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广东人,对于“爸爸”这个称呼,我更喜欢这个:“老豆”,粤语中“老爸”的意思。
但是这些文字里的他,我更喜欢用“父亲”来称呼尊敬的他,是的,这样显得正式有仪式感,我喜欢生活中,文字里的仪式感,这也是我对生活的尊重,对父亲的尊重。
父亲生于六十年代,六十年代的中国鼓励多生育,但是,那是一个贫乏的年代,这也就意味着,会更加贫乏。排老幺的父亲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六岁那年,他的母亲,我的奶奶,便过世了。我从来没有听父亲讲过他的的母亲,或许,在他的印象里,母亲,也已经是一个朦胧的称呼罢了。
看处在七十年代的电视剧时,父亲会无意间会说起他那贫穷但有趣的儿时,其实我知道,那是藏在他心底未曾提及酸楚。
“我们那时候穷,谁家里都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家家都敞开门睡觉,别说敞开门了,家里的门都是虚的,我啊,夏天就把门拆下来,摊在门口就睡,我和你伯伯一人一边的门,睡在门口也老香老香的,那时哪有什么床可言啊,肚子不饿就已经很好了。”
过年回祖屋上香,由于常年没人打理,再加上时年也长了,这间老房子就像塞在箱底多年的被褥,阴暗潮湿,处处散发着熏鼻的霉味。房子呈中轴对称,各边一门一灶一房间,再者是一个小厅还有前厅的天井。小时候,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老家的房子几乎都是呈中轴对称的,即使是后来新建的房子也是如此。而在父亲那个年代,这并不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因为贫穷渗透在每一个小村庄每个家庭里,也镌刻在小康年代建的老家房子里,剪不断,理还乱,深深地影响着父亲这一代人。
父亲呵地一声苦笑,“穷啊,哪里一户人住一个房子的道理?你看啊,这房子是对称的,左边呢是你叔父的,”父亲指了指同样是一门一灶一房间的另一边,又转过身,看像眼前的一边“这边呢,就是你爷爷的,就是你爸爸我的家。”
这间泥屋子大概八十平,对于现代的都市人来说,一家三口,刚好够住,而在当年,这个本该一家三口住的房子里,住着两户人家十二口人。
一家有一个房间,屋顶腾出的高位空间,能够再搭几根木桩,铺上薄木板,就可以再睡上一床人。而现在,那个“小复式”房间昏暗的像古装剧里的破庙,唯一的小窗早已蒙上一层层堆积的尘埃,外面的光线很难再穿透进来,即使是有阳光的日子,这里也依旧无丝毫生气,因为很艰难溜进来的光束,在这里遇见的也只是粗糙的泥墙,墙角、墙面,木桩间,木板缝里的泛滥的蜘蛛网和一坨坨的尘块,没有历史的美好斑驳感,只有过去的沧桑与艰难。
即使是艰难的,而对于父亲来说,艰难并不意味着无趣。恰恰相反,当年的苦涩,现在回忆起来,却愈发能够尝到苦尽后的甘来。踏进那个闷潮的小房间,父亲兴奋的像孩子,他仰着头,指着阁楼上那张倾倾歪歪的小木桌,对站身后的我说,
“那是我和你姑姑伯伯们唯一的的小桌子呐,说不定抽屉里还藏着书呢。”说罢,他按耐不住皮小子的性情,顺着小竹梯想要爬上阁楼翻出读书时期的小物件,竹梯吱吱响,摇摇晃晃,我实在担心,父亲年纪也不小了,摔到了也绝对不是件小事,阻止他的幼稚更不是件小事,惟好匆匆地搭一把手好让梯子别那么调皮。
“看看看,真的有书!哎呀!还有成绩单!咦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不知道该怎么用拟声词形容父亲的笑,那是中老年男人幼稚的笑,那是可爱简单发自内心的欢喜,好像岁月从来没有对这个男人下过狠手。
翻了一会儿,他手里就攥着一叠泛黄发霉的纸质,我瞄了一眼,手里攥着的是当年的成绩单,我扭头扑哧一笑,竟然没有一科及格。
父亲难见的羞涩,“哎呀,我就不是读书的料,我啊,是当年全校皆知的调皮小子!”
说到调皮,父亲反而一脸骄傲,“翻墙爬树掏鸟窝样样行嘞!”
我笑,笑他幼稚。一旁的父亲正在幼稚地笑。
有时候我也会想着,我的童年跟父亲比起来,简直太没趣了。
父亲的成长时期恰巧坐上改革开放的大船。家里没有钱再供他读书,十六岁的他和大多数乡间小伙一样,前来深圳创造新世界。我的父亲,就是第一代新深圳人。在这里他遇到了我的母亲,并和我的母亲白手起家,成为第一代为深圳飞速成长做贡献的创业者。
母亲老是把父亲比作牛。田间的牛,默默无闻,辛勤苦干,父亲就是这样的牛人。生意场上尔虞我诈,父亲从来不把委屈说给我们听,而是常常劝慰母亲,不要太把委屈当回事。 也会不时对新生代挑剔虚弱的我们说,他们那个年代,咸鱼和肥猪肉是要藏起来的宝贝。
我当然不能理解,但是,我懂。眼前被攀比输下去的,和当年的饥饿根本不值得一提。
其实在我能感受到父亲的心事重重,我从来不问,要是他也不愿提及。但是在我心里,我更喜欢用可爱来形容我的父亲,要是你见过阁楼下傻笑的他,看韩剧偷偷抹眼泪的他,开车时爱唱歌的他,KTV里爱边唱边奇怪地扭动的他,你也许也会觉得,这个中年男人一点也不中年。
我爱我的父亲,我心疼我的父亲。生意场上的猜测暗斗一定很累吧,一定很想很想天上的爸爸还有模糊的妈妈吧,想念咸鱼肥猪肉是最珍贵的简单日子吧,是不是躺在床褥上的你偶尔也会怀念夏天的家门口,那个躺在拆下来的木门的小男孩?
我想,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