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了。
但是现在的我却要用自己最不擅长的文字来记述我普通且短暂的人生。(我从小就不会写作文,至少我的作文里没有出现过优等生收集的那些成语和美句。)
今天,我刚满20。现在,我眼前没有蛋糕,没有为我庆生的人,只有一个长相老成的死神,用不耐烦的眼神盯着我,对我说:“你已经死了,这是纸、铅笔和橡皮,把你的人生经历写下来,我好归档。”
“怎么只有我一个人?”我看着他说,“今天就我一个人死吗?”
“防止作弊,一个人一个房间。”
“人生经历也有人要抄袭啊?”
“现在这世道,有什么不能抄袭。”说完,他走了,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只留我一个人在这个空荡的类似于教室一样的房间里。
我坐下来,趴在桌上,咬着笔苦思冥想了大概十多分钟,但是实在写不出一个字。(其实,我可以写流水账的,但是这大概是我人生最后一次被人要求做的事吧,我不想敷衍对待。)
这时,办公室虚掩的门缝里漏出清晰的打鼾声,让我根本没法集中。但是,为了交差,我只能用力拍拍自己的脸,然后皱着眉继续我所谓的“头脑风暴”。
“我‘出生’在一个不算贫穷也不算富有的家庭里,大概就是‘想吃肉有肉吃,但买不了奢侈品’的那种家庭经济状况。说起我的出生,我就想起我奶奶嫌弃地瞥我一眼,然后趾高气昂地对着邻居谈起她儿子当时是怎么怎么有善心才把我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然后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以后,要好好孝敬长辈,懂吗?’。事实上,我是有很好地孝敬他们的,虽然不是学业成绩的方面(我的成绩一直是中游水平。),但是至少在扫地拖地家务方面,我一直都很让奶奶省心。从我记事起,每次做完家务,我都能看到奶奶笑着看着我。可是,等到第二天,奶奶又没有用正眼瞧我了,于是我就又开始洗碗扫地什么的。(说实话,每次看到奶奶对我笑,我都很开心,像中了头彩。)”
停下笔,我休息了一下,喘了一口气,继续拿起笔写了下去。
“然后,等到一年级读完,我的妹妹出生了。妈妈本来是不能生孩子的,因为身体有些虚弱,之前流过一次产,所以才会有爸爸把我捡回来这回事。但是,在妈妈好不容易怀孕的时候,爸爸升职了,我们家开始陆陆续续有客人上门拜访。那些叔叔阿姨很客气地给了我爸爸很多补品,希望妈妈能好好养着。我记得,他们还给我带很多进口的糖果点心。那个时候,我每次都会在客人走之前拆开包装吃掉,因为如果不吃的话,等到客人走以后,爸爸就会把东西都收起来扔了,然后对我甩下一句‘吃人家嘴短,没出息!’然后,拿尺子打我手心。
“貌似有一次,我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吃人家嘴短’的上半句,在我爸丢零食的时候,脱口而出:‘拿人家还手软呢!’爸爸听完,撸上袖子,拿出标尺就对我一顿打。那次,我的手被打到红肿,好几天才消下去。不过,还好是左手,毕竟右手需要用来吃饭。(从记事起,就没有人会喂我。不吃也不会有人理我,饿只有自己忍着。)现在我才知道,爸爸当时是怕不收别人的东西,会被别人落下舌根,所以才会勉为其难地收下的…”
写到一半,我才发现身后的死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打鼾,站在我旁边看着我的文章。
“那你妈的补品呢?”
我看看他,又转头看看自己写的东西,说:“我记得,全吃了吧。”
回答完以后,我对着他无奈地笑了笑,或许,这个笑容是给自己的吧。之后,我在这个段落的结尾添了一句“总之,我爸很好。”
“妹妹出生以后,全家都围着她转。我这个当姐姐的,也要自强不息一些。妈妈说,妹妹比你小,你要懂事,要让着她,好的东西记得分享。一开始,其实我不知道所谓“分享”的定义,可是直到妈妈买来我人生中第一个芭比娃娃的时候,我似乎懂了。‘妹妹喜欢,你就给她吧,下次再给你买,好的东西要分享。’妈妈的原话是这样说的。我照着办了,因为这么做,爸爸妈妈甚至很少对着我笑的奶奶都会施舍给我他们发自内心的笑容。之后的每一天,我都过着分享的生活,妹妹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可是渐渐地,我发现我的家人们没有以前笑的那么多了,她们似乎习惯了这种分享的方式。”
“你没有想过反抗?”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死神飘着坐在我旁边津津有味地看着我的文章。
“有,而且我确实做了。”我说,“我记得初中有一次,爸爸送我的升学礼物,貌似是个发卡。当时,那算是我最珍惜的东西了,所以我拒绝了妹妹向我伸过来的手,可是之后,她就开始又哭又喊。我也不知道妈妈到底是怎么能做到,在十秒之内从厨房里冲出来准确地找到我的脸颊,然后又准确地给了我一巴掌的。”
说到这里,我似乎能感受到血液往心脏里冲的感觉,好像心很痛。死神没有说话,默默地在旁边看着我。
我过了一会儿,似乎平复了心情,说:“你知道松子吗?”
“是谁?”
“一部电影。”我接着说,“电影里说,神即是爱。一个人,很难爱上一个自己恨的人,但是借助神的力量可以。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所以我一直尝试着去爱我的家人。”
说完,我继续动笔写了下去。
“浑浑噩噩地上完高一。爸爸说我成绩中下,就别考大学了,等高中读完出去打工吧。我答应了,因为我读书确实没有什么用,何必浪费自家粮食。”
我想了想,用橡皮把“自家”擦掉了,改成了“家里”。死神盘腿飘坐在我身边,没有说一句话。
“高中读完以后,我被一家小餐馆录用了。在这里,我认识了个比我大了几岁的男生。几个月后,他说了我人生中听到的第一句‘我爱你’,牵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手,给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吻,夺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可惜,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以后,那个说了无数次‘永远在一起’的夜晚以后,他消失了。老板娘说他辞职了,说让我去他家里找他,可是我似乎连他家在哪里都不知道。落魄地回到家,爸爸随口问了句我昨晚去了哪里,我不敢说实话,只说睡在店里敷衍过去了。
“那几天,我锁着门拉着窗帘,饭不吃水不喝,只是睡觉。我知道,我好爱他,可是他好像不要我了。那年我19岁,也就是我还活着的最后一年。”
写到这里,似乎那个男生的眉眼还历历在目,我忍着自己的最后一丝理智,写下了,刚满20岁这天的事情。
“20岁这天,很巧,我怀上他孩子的第三个月。妈妈发现了我的呕吐现象很不寻常,硬拽着我去做了检查。回到家,奶奶只扔下了一句‘不检点’就回房了。十几年生活下来,她似乎已经对我彻底失去了兴趣,连骂都懒得骂我了。饭桌前,妈妈笑着给妹妹擦她嘴边的饭粒子,没有要理我的意思。而爸爸看着电视里的新闻,新闻里女主播用标准的普通话播报着最近奸杀多名女性的嫌疑人的肖像。
“突然,爸爸开口了,不过,他只对我甩下一句话:‘养你这么久,也不亏欠你,你走吧,没你这女儿。’我忍着泪笑了笑,没有带走任何东西。走的时候,没有人出来送我,就像我回来时,没有人会来迎接我一样。”
停下笔,我的思绪飘回到死前。
“我坐在那家打工的餐馆附近的高楼上,夏天的风很温柔,能让我用‘温柔’来形容的竟然只有风了,我自嘲地笑了笑。这天没有月亮,似乎是被阴云遮住了,不久之后,开始下起了大雨。我就这么一直坐着,淋着雨,看着地上豆丁小的人们各个都跑回了家。我承认我本来就想这么跳下去,可是我的潜意识里似乎还很在意自己的孩子。
“我,还不想死。
“从楼顶下来以后,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雨似乎没有之前下的那么大了,弄堂里没有什么灯,我一直沿着弄堂走到了附近有些偏僻的公园。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是半夜了,公园里一个人都没有,寂静的很。有时,能够听到几声蝉鸣和鸟叫,让人很安心。
“本以为能够在长椅上好好睡上一觉,可是突然间,有人蒙住了我的嘴把我往观赏树林里拖过去。我一边挣扎着,一边想掰开他的手求救,可是我好像发不出声。‘求救’对我来说,似乎是个很陌生的词。我被他打得半晕,在完全没有意识之前的最后一秒,只记得他扯下了我的内裤。
“之后,等我醒来,我就坐在了这里。”
死神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我把经历都记录完。
我放下笔抬起头来看着他说:“我的文笔,最多只能写成这样了。”
“你为什么不逃?”
“我……”
我说不出话来,只记得初中的时候,同学给我看了一本太宰治写的《人间失格》,里面有一句话叫做: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