,是因为我给支行拉来大额存款,使支行超额完成了任务,大家都拿到了奖金,甄真你也拿了,难道支行推荐我出国不可以吗?
越想越委屈,我又开始埋怨我妈为什么偏要逼着我进银行?既然进了银行为什么不安排我进机关?为什么老爸非要坚持让我到储蓄所工作?为什么不许对外人说自己是行长的女儿?这倒好,隐瞒身份,干着最脏最累的活,还要挨人家的骂,早知这样,我还不如当初就留在那个影视公司混呢,虽然不挣钱,至少可以活得自由自在。
当天晚上,柳向阳到我家来找我,他已经听说了我和甄真吵架的事,劝我不要在意。他又给了我一张空白表,让我重新填写一份,抓紧时间交上去。
我说老爸没有消息,我真的没心思出国了。
柳向阳语重心长地说:“小雨,如果你爸现在没出事,这次出国去不去确实无所谓,以后机会有的是。但是现在你爸出事了,不知道结局是什么,你就应该抓住这次机会,这次出国培训是记入档案的,将来提拔使用是个重要依据啊,所以不要轻易放弃”。
我说:“现在事情已经闹起来了,我的身份也暴露了,现在谁提起官二代都咬牙切齿,我有嘴也说不清了。我真的不想去了,不过我有个建议,能不能推荐我们所的甄真去,她外语好,我觉得她去最合适。”
柳向阳疑惑地看着我问道:“推荐跟你吵架的那个甄真去?你确定?”
我有点不耐烦地说:“对对,我确定、一定、及其肯定,行了吧?”
柳向阳点点头说:“也好,借机会化敌为友可以争取群众,这样咱们退一步,放弃出国,抓紧办理调机关工作的事,尽早离开复兴路储蓄所,换个环境就会好多了。明天我和几位副行长商量一下。”
我温柔地看着柳向阳,他分析什么问题都是这么有条有理、头头是道。除了老爸,柳向阳就是我最信得过的男人了。
改派甄真参加出国培训的提议得到了支行领导班子的一致同意。甄真得知后非常兴奋,立刻开始在网上搜索巴黎的地图,寻找各类名胜和“老佛爷”等有名气的购物商场。
有一天甄真趁没人的时候小声问我:“小雨,听说是你向头儿们推荐的我,是真的吗?”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假装赌着气说:“我又不是行领导,我有什么权利推荐谁出国呀?”
她笑了,说:“瞧你这个小心眼,我那天的气话你还记着呢!我就是对那种官二代现象有气,不是专门对着你哦!”
我脸上虽然还绷着,但心里早就不记恨她了。
老爸失踪后的第六天,我下班回家时,在大院门口偶然听到两个银行家属在小声聊天:
“听说了吗,傅行长说不定是畏罪潜逃了!”
“真的呀?干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潜逃啊?”
“你没听说啊?总行唐副行长被纪委双规了,傅行长是唐副行长一手提拔起来的,谁敢保证他没有问题?”
我心里咯噔一下,看来我爸失踪的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第三章
关于我爸“因腐败案发而畏罪潜逃”的传闻在银行大院越传越邪乎,有人甚至有鼻子有眼地说,我爸已经从云南偷越国境到了缅甸,又转道去了中美洲的洪都拉斯。
我当然绝不相信这些鬼话,绝不相信我亲爱的老爸会是一个贪官,不过我也没心思去跟那些碎嘴老娘们理论,不值得。我妈可不行,她咽不下这口气,那天她下班正撞见二单元林处长的老婆和别人议论我爸的事,忍不住和那几个人大吵了一架,回家后气得晚饭一口也没吃,躲在房间里默默流泪。
我爸失踪的第九天晚上,保卫处鲁处长突然来到我家,表情怪异,说话有些吞吞吐吐。他拐弯抹角地询问我爸出差前几天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我当然知道他这些问话是什么意思,心里非常反感。鲁处长是转业军人,调到燕南市没几年,那时他的老婆孩子都在老家,是我爸想方设法搞到进城指标,让他们一家人能够到燕南市团聚,我爸还想办法给他老婆在市里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工作,当时他们两口子到我家千恩万谢的就差跪下了。这才几天功夫呀,他就跑到我家来侦察我爸的“反常举动”了,我看他才有点反常呢!
我妈半闭着眼睛懒得理他,最后实在气得不行,便不客气地对鲁处长说:“老鲁啊,今天带搜查证了吗?要不要我领着你到老傅的房间去搜一搜啊?”
鲁处长听我妈这么说,急得汗都下来了,忙摆着手说:“嫂子您千万别误会,绝对没那意思!我这不是因为找不到傅行长心里着急,想多了解些线索吗。时间不早了,您歇着,我先回去了,有事您说话噢!”说着,他夹起公文包讪讪地走了。
鲁处长的来访闹得我和老妈心情都很不好,回到自己房间,我半躺在床上,努力回忆着老爸出差前那个晚上的每一个细节。细细想来,那天晚上我爸还真的有那么一点反常。
那天晚饭后,我爸看上去有点坐立不安,几次站在窗前向下张望,好像在等什么人。后来他接了一个电话,就急匆匆下楼去了,当时我正在厨房刷碗,偶然从窗户望下去,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楼下,老爸的司机小尹从车的后备箱取出一个黑色手提箱交给我爸,然后就开着车走了。我爸回屋时,我妈正坐在客厅看电视,我爸犹豫了一下,便把那手提箱悄悄放在了门口的鞋帽柜里,空着手走进来。我妈眼睛盯着电视随意问:“下楼干什么去了?”老爸有些不自然地笑笑说:“没事,晚饭吃得有点撑,下楼遛遛。”
现在回想起来,老爸当时的举动确实有点可疑,那个黑色手提箱里装的是什么?我爸为什么对我妈说谎呢?
但这件事我没敢跟老妈提起,更不能告诉鲁处长。我隐约有一种感觉,那个黑色手提箱里装的东西很可能会对我爸不利,作为女儿,我必须守口如瓶,保护我的老爸。
第二天是发薪的日子,储蓄所里人特别多,尤其是一些退休多年的大爷大妈,耳朵不好却总是趴在柜台上问这问那,所以业务办得特别慢。
这时一个打扮时髦的中年妇女挤到窗口前跟我亲热地打招呼,我还没认出这人是谁,后边已经有人高喊让她后边排队去,她不耐烦地扭头喊道:“嚷什么?我跟熟人说句话不行啊?”
一听她这四川口音的大嗓门我想起来了,她是市分行财务处钱处长的太太,姓汤,我叫她汤姐。那年市分行搞干部竞聘,他们两口子几乎天天来我家。那时候钱处长还是钱科长,每次来都提着些水果、保健食品什么的,我爸很不高兴,让他们拿回去,结果他们总是偷偷地放在门口或是沙发后边,害的我妈第二天还得给他们送回去。后来他们开始送更高级些的礼物,进口红酒啦,西洋参什么的,我爸严肃地对他们说:“竞聘靠本事,不是靠关系,小钱你学历高,工作能力强,群众反映也不错,应该是有希望的。但是你们要是跟我搞这一套的话,我就建议取消你的竞聘资格!”话说到这份上,他们才略有惭愧但又欢天喜地地走了。后来,钱科长真的成了钱副处长,再以后,就没他们的消息了。
汤姐满面笑容地小声对我说:“小雨,我取点现金,有急事,先给我办了吧!”
我为难地小声说:“不行啊汤姐,后边那么多人排队,这样不合适。”
汤姐不悦地说:“嗨,咱不是熟人吗?都是一个系统的,照顾一下好吧?”
我坚决地摇摇头说:“汤姐,真的不行!”
这时后边一位大妈大声喊道:“自觉点!排队去!我们都排半天了。”排队的储户也开始七嘴八舌地提意见。
汤姐见我不给面子,突然变了个面孔,恼羞成怒地大声说:“有什么了不起!你爸都畏罪潜逃了,你还在这神气什么?”
储蓄所里顿时安静下来,柜台内外的人都睁大眼睛看着我,看着我这个“畏罪潜逃贪官的女儿”。我没想到汤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气得一时说不出话,呆在那里,眼泪一个劲在眼眶里打转。
这时甄真腾地站了起来,指着汤姐怒斥道:“不排队加塞你还有理啊?有事说事,扯这些七七八八的有意思吗?你算个什么东西啊!”
汤姐被骂愣了,因为按规定,银行员工是绝对不可以这样和顾客说话的。她指着甄真说:“你!关你什么事?你算哪棵葱啊?”
甄真理直气壮地说:“我是这个所的储蓄员,你违反秩序,就关我的事!”
汤姐盯着甄真恶狠狠地说:“好,我记住你工号了,告诉你,我老公就在分行当处长,正管着你,回头我让你好瞧!”
“好啊,你让他来撤了我,开除我,反正今天你不排队就不给你办!”甄真喊不示弱地回击道。
大厅里有人大声叫好并鼓掌,汤姐这时成了过街老鼠,到处都是鄙视的目光,她只好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了储蓄所。
韩姐把余怒未消的甄真按到座位上,对大家说:“好了,大家集中精力抓紧办业务吧。”她又小声埋怨仍噘着嘴生气的甄真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万一她老公真是分行机关的头儿咋办?”
甄真梗着脖子说:“怕什么?有什么事我顶着!”
那个姓汤的女人走后,营业厅突然安静了许多,储户们不再大声聊天,而是开始窃窃私语,时不时地朝我这边瞥一眼。更过分的是,有几个老大妈竟悄悄离开我窗口前的队伍,排到另外一队去了,她们大概以为“贪官的女儿”也会贪污她们那点可怜的退休金吧!
我心里难过极了,真想站起来跑到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但我忍着,一声不吭地低头办理业务。我心里对自己说:你是傅宇光的女儿,决不能给老爸丢脸,既然是上班时间,就一定要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下班后在更衣室,我以为大家会问起关于我爸的事,那将是相当尴尬的场面。但出乎我的预料,没有一个人提起这件事,姐妹们像往常一样叽叽喳喳地一边换衣服一边聊着家常,好像什么事请都没发生过一样。我突然明白了,她们一定早就听说了关于我爸失踪甚至“潜逃”的传闻了,但是她们都假装不知道,她们是在保护我的自尊,不愿意让我难堪和伤心,我真的很感动,眼圈又有些发红,但我还是忍住了。
走出储蓄所的大门,我发现甄真一直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她家和我家是反方向,我知道她是想安慰我,便慢走几步等她追上来。我俩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我问她:“你相信我爸是个坏人吗?”甄真看着我的眼睛,诚实地说:“小雨,说实话,我不认识你爸,更不了解你爸,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坏人。但是我了解你,你是个好女孩,我永远是你的好朋友,不论你遇到什么烦心的事,你跟我说,我一定会帮你。”
我一把抱住她,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冲破大堤哗哗地流了下来,甄真故作轻松地拍拍我的后背,开玩笑地说:“得了,我的大小姐,两个美女在大街上这么搂搂抱抱的,人家以为咱俩是‘拉拉’呢!”
老爸失踪后,柳向阳来我家比以往勤了些,但总是来去匆匆,不多说什么。那天他有些忧心忡忡地告诉我:“总行已指定郑副行长主持全面工作了。他那人道挺深的,在你爸手下压了这么多年,如今一朝权在手,以后咱们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了。”
我说:“不会吧?郑叔叔不是那种小人。他前天还来我家看我们,说一定尽全力找到我爸,还说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去找他。”
柳向阳冷笑一下说:“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小人,不是看他对你说了些什么,而是看他对你做了些什么。”
我问:“找我爸的事有什么消息吗?”
柳向阳摇头,接着他突然问:“保卫处鲁处长前天是不是到你家来调查了?”
我说:“是,那人太没谱了,竟然问我爸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我妈气得几句话把他倔走了。不过,他这么一折腾,我倒真觉得我爸出差前一天有点反常。”
柳向阳警惕地问:“怎么反常?”
我对柳向阳没什么可保密的,就把“黑色手提箱”的事对柳向阳说了,我想听听他的分析。
柳向阳听后有些紧张,问我还告诉了谁,我说连我妈都没告诉,他说你做得对。沉默片刻,他又问:“你估计那手提箱里装的是什么?”我说:“后来我找我爸的司机小尹打听了,他起先死也不肯说。我告诉他,这件事关系到我爸失踪的原因,关系到我爸的去向,你必须告诉我!他只好如实交代说,那里面装的是三十万现金。我爸有一个存折一直保存在他那里,嘱咐他要严格保密。我爸出差前一天,让小尹取出全部三十万现金,晚上悄悄给他送过来,送到楼下后给他打电话,千万不要让我和我妈知道。”
柳向阳分析道:“这样的话问题可就严重了,傅行长出差没必要带那么多现金啊,难道他真的——?”
我马上打断他的猜测:“不许瞎猜!”
柳向阳停止对我爸的猜测,皱着眉头分析说:“我估计,鲁处长肯定是郑副行长派去的,不然他没那么大胆子。郑副行长现在大权在握,他必然会有所行动,建立自己的体系。”
柳向阳见我满脸的疑惑,便进一步解释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嘛,郑副行长掌权后,肯定会调整你爸的班底,这样做事才顺手啊。你爸过去是总行唐副行长的秘书,是唐副行长把你爸一步步提拔到今天的位置。我曾经是你爸的秘书,是你爸一手把我培养起来的,全行都知道我和你爸的关系。如果说唐副行长的倒台会影响到你爸,那谁能保证你爸的事情不会影响到我?”。
我很不喜欢柳向阳这副小肚鸡肠的样子,便冷冷地说:“你跟我爸干了这么多年,是不是特后悔呀?是不是特想跟我爸划清界限呀?”
柳向阳委屈地说:“你想哪去了?我是那种忘恩负义、有奶就是娘的人吗?”
看着他那副可怜的样子,回想起这些年柳向阳对我家的好,我便缓和一下口气对他说:“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你别担心,如果我爸的事影响你进步,咱俩就分手吧,我绝不会连累你。”
柳向阳生气地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告诉你,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他说到这激动得脸都红了。我拉着他的手心疼地说:“瞧,你还当真了,怎么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啊?”
柳向阳认真地说:“小雨,以后咱不拿这个事开玩笑好吗?”
我抬头看着柳向阳的脸,阴云密布,我知道他是个心很重的人,这段时间思想压力相当大,不免有些暗暗为他担心。
几天后,柳向阳给我打电话,吞吞吐吐地告诉我:调支行办公室做主任助理的事情可能没戏了。我感到很意外,不是说支行班子都研究决定了吗,怎么又不行了呢?再三追问,柳向阳才勉强透露,是分行领导不同意,反对最坚决的竟然是我爸的老朋友郑副行长。
星期天在银行大院,我正好碰见郑叔叔从外边回来,我心里有气,没理他,转身往回走。郑叔叔把我叫住,笑呵呵地问我为什么躲着他,我眼睛看着别处,爱搭不理地说:“郑副行长,您是分行的大领导,我哪敢随便打扰您啊!”
郑叔叔打着哈哈说:“嗬,叔叔也不叫了,生我气了是吧?”他看四下没人,诚恳地对我说:“小雨啊,你调动的事是我给拦下来的,你心里不痛快也正常。但是我要告诉你,我跟你爸是老朋友了,我最了解他的心思,他如果在的话,绝对不会同意你这么快就调到机关的。你毕竟是刚参加工作的新员工,又不是学金融的,这么快进机关提助理,群众会有意见。你爸爸是分行的一把手,现在又是在敏感时期,处理不好的话,会给你爸爸找麻烦的。这次你听郑叔叔的,调动的事有机会再说,好吧?”
我木然地听着,什么也没说,心想:大道理谁不会讲?你儿子郑小帅早就当了经理,你怎么不怕找麻烦呀?
几天后,鲁处长又来找我,拐弯抹角地问到我爸出差时有没有带大量的现金,我立刻敏感地意识到,一定是柳向阳出卖了我!不然的话,鲁处长是不可能突然提到“大量现金”问题的,这让我太意外、太心寒了!
我一口咬定那天晚上我什么也没看到,鲁处长盯着我看了一阵,没再问什么就走了。临走之前,他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道:“人心难测啊!”
晚上柳向阳又来我家,给我妈带了几盒蜂王浆口服液。走的时候我送他到楼下,到没人的地方,我问他是不是把黑色手提箱的事跟鲁处长说了?他愣了一下,立刻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绝对没对任何人说过,可能是鲁处长自己瞎猜的。
我说这件事我只告诉了他一个人,鲁处长不可能凭空才想出有一个什么黑色手提箱来的。
柳向阳尴尬地看着地面,半天不说话,他肯定是知道自己的背叛行为无法隐瞒,实在无话可说了。
半晌,他抬起头来,我惊讶地发现他脸上竟然没有丝毫的愧疚。他说:“小雨,我承认这事是我向分行保卫处报告的,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这完全是为你好。”
我气愤地嚷道:“你真好意思说啊,你出卖了我和我的父亲,竟然还敢说是为了我好!”
柳向阳用他那一贯诚恳的语调对我说:“小雨,现在的情况你还不太了解,我的压力大极了。分行领导知道我曾经是你爸的秘书,也知道我是你爸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你爸出问题了,他的对手上了台,我随时都有可能被他们拿掉。你想想,你爸现在已经出事了,如果我也不行了,以后谁来保护你?谁来照顾你和你母亲?我这样做,是为了保全自己,更是为了保全你和这个家啊!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月光下,我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游移,不敢和我对视,我突然觉得,这张脸好陌生啊!
从那晚以后,柳向阳就再没来我家,我觉得他一定是做贼心虚了。
妈妈终于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她本来身体就不好,我爸失踪的事一直没有下落,外边又谣言四起。郑副行长及银行大院邻居们对我们态度的变化,都让我妈感受到很大的压力和刺激。
我把老妈送到医院,在她床前照顾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老妈稍好些了,她含着眼泪对我说:“小雨啊,你爸出事了,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倒是一夜之间知道疼人了。”
我在医院陪了两天两夜,有点熬不住了,就给分行办公室打电话,请他们找个人来帮我一把,办公室主任说要请示一下,就没了下文。
过去我妈有个头疼脑热的,关心的人特别多,行里医务室的孙大夫几乎就是我家的私人医生,问候的电话多得让人心烦。有一次我爸出国访问期间我妈病了,行里派了两个物业部的女服务员过来轮班照顾我妈,赶都赶不走,可现在却没人理没人问了。
我多希望柳向阳能像半年前照顾我奶奶那样帮我照顾妈妈,可是他不但没露面,还让分管储蓄的林副行长给我打电话,催我尽早上班,说储蓄所很忙,我总泡在医院不上班影响不好。我气愤地说:“我妈现在离不开人,我不可能去上班,你该怎么扣奖金就怎么扣吧,奖金扣完了你就扣我工资,反正我不能把我妈一个人扔在医院。”林副行长说,你可以雇特护嘛。我说:“特护一个月五千,我雇不起。”说完我就把电话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