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是只猫,未曾与它谋面之前就早已久闻它的大名。在黄昏入夜之时,夜幕已降,街灯初上,它的主人经常会站在家门口,一遍遍呼喊它的名字,招呼它回家:Bell,Bell..….声音高低抑扬,顿挫有致,就像母亲在呼唤自己贪玩晚归的孩子。时间久了,在我家就把这时刻戏称为“打铃”,数着这一周打了几次,预测下周的次数,做个赌约,开些玩笑。
最先熟悉铃铛的是我儿子。小儿自小爱猫如痴,看见外面跑着的猫,无论如何都要凑上去撩一把,所以每搬家到一处,总是街坊邻居还没有认识几个,但和附近的猫基本上都熟了。陪他一起出去,无论在居所周遭还是在附近街上,看见猫他总是兴奋地迎上去和它们打招呼,还把打听到的它们的名字,住在本街的几门几号等消息讲给我。为了不扫他的兴致,和多数老爸一样,我总是装做饶有兴趣的样子听着,但也就如清风过耳,是不愿让这些猫的事儿占据我日渐萎缩的脑容量的。
但终究时间久了,听得次数也多了,我还是从儿子那儿知道了些关于铃铛的情况。它住在靠街口的那栋房子里,除主人夫妇外,同住的还有一条狗,另外两只猫。狗每天会随主人出来到附近河边溜达一两圈,其他两只猫据说都安分待在家里,安心享受作为宠物的待遇,几乎不外出;而铃铛不知道是因天生野性,还是因和其他家庭成员关系不睦,总之一天到晚是在外游荡,很少着家。但尽管如此,显然它也深得它的主人宠爱而与其主人感情深厚。经常在街上可见这样一幕:女主人牵着狗走在街上,在附近看见铃铛就会叫它一声。听到招唤后,铃铛无论正在干什么,都会停下来,循声张望,锁定主人方位后,就会“喵呜”叫着从草丛或灌木中窜出,尾巴如一截铁棍般直直竖起,向主人身旁奔去。主人仿佛已经习惯,寻常也并不等它,看它;只是牵了狗继续径直向前,而铃铛赶上后就竖着尾巴跟在后面;一人、一狗、一猫排成一队向前行进,让初见者不免惊叹。行过两三百米后,通常是到下一个大路口之前,铃铛会停下来,回身慢慢往回走,而主人和狗继续往前。
后来我经过慢慢观察发现,铃铛回转身的地方,大概就是它的领地的边界,因为我后来也从来没有发现它去过比那里更远的地方。而在从它家到我的住所的几家的房前屋后,以及在这几栋房子间的一些空地上基本只有它一只猫在活动。铃铛是只公猫,且已成年,体格健硕,腿爪粗壮,该是有实力捍卫这块地盘,无他猫敢轻易来犯。它的背尾是棕褐色的,毛色油亮,而腹部和腿爪是白色;两种颜色在身体的中部和头部的口鼻处交汇出独特的花纹,很好看。而它在附近巡梭时态度也很安详威严,即便是突然听到诸如汽车发动等声音,它也并不显出受惊慌张的神情,显然是对它势力范围内的事情都成竹在胸。和其他猫一样,早晨和傍晚是它最活跃的时候,你总是能看到它在周围来回四处走动,就像一个君主在巡视自己的王国似的。
有时它缓慢地行在草地上,半隐身在其中,每行一步都高高的抬起前爪,然后向前方轻轻的落下;头部微抬且向前探颈,鼻子不停微微翕张细嗅空气中的味道;双耳也不断折向后,似雷达般搜索着周围细微的声响,辨别声之来处;不时突然微伏身子,而后又猛的跃起,一双前爪并起,向草丛的一处扑下去,而此处必定有蚂蚱或石龙、蜥蜴等出没。虽不时有所获,但也常常只是扑个了空,而它就起身再向其他方向寻去。有时它会藏在灌木或矮树丛的附近,狩猎落在上面觅食的鸟们。如其他同科的亲戚们一样,它总是隐蔽在不易被发现的某一处,耐心地等待鸟儿们的到来。当目标终于出现时,它便将整个身子压低到几乎腹部着地,然后匍匐着,悄无声息的一点点靠拢过去;其间眼睛瞪大,死死得盯着猎物的一举一动,而身体保持着随时能一跃而起的态势。终于进到可攻击的范围,随后就是雷霆闪电般的一击,身体腾空而起,伸出的利爪向猎物狠狠拍去。其实捕鸟的难度是很大的,我亲眼看到过它很多次尝试都失了手,但在周围又隔三差五可以看到一些鸟的短翅残羽,可推知它必定也常有斩获。它有时也会对在开阔无遮掩的草坪上啄食的鹦鹉、鹳、乌鸦等较大的鸟有所企图,但它轻易是不敢尝试的,因为一旦被发现就会被群起而攻之,到时候它就只能狼狈逃窜了。当然,看家本领它也是没丢下的,经常早晨出门后我会在后院发现吃剩下的老鼠头尾,地上还有血迹,总免不了要费事儿收拾一番,但就像有时警察抓贼会造成交通肇事,人家在恪尽自己职守,你总不好抱怨什么;但这位“警察”可能并不是那么尽心尽责,因为在附近还是不时能看见老鼠出没。午前午后的一段时间,它就找地方卧倒歇了,或梳洗整理仪容或呼呼大睡,通常它都会选在某一家前院花园的花丛,那里沙土干燥,且有稀疏花荫;但是也会见到它睡在其他各种地方,两家邻居间的界墙上,房顶上,树上,邮筒上......
就这样,虽然铃铛每天都出没在我们身边,但与我们基本上互不碍妨,各行其是;直到一年半以后的那个夏天,情况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那时我突然心血来潮,决心要啃一本大部头的书,就杜门谢客,埋头苦读了一阵子。但那着实是块硬骨头;常枯坐良久,看得目倦神疲但还是理不出头绪,收获甚微;所以不免有时会神烦气躁,且正值夏日,屋里闷热,就不时丢下书,到后院去透透气,走动一下;有时也会找些动手的活计干会儿,转换下脑子。一来二去,待在院子里的时间就比以前长了很多,当然铃铛也还是照常在这里来来往往,所以两下里打交道的机会就多了起来。我起初并没有多留意它,反倒是它对我和我做的事儿好像有点兴趣,会悄悄地凑到近前,总是你一抬头就发现它蹲在你旁边看着你,这时我会禁不住伸手轻轻拍拍它的头,而它多半会迷起眼,歪起头迎合我的手,或顺势躺倒在地上打个滚,就像猫寻常撒娇邀宠一样。我是没时间逗它的,转头就又做自己的事情了,而它在周围盘桓一会儿后也就又走到别处去了。但终于有一天,它不请自来,进到了我们的屋子。因为热,我通常把前后门都开着,只关着外面的纱窗门,但出入时如果不注意很容易关不严,它应该就是从门缝里进来的。看到它后,我并没有声张,继续埋头干我的事情,而这位访客也像其他初来乍到者一样,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四下里察看了一番,然后就离开了。
有了初次的经验,大概也是觉得我还比较和气有礼,他以后来访就更频繁起来,待的时间也逐渐长了。但是必须承认,铃铛是算得上很有教养的:它从不到床上去;不会四处抓挠蹭;也不会乱开柜门,翻箱倒柜;不动放在外面的吃的东西;不喝水杯里的水.....所以我们照常相安无事。它来了会先在屋里各处转一圈,然后卧在地毯的一处或沙发垫上,沙发靠包上呼呼大睡。有时睡够了,看到我在窗前的大书桌旁读书或工作,它就跳上桌子在上面走来走去,希望能吸引你的注意,如果你拍拍它,抚摸一下它,它边停下来享受你的爱抚。在你转头忙去了,它就蹲在桌子上的一角,透过玻璃窗望向窗外,不知道在观看什么。它的尾巴时而左右摆动扫过桌面,时而上下轻摇拍打着桌面;摆和摇的速度、频率也时快时慢,似乎关联着它的情绪一样。通常它待够了,就会走到门边叫或用爪子轻轻拍门,然后我就开门让它离开,但有时待得久了些,走的就慌张了,那多半是听到孩子们放学回来了。儿子放学后经常会带同学回来一起玩,打电子游戏;拿来福软弹枪互相追逐射击;在草坪上互相抱着摔跤;吵吵闹闹随意起兴干各种男孩子热衷的事情......而铃铛见了他们总是唯恐避之不及的远远逃开。
转眼过了秋,入了冬,天越来越冷,且也亦是本地的雨季,雨经常哗哗啦啦整天得下,它在外打野的生活变得困难起来,但铃铛看起来还是不愿回它自己的家,所以它待在我们家屋里的时间就越来越长了。可能是天气影响了它的觅食,它对吃的也越来越感起兴趣来,尤其是鲜肉。你做饭的时候,它就出现在周围。在你切割肉的时候,它会蹲在那儿目不转睛的看着,有时还会轻轻的叫几声。你要不理它,它就开始在你腿间穿来穿去,想引起你的注意,看看它有点凹下去的肚皮,大概是饿了,这时我就心软了,忍不住喂它一些。待在我家的时间长了,它和我儿子的关系也逐渐变得亲密起来。当来玩的孩子们都走了,儿子终于能安静下来坐在沙发上看看书,吃点东西的时候,铃铛就会躺在他身边,靠在他腿上,而儿子就边看书,边腾出一只手抚摸它。
看着儿子和猫安静地依偎在一起,我脑海里总会出现儿子小时候时的画面,那时儿子就经常像此时这样,坐在沙发上抱着他的猫,边吃着零食,边看书或动画片,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那只猫抱回家的时候,只有巴掌大。那是个冬日,浑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儿子刚从幼儿园回来,摘下手套摸了摸它,大概感觉它摸起来柔软、温暖就好像他的手套,就给它起名叫手套。两个小家伙很快就成为了亲密的伙伴,有时安静依偎,有时追逐打闹;一起无忧无虑地慢慢长大,直到出国前。因为仓促,所以当时无法将猫带过来,我们只好把它送给了朋友,而儿子也经历了他人生第一次重大分离,我知道这是会让他长久铭记的悲伤经历。来到此地,也考虑过再给他养只猫,但租住别人的房子,每向房东提起,虽然没有明确拒绝,但总是被礼貌地敷衍搪塞,意思如何总是明显的。现在看铃铛和他相处日渐融洽,我心里很是高兴,也对铃铛更加的喜欢,把它就像当成自家的一员看待。
但这种美好的幻觉没有持续太久,接连发生的事情不断给我提着醒。首先是喂食,铃铛吃惯了鲜肉,越来越想吃,大概待久了,感觉与我也更熟了,它开始要着吃了,以前吃一点,大概解解馋就好了,现在总想吃个饱。其次是它待在我家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它一直待在我家到很晚,它的主人已经打过几遍铃了,但它好像对呼喊无动于衷,此时我总是带着谦疚的心将它抱出门外。另外,它想随时都能进到家里来,有时在半夜它会过来叫门,有时会是大早上起来,这引起了妻子的反感,而且留宿它在家而没事先争求其主人的同意这确实是于理不合。妻子认为在这件事上我和儿子感情用事过了头,儿子有些不服气,和他妈妈争吵辩解,但我知道她是对的。
这是个邻里之间虽然见面总是客气礼貌的打着招呼,但稍有龌龊,分分钟就法庭上见的地方。前些年就有一个素食主义者将她的邻居一家告上法庭,要求法庭给她的邻居发禁止令,禁止他们在家烧烤,并对因为烧烤给她的健康造成的损失予以赔偿。理由太过奇葩,当然就被驳回,但秉承这个国度标榜的个人主义和法制精神,这人毫不气馁,屡败屡诉,直到把官司打到最高法院,并最终败诉了事儿。但此事引起媒体关注,报道后,更成为街谈巷议的一时笑谈。更好笑的是,邻居一家直到有数十位好事者打着横幅,在街对面行使了一下自己烧烤的自由后,才知道自己正在吃着官司。另外,为了铃铛的健康着想,也确实需要考虑一下该不该喂它,如果它生了病,去医院看病那也是一笔很大的开销。众所周知,这里最挣钱的职业是医生,但医动物的比医人的挣得还多,据说这个国家的大学最热门的专业是附近一所不怎么知名学府的兽医专业。吃坏了肚子还是小事儿,但是要有个肾脏衰竭之类的慢性病,那花的钱就更多了,而且钱的事儿无论大小,只要与你有了关系,终究不是好事情。
所以鉴于此,我们决定让儿子带个猫玩具过去,找铃铛主人聊聊,探一下人家的态度。儿子很快回来回话,主人是不容许喂铃铛的,且要求不要放铃铛到家里来,怕万一弄坏了东西需要她赔偿。这下子好了,铃铛只能被拒之门外了,但显然它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是还是像以前一样站在门前喵喵叫着叫门,等好半天不见开门后才失望的离开。它还经常等在我家门口附近,看我们开车到家后,就从旁边冲出,在我们身边蹭来蹭去,尾随着我们想进到屋里去,此时我们无奈总是分成两路,铃铛待在前门就留一人哄住它,其他人开后门而入;它在后门,就开前门;每次回家就总是这样左右查看,躲躲藏藏的。
但躲过初一,总是还是会有十五等着,终于在一个月左右后的一天中午,我开车到家后,把车停在车棚下,四下看了看,没有发现铃铛,就息了车,坐在车里整理一下随身的东西准备下车。这时铃铛突然叫着从我们与邻居家的界墙上跑过来,然后腾的一下,跳到我的车的引擎盖上,边叫边转了两圈后,又窜到车顶上来回走着,踩出来蹬蹬的声响在我耳边大声的回荡着。我感觉像被债主堵了门一样,而铃铛气势汹汹的样子也像是来讨公道的,无奈我只好待在车里,希望它闹腾一会就离开。果然,过了一会儿头上没了动静,我以为它已经离开了,就准备开车门下车,但突然它出现在我的风挡玻璃前,整个身子爬在上面,脸贴在玻璃上,双眼圆睁,冲我大声的嚎叫着。我无法描绘出它当时的神情,也无法体会那神情中包含的复杂感情,但当时我心里就像怦然碎了个五味瓶,只是无奈得望着它,拼命想在我的脸上挤出个最真诚的抱歉表情。就这样互望了有约莫半分钟,它忽然收了声,扭头跳下车头,跑走了。
它好像是真的失望了,以后虽然它照常还在附近出没,但再也没有靠近过我们的家门,一切又回到那个夏天我去到院子里以前的样子,直到我们搬离那栋房子。我们离开到现在也已经过去有两年了,之后我也再没回去过那里,也没有再见到过铃铛,但它那瞪眼咆哮的怒容却会时不时的浮现在我眼前,提醒我注意与人交往时该有的分寸。虽然这段交情以如此尴尬难堪的方式收场,但我会永记将它记在心里,对铃铛的怀念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