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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上的鸽哨声
家门口的那条路,即使是在三十年前,也像一个笔直的箭头,直通岭上。
我还记得道路两旁的梯田、麦苗和黄灿灿的油菜,以及半坡的三棵皂角树。那皂角树仿佛是知道人行到那里总要休息一下似的,于是生长在那里。老人们可以坐在树根上抽一锅旱烟,孩子们则爬树。树,尤其是靠南边的那棵皂角树,就做出一副迎接小孩子的样子。它喜欢小孩子们攀着它那弯曲、虬结、不高的树干爬上去,坐在它的几乎平伸在麦田上方的结实的树枝上晃荡着脚丫。它喜欢这样,并且想象着底下的青苗是油油的水波,自己是一艘船。它的想象也传递到了孩子们的心里。北边的两棵则不然,它们不亲近小孩子们,却会结出密密的皂角刺以及黑黑的皂角。
还有果园,还有果园中的类似于瞭望亭的小小的二层小堡垒,真是小得不能再小,却可以在里面睡觉和打扑克。还有骄傲地立在家家户户门口的水龙头,因为地势高而不能打井,所以岭上的人早早地用上了自来水。妇女们在水龙头下洗着衣服,聊着天。
东的家还没到,而是在第一排人家的崖背上。从坡上可以看到人家的屋顶和院落,后院的牛羊以及窑洞的门窗。迎春花的藤条从崖壁上长长的垂下,像是窑洞的刘海。崖壁上还有一些小小的方洞,那里其实是鸽子窝。
“咕咕——咕咕——”窝里蹲着的鸽子们说。
“唰——”另一群从屋顶上飞过,“扑棱——扑棱——”
“嘘——豁——”它们从南边的状如馒头的山丘上打了个转,变成几个黑点,然后又盘旋而来,重新变成白的和灰色的点。
“嘘——豁——”
“鸽子飞过时为什么有哨声?”
“因为它们的腿上绑着哨子。”
“腿上干嘛绑哨子?”
“因为是信鸽呀。”
信鸽的腿上就要绑上哨子?谁写信,写给谁?我头脑里充满了各种各样无法解答的疑问。
猎人的传说
我上五年级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叫东的同学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大概是一种稀奇感吧。他总是带来一些我们完全不晓得的消息。
比如猎人和打猎的事儿。据说,他们那里还留着村子里的最后一两位猎人,当然还有自己的猎枪。他常常讲给我们猎人的收获,有时是几只雉鸡,有时是獾,自然还有黄鼠狼和野兔。
我想象着猎人在深夜时分穿着羊皮袄,挎着猎枪,烟袋插在腰间,兜里装满了子弹和火药,带着狗出发打猎的画面。天蒙蒙亮时他满载而归,猎袋口垂下几只雉鸡的脑袋,獾的尾巴。孩子们热烈地涌向他,跟随他到自家的院子,欣赏他的猎物。
那就是岭上的生活啊!东住在村子最西头的西岭上,他们那儿的孩子来上学时都是结队而行,风尘仆仆地从我家门前经过。
从岭上传来这样的消息,本在意料之中,但我总是不大相信。
一方面,什么獾啊、锦鸡啊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黄鼠狼也仅仅是在月光下的土墙上看到过一个模糊的背影。人们说的多到能被农忙时节的拖拉机轧死在路旁的刺猬,也是没有亲眼见过。
另一方面,东也不是个教人完全能够信赖的人。他长着瞳孔泛棕色的大眼睛、鹰钩鼻、厚嘴唇、窄脸,笑起来露出满口白白的牙齿,看上去挺睿智和开朗。但“长得简直像个犹太佬”!这是我后来的想法。虽然他极易吸引别人的注意力,让人喜欢他,但他的话常常不着边际,总是隐隐给人一种诡计多端的感觉。
直到他后来带来了各种锦鸡的长长的漂亮尾翎,我才完全信了打猎这回事儿。直到他甚至带来了一只野兔,开膛破肚给我们做了一顿野味,我才信了他是个多才多艺的人。虽然那野兔的味道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好吃,但他在厨房里显示出的非凡的指挥才能,还有其他同学在烹调方面对他的言听计从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想,这就是岭上的孩子呀!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都胜过我们一筹的岭上的孩子呀!
岭上的孩子们
羊在沟梁上吃草,三个男孩在沟边挑草。东就在其中。
另外两个孩子,一个矮小瘦削,肤色黑,看上去有点儿营养不良似的,他叫亮。他确实有一双令人喜爱的充满好奇与幻想的亮亮的大眼睛。另外一个体格宽大结实,腮帮子鼓鼓的,给人一种拖拉机手的孔武感。他叫周,说起话来有点儿不大利索。
东在用铲子铲一棵刺蓟时,发现下面有一只蝎子。等他折了两根蒿草的枝去夹时,蝎子已经钻入沟边的夹缝里去了。于是几个男孩兴奋起来,都停止了挑草。三个人合力用铲子把那块大夹皮撬了下来,发现了土壁上趴着一窝蝎子。他们眼疾手快,用草棍把蝎子夹起来,放到了随身携带的喝完了水的罐头瓶里。
看着蝎子们翘着尾巴上的毒刺在瓶底团团转的样子,一向主意很多的东产生了一个大胆又新鲜的想法,他笑了笑,说:“你们说有没有敢吃蝎子,我是说活着吃?”
“怎么可能?”亮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周撇撇嘴。他好像并不认为这是个非常离奇的想法。
亮和周打赌了,在东的怂恿之下。赌注分别是亮的火柴手枪和周的松木弹弓。
周用草棍夹出一只蝎子。他先是用草棍准确有力地夹住了蝎子的尾巴根部,再用另一只手的手指避开它的毒刺,捏住了它的尾巴的中部,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蝎子在被夹起时猛然卷起的尾巴捋直。最后迅捷而轻巧地用它的拇指和使者的长长的黑指甲掐掉了蝎子尾巴上带刺的那一节。
“哇!现在是个小乖乖啦!”他得意地说着,把那正痛苦地挥舞着钳肢的蝎子倒提在手中,张开了口。蝎子掉入他口中,但很快被他的一口结实的白牙切断了,磨碎了。他嚼得津津有味。
“怎么样,味道怎么样?”东急切地问道。
“味道呀,”周的本就鼓鼓的腮帮子很有规律地运动着,“味道美极啦!啊,呸!”他唾了一口,大概是吃到什么硬壳类的东西了。
轮到亮了,但他彻底傻眼了。他起初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周敢吃活蝎子的,以为这就是一场玩笑而已。这下他左右为难了,只好转动着他那双无辜的大眼睛
“这很简单,亮。我已经看出诀窍了,你只要拔掉拔掉刺就可以了。”东鼓励他。
“那你吃一次让我看看,”亮狡猾地说,“我忘了该怎么做了。”
“简单!”
东照着周的样子,夹出一只蝎子,掐了刺,倒提起来。他张开了嘴。所有人都看得出这是一只胖蝎子,肚子圆滚滚的。它的钳肢和所有的腿都愤怒着,仿佛随时要给人重重的一击。它的钳上、腿上、残缺的尾巴上竖立着的细细的硬须毛在春日的阳光下纤毫毕现。
“大概是一只母蝎吧,或许还怀着孕。”亮说。
东白了他一眼,突然闭上了眼睛,他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喉咙里“咕”地咽了口唾沫。他的手指松开了。
蝎子茫然无措地掉落在那厚厚的,柔软而湿润的粉红色的东西上。它依然把它那早已没有弹药的可怕的武器悬在它身体的上方,张皇四顾。蝎子在东的舌头上打转,东也任由它这样,他自己也垂着眼睛看着他那伸直的舌头。直到蝎子转了三圈,他才一顿嚼。伴随着嘴里发出的咕叽咕叽的声响,从他的喉咙里也传出了品尝美食时的满意的哼哼声。
“怎么样,什么味道?”
“酸酸的。”
“它在你舌头上跑时什么感觉,疼不疼?”
“只是觉得痒痒的,不疼。”
“你不怕它钳你的舌头,或者跑到你嗓子眼里去吗?”
“不会的,我有感应。这下该你了吧?”
亮用草棍在瓶子里搅动,把蝎子们拨得团团转。他自己有些心不在焉。
“算了,火柴枪给你好了。吃蝎子嘛,不是我不敢,我妈一旦知道了,我的屁股肯定要和笤帚把见面了…我那把火柴枪反正也是老了,皮筋也松了,链条生锈了…我舅舅正打算给我重做一个呢。”
“没事,交给我好了,皮筋我可以从我姐姐那偷,偷,偷一个,她不会发现的。”
“链条生锈了可以拆下来打磨,我二叔的工具箱里有砂纸,我亲眼见他打磨一个旧自行车轮,打磨得可亮堂了,就像新的一样!我可以帮你。”
东带来的消息
有一天,东又带来一个消息。
“我家的兔子生崽了。”
即使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说,也在我们心里激起了波澜。
兔子嘛,在那时并不是常见的事物。猪、羊、鸡、狗倒也常见,但是兔子,对我们而言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物种。
“一个月前母兔就已经生崽子了,因为窝被埋起来了。它只有晚上挖开洞进去,去奶兔崽子们。兔崽子们连毛也没有,浑身光溜溜的,只会爬。满一个月了就出窝了,就成了真正的小兔子了。”
“早在一个礼拜之前,我婆婆说她早上去打水时,看见了两只小的,偷偷出来玩,眼睛都睁开了。但是一有响动就跑了。后来谁也没见过,直到今天早上我全看见了。我数了数,小白兔有七只,青紫蓝五只,至少十二只小兔子,是至少。这下兔子窝里可热闹了!”
他那滔滔不绝的样子,那犹太式的笑脸,让人觉得他在讲一件天方夜谭般的事情。但他越是讲得离奇古怪、不可思议,我们却越是相信。
我此刻相信东家里有兔子,也相信那些神秘的兔崽子们都是真实存在的。
后来,我们有几个人完全动了心,表示出自己也很想像东那样拥有小兔子的愿望。
东伸出五个手指说:“一对兔子五块钱。”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但那是种激动的沉默,因为五块钱就可以换来自己的心爱之物。
“陈村集市上的兔子是一对八块钱,我卖得比他们便宜呢。”他有点儿着急了。
没有人和他讨价还价,现在大家各自在思忖着怎么从家里讨到这笔钱。
“好吧,我们买。”我们说,“一定要留给我们呀!”
东就露出了他那天真无邪无邪的满意笑脸。
静悄悄的院落
从位于一片高地上的东的家的门口,可以俯瞰整个村庄。穿过不高的土墙上嵌着的小木门,就进入了他家的类似于正方形的宽阔的院子。那院子的宽阔,能容得下早晨、中午、傍晚和黑夜,能装得下繁花和暖阳、热闹和冷清。从空间上讲,它的大在于它的一览无余。除过东首的一间作为厨房的土屋,角落里的一口大水缸之外,便空空如也了。
爬了好些坡,我们早已经口渴了。找不到瓢,便在水缸边撅着嘴吸水喝。
当然,还有兔子圈。
就在木门里靠墙的地方。虽然它极普通,虽然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还见过各式各样的兔子圈,但第一个见到的这一个,却永远停留在了我心中的原来的那个位置里。圈墙用作为废料的半截红砖砌成,用泥和麦草作为粘结,相当矮,但据说兔子们很少跳到外面来。里面靠墙的中央是个小小的房子,上面铺着青色的残瓦,防雨是没有问题的。
兔子圈的味道也是一种难忘的记忆。那是一种混合着草料、泥土、皮毛、粪便的奇异的味道。如果怀特先生告诉你牛棚的空气香甜,你会相信的。同样,兔子圈的味道也是令人愉悦的。那时候,鸡窝、猪圈、狗窝里的味道也各有千秋。
我们一靠近,就看到几道青影,几道白影,几道黑影从我们面前掠过。还有爪子抓地的声音,滑溜溜的皮毛在土窝里擦动的“出溜出溜”声。我们真真切切看见的,只有一只大白兔,它竖起长长的耳朵,警觉地谛听着风吹草动,仿若是队伍中殿后的大将军。不过必要时也会化成一阵风逃之夭夭的。
它们往哪里逃?我这就要不厌其烦地描述一下兔子窝的真正构造了,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其它东西让我如此着迷。小瓦房的下方,是个圆形的人工挖好的圆坑,一道斜坡使它与地面相连。坑底的左右两面是两个洞,也是先用人工破开,引个口儿,其余全靠兔子自行挖掘,而给自己建造的又深又暖和又安全的家。有时整个坑里都堆满了兔子挖洞扒出来的土。兔子挖洞的样子很认真,令你不会想到它只是一个你所饲养的可爱的宠物,而是像一个真正在工作的人类矿工一样令人肃然起敬。如果我有绘画的才能该有多好啊!那样我就可以把兔子窝的整个构造画出来,因为把那些即将从历史和记忆中消失的东西保留下来是很有意义的。
愿望的实现
真正开口去要这笔钱时,才发现我母亲根本就不理睬我。
“不买!”她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我们都已经说好了。”
“娘娘呀!”我这话多么让她生气,“你还耍得大!”
“娘娘呀”是我们的本地话,常用来表示一种强烈的惊叹,有点类似于“My God!”
我母亲说这个词时,好像恨不得全村的人都在场,来谴责我这个败家子似的。
我父亲一言不发,他只是含着略带责怪的笑看了我一眼,好像我讲了一个很蹩脚的笑话似的。
我祖母也来趁火打劫,她叫道:“以前不就养过兔子吗?把后院都给掏空了!”她尖厉的声音一点也没有被厚厚的墙壁阻挡住,清晰地传到了我们的耳朵里。接下来她开始絮叨陈年往事,但是没有人在听。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有些茶不思、饭不想,只想着那些兔子们。我不说话,一旦说话,就把话题往兔子身上引,并且只有这个时候才会两眼放出光来。
“就给我买一对嘛!”我抓住一切机会说。
但是,我的话要么是撞在坚硬的墙壁上,反弹回来;要么是沉沉落入脚下的土地里,没有任何回响。
终于有一回,母亲对我的央求有了回应。她捅了捅我父亲,说:“你看咋办,叫买吗?”
这事儿眼看就成了,祖母那令人气愤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把院子又掏空了去!”
虽然我没好气,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是哪一位先辈曾在我家的后院里养了成群的兔子,但想象一下后院被兔子们掏空的画面吧:所有的椿树、核桃、土槐、杏树、柿子树的根旁都有一个洞,且都随时有可能探出一只机灵的小脑袋,这画面多么有趣啊!
岭上的兔子窝
我们屏息凝神,把脑袋伏在圈墙之下,只露出眼睛来。这简直是一场耐心的较量,我们和兔子之间的。不知道现在的孩子们还能不能理解。但在那时,在我们的伙伴中,躲在兔子圈外一个小时一动不动,都是常有的事情。因为你永远发现不了兔子窝中所有的秘密,永远都有新的惊喜。
当两只毛色白璧无瑕的少年兔子从窝里钻出来,跑到母兔身边来吃草的时候,你发觉原来那只一直在外面刺探敌情的母兔子已经不够年轻哩,它后背和背部两侧的毛都已经泛黄了。它已经不可爱并且不吸引人了,但它的存在却令人感到惊奇。你羡慕这个兔子窝的繁荣昌盛,继而也希望你也能做出这番业绩来。
当我们发现一种麻麻的,亮亮的兔子出现时,我们知道那是“青紫蓝”兔,因为我们在伙伴家中的一本《兔子养殖手册》的书中看到过。兔如其名,它们的颜色很奇特,也只有这个名字能够概括了。可是,当洞穴里探出最小的兔子的身体时,我们差点儿就要惊叫出来了。小小的身体,小小的爪子,小小的眼睛和三瓣嘴,短短的胡须和尾巴,一切都是那样小,却又小得那样适宜,那么恰如其分,让人觉得精巧和神奇!一只最小的兔子迅疾跑到大兔身边,钻到母亲的身下去了,从母亲那脏污的毛里露出那崭新的、雪白的身体的一部分。
我们就这样,像两个潜望的间谍似的在圈外窥望着。有时腿站得困了,略微发出些响动,兔子们就足爪纷沓、一哄而散了,比受惊的一群麻雀还要快。我们就互相埋怨,或是相视一笑,继而又耐心地等待起来。
这就是我喜爱的兔子窝。我长大之后,在城市里也见过许多兔子,但都是待在勉强只能容身的笼子中的兔子罢了。兔子的性格也好像完全变了,他们是那样从容不迫,从不仓皇逃窜。大概是因为无处可逃的缘故吧。
日头已经西斜,我们才想起所为何来。我们到窑洞里去,见到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人。确切地说,是个袖珍人。他坐在炕上微笑地看着我们,说:“找东娃吗?去槐岭放羊去了。”
他从炕上爬起来,拄着一支拐,个头还没我们高。他要给我们舀水喝,我们却一溜烟跑了。
捉住亚当和夏娃
槐岭又是一道岭,我们又爬坡。其实那在哪儿我们一无所知,幸好在不远处的沟边遇到了三个放羊的孩子。
我们亲眼目睹了三个孩子突然奇想的英雄业绩——吃蝎子。
“怎么样,什么味道?”我问。
“酸酸的。”
三个男孩邀我们一起吃,我们却鼓不起勇气。
应该是比酸菜再淡一些的味道吧?我想。
于是,从此以后,蝎子那半透明的身体,总是与一种比酸菜再淡一些微酸感联系在一起。
东与我们走了几步,回头对周和亮喊道:“嗨!帮我看着那三只羊,我去去就回!钱带了吗?”后面那句话是问我们的。
“你们家窑洞里有个小人儿。”
“那是我二叔。”东没好气地说。
“好吧,你放心吧,羊不会丢的。”周和亮回答他。
“只要不跑远就行,管好二羊就可以了,那家伙总是乱窜。它乱跑,你们就朝它扔土疙瘩。喂——”
顺手就抄起一块儿,朝沟底里那只又想动歪脑筋离开羊群的二羊扔去。土疙瘩正好在二羊前方两步开外处爆开。不过,二羊仿佛不理解这种突然的袭击似的,足足隔了一秒半,才猛地抬起前蹄,惊慌地调转身来,回到羊群里去了。
“就像这样,这个笨蛋——”
“个笨蛋——
“蛋——”
“岸—”
东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因为迫不及待,我们跑下了山坡。
院落与之前一样,还是那么阔大和安静。日头西斜,一棵泡桐的树影正好掩盖住了兔子圈。出现过小矮人的窑洞们虚掩着,似乎隐隐地飘出些烟气。大水缸依然沉静地偃卧着,水面上漾着波纹。院里地一切,就连窑洞门上挂着的门环也仿佛都在懒洋洋地絮叨着一个事实:这个下午极其漫长,永远不会结束了。
“我又口渴了。”
“去窑洞里给你们舀水喝吧。”
“大水缸里的水不能喝吗?”
“那是饮牛用的。”
我和我的伙伴蹑手蹑脚地靠近兔子圈,但那异常令人欢喜的,几乎所有兔子出动的景象被东破坏了。他无所顾忌地迈开腿跷进去,兔子们四散奔逃。他老练地伸手去抓,然而仅仅是抓了几撮兔子的绒毛而已。虽然一无所获,但却毫无气馁,仿佛这位老猎手早就预料到了这些似的。兔去圈空,在腾起的尘土中,只站着一个东。他用脚拨了拨地面上散步的羊屎蛋似的兔子粪便,拨出一片空地来。他趴下,耳朵贴地,就像一位听着大地心跳的医生,把一只胳膊探进兔子洞里摸索。他的表情显示出,他仿佛在完成一件对我们而言极其困难但对他却手到擒来的事情。他看上去是那么志在必得。
他拎出了两只最小的白兔出来,仅用一只手的手指就准确地捏住了两只小家伙各自的一只耳朵。两只小家伙团成了两只球,猛烈地挣扎着,还发出了短促的细小的尖叫声。兔子其实是很少叫的。现在他一手各提一只,让兔子躺在手掌上,拢目细瞧。
“带把儿的!”他说。
他又看了另外一只,微微皱了皱眉头,断定是只母的。
“正好一对儿,运气不错!”
这两只兔子属于我的伙伴了。他把它们一只只捧过来,轻放在袋子里。
“提耳朵就行。”东不耐烦地说。
接下来的工作进行得不太顺利,兔子洞穴的深度要远远长于东的胳膊,东费了老大劲儿都没有逮到要逮的兔子。
“只要用绝招了。”他笑着朝我们眨眨眼,蹦到了圈外来。
在离圈几步远的地方,他掀起一块砖来。下面正是兔子洞穴的所在。神秘的兔子洞穴里的景象昭然显现出来。
东从一只青紫蓝母兔的肚下揪出了两只小小的崽儿递给我,它们日后便成了我所培植的兔子王国中的亚当和夏娃了。
从夕阳那边来的孩子
我们运气真好,居然搭上了一辆马车。
我们坐在赶车人身旁,看着马屁股一摇一摆,光华闪闪,看着马的耳朵三百六十度地旋转,感到志得意满。
这是我们第一次坐马车,心里恨不得遇见所有的熟人。
赶马车的人是个穿着破破烂烂衣裳的老头儿,手持着长长的尖稍系着红绳儿的马鞭。
“驾得儿——你们是谁家的崽娃子?”驾车人神气地问道。
“我爷爷是万福。”我说。
“哦,”老人家沉吟了一下,“他呀,是个了不得的人。”
我爷爷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我小时候遇到的一些乡下人,都会用这种突然崇敬起来的口吻谈起我的爷爷。
于是我们拉起家常来。
“崽娃子!”他不时转过脸来慈祥地看看我们。
“你爷爷呀!没有他就没有我们这个村儿!”他突然惊世骇俗地说。
我一下子觉得平生第一次坐马车并不是什么别人的恩惠了,而像是我应得的待遇似的。
夕阳西下,我们——一个老人、两个孩子、一匹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我们一会儿掠过麦田,一会儿在油菜地里飞驰而过,有时候马的头颅显得极其高大,有时候我们超过了它,驾驭起它来。在车轮的辚辚声中,我们马不停蹄,越过高山和平原,去完成我们非同一般的使命。
这是春夏之交的傍晚,天气很好,南方的天际有一道线,与头顶地湛蓝不同,线以下的部分是一种苍茫的蓝色。
“那是阴云还是山呢?”
“是山吧?是山的边儿。”
“可是怎么会有那么高的山呢?高到了天上。”
“嗯,或许是云吧。”
“可能就是山。”
西天的云彩被染得红通通的,太阳已经隐没了半边脸。你甚至能看见太阳下沉的速度。
太阳到岭的后边去了。岭上的人,还能看到太阳的脸吧?
“吁——吁——这个不听话的驴球!”
我们从马车上跳下来,跳到最后的一缕金光里。
“你们到哪里去了?”一个迎面走来的男人问我,他就是三十年后的我自己。
“我们到岭上去了。”我们指指身后远处的金灿灿的村庄。
“哦,那你们是从夕阳那边来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