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黑暗中摸索,有声响,难道是母亲回来了?不,不是。母亲只会温润的舌头舔我,她身上有我熟悉的乳香,我会寻香钻进她的肚皮大口吸着乳汁。对了,我还有兄弟姐妹,为了吃,我们经常大打出手,我咬它们的头,它们叼住我的尾,母亲对此置之不理,由我们抢,由我们争。
抱住我的是一双手,手,只有一个叫“人”的物种才有。手的动作很轻柔,小心翼翼,它把我揣进了怀里,我听到了一颗怦怦乱跳的心,身上的气息完全不一样,没有腥骚味,也没有野性,温温的,柔柔的,我有些晕。我挣扎着,想拒绝,可是拒绝不了。
是谁?要把我带去哪里?我的兄弟姐妹去见了腾格里,我隐隐听过,腾格里是天堂,难道也是让我去腾格里?可我并不想,我还是想在我的窝里呆着,我还是想依偎在母亲的身边。
我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凭着灵敏的嗅觉,我知道自己离开了我的窝。我听到噪杂的叫声,有“咩咩”声,有“哞哞”声,有“嘶嘶”声,我莫名兴奋,口中生津,好像唤醒了潜在我身体内的味觉,那些都是美味。
“汪汪——”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又非常陌生,一点都不友善,我有点害怕,但是它的身上有迷人的奶香,我正饿得发慌。我的身上被涂满了奶,我冲上去,挤开那些毛茸茸的家伙,找到乳汁最多的奶头,猛吸着,嗯,真是痛快!我把肚子吃得浑圆,得意地打着饱嗝。
“小狼,小狼,开饭了!”我渐渐长大了,睁开了眼睛,这个声音一直伴着我。他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我接触过的第一个人。是他把我抱出来,喂养我!
他有母亲般的温柔,抚摸我,宁愿自己不吃,给我最美味的食物,就是累到趴下,也不忘照料我。他看我的眼神有喜悦,有好奇,有期待,也有深深的迷恋。他说他爱我,他希望我俩能和谐相处,他希望能驯服我,就像他身边的狗一样。
可我不愿意!
我讨厌他,他用一条粗粗的铁链子套在我的脖子上,我跑不了远,只能在桩子附近转圈。我闻到草的芬芳,想去上面打个滚;我听到马蹄声,想去和它赛个脚力;我嗅到羊羔的气息,想狠狠扑上去咬一口。
铁链拴住了我,我什么也干不了!我狂躁地啃咬着铁链,牙齿都快嘣了,铁链依然纹丝不断。我使劲拉,使劲扯,一点用都没有,脖子给勒出了血,滴在泥土上,我不管。我要自由,我要回到我的狼世界,我不想饭来张口,我不要安逸,我不要囚禁,我要做一匹真正的草原狼!
毕利格——一位老牧民生气了,让年轻人放我走,他说我们草原狼是神、是图腾,现在把我当奴隶,会得到报应。是的,几千年了,我们的种族一直未被驯服,是因为我们有自己的尊严和骄傲,我们不愿屈服于任何物种,我们只属于自己。
牧民们也不愿意,说我是一条狼崽,养不亲,反而会招来狼群咬羊。他们愤怒地看着我,眼睛里冒着火,吵闹着,要打死我。我不怕死,与死相比,失去自由才是最可怕的,我作好了准备,大不了鱼死网破。
那个称为“领导”的人制止了愤怒的牧民,支持年轻人继续喂养我,他说,可以利用我引来更多的狼群,然后就可以灭掉草原上的狼。笑话,我们狼哪能这么容易被灭?
牧民们半信半疑离去,我继续被拴住,虽然恼怒,却也期待,期待狼群的到来,当然也担心,人类已埋伏起来。
夜色寥寂,皓月悬空,草原上的风拂动着野草,空气中荡漾着骚味。好熟悉的气息!对,那是母亲的味道,我的母亲在附近,母亲快来救救我,我扯着嗓子,仰天长啸,喉咙里发出了“嗷”的一声。
“嗷——嗷——”母亲回应着我。我激动万分,“嗷——嗷——”我学着她的声音,我不知她说的是什么,我相信心灵感应,相信母亲会懂。可是,母亲不懂,狼王也不懂,它们都不懂我的狼语,我只有本能的呼唤声。快来救我走,快来救救我,我抓狂了,一阵乱叫。
母亲的声音犹豫了,“嗷——”一半便停住了,狼王愤怒了,喝住了母亲的声音。满山遍野的狼嚎声渐渐弱了,我意识到它们在掉头往回走,它们不相信我,决定不冒险来救我。骚味在风中渐淡,狼声渐消,只剩下风吹草的声音,呜呜作响,似乎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我的家人彻底放弃了我,我心冰凉凉,比风雪刮过更冷。整个夜空里,只有我毫无章法的狂叫,没有谁理我。这不是我的错,为什么弃我不管?我呜咽着。
“小狼,小狼,开饭了!”年轻人又在外面呼唤我。我冲出去,大口吃着,吃饱肚子再说,我要等候,守候合适的时机冲出来。被抛弃不怕,被禁锢不怕,总有时间,总有机会,我耐住性子,骨子里不屈服的劲头占据心头。
年轻人望我的眼神里有了内疚,有了后悔,他对着我认真地说:“我会放你走,但外面世界太险恶,你要学会本领,独自生活的本领!”
太好了,我一定要学,我一定能学好!我跟着年轻人淌河水,一个激灵,呛到我半死,我不怕,学会了游泳。我在草原上奔跑,虽然被链子拉着,我依旧竭尽全力,扑抓咬动作也日益纯熟。那些以羊为诱饵的灭狼机关,我慢慢识别了,再饿,也不能上当。
草原上时常传来“呯呯”枪声,我的族群不断被追杀,被剥皮,我再也听不到狼嚎的声音,只有独自在夜里低吟。生存之路何其艰难,可草原依旧是我的归属之处,我向往,我渴望,我无惧,我的血液里天生就流淌着自由。
什么时候放我走?怎么还不让我走?
悄悄的脚步,是个女人。她的老公在与狼战斗中死去,她的儿子被我咬伤过,她要把我带去哪?是报仇吗?都说我们狼狠,可世界上真正可怕的动物是人,他们在食物链顶端,掌控世界,掠夺世界,让其他动物无家可归。
如果这个女人要杀我,我也会豪不客气反抗。她望着我,松开铁链,叹了一口气说:“你走吧!越远越好,你们是草原上的神!”
风儿拂过我的狼毛,一轮圆月挂在半空,我对着它大声地呐喊:“嗷——嗷——终于自由了!”我走了,轻盈地奔腾,我该怎么来形容我的心情?我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没有束缚,没有禁锢,也没有安全感,我必须靠自己,我喜欢。
草原狼没剩几只了,我最后一次和年轻人相逢,在它抱走我的洞门口。我俩都怔住了,这个喂过我,圈过我,也被我咬过的年轻人,一如往常呼唤我:“小狼,小狼!”
我望着他,停住了,保持着距离,他的眼眶红了,一颗眼泪流下来。我扭头,朝山坡跑去,一直跑,一直跑,不停,也不回头……
年轻人回城了,几十年后,把我们的故事写了一本书叫《狼图腾》,还拍成电影,风靡一时。我就是里面的那头小狼,蒙古草原狼所剩无几,我已经来到了腾格里,只有在天堂里,才能再见到我们狼族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