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台风绕道,突来的骤雨下了整整两天。
下雨天留客,是天留,为了消磨无从说起的心慌,宋歌躲在没人的寝室里,靠长篇大论的网文打发时间。
半睡半醒间感觉到手机振动,居然发了段小视频过来,是粗剪出来的一段他跟胡亦枫的对手戏。雷声隆隆,念台词的声音小到听不见,宋歌翻身下床,关好了门窗塞上耳机又听一遍,原始素材里的杂音还未修去,跳动的秒数里他一记耳光扇得被害人扭过了头。下一秒又是对方哀哀求饶的脸。
他明知那只是表演——他在高等学府里经受过非常专业的训练,他在表演课上拿过出色的分数,他从幼儿时期就开始在镜头前摸爬滚打喜怒哀乐,他是宋歌,他是被人拿过照片当作备选贴在墙上讨论的时候优先通知试镜的那一个。
正因如此他没法回避,这段表演有多失败。
即使成品交出来似乎挑不出错,他仍能从台词里的犹豫不决里,听出自己当时有多失态。
甚至包括直面作品的当下。他在密闭的房间里塞上耳机,心虚和背景音里的风雨一同,泼得他后背冰凉。
屋里的空气变得潮湿而稀薄。他狠狠敲下暂停,大步走过去开了窗户,被现实世界里凶猛的雨势冲了满头满脸。
是有几天没有见到这个人了。
几天了?好几天了。
他还没来得及回复居然,那边又来了消息:你师姐喊你来补镜头,结尾拍得不是很行,可能要改。
得了赦令似的,他二话没说抓了钥匙出门。五分钟后又甩着一头的水,慌慌张张地跑回寝室拿伞。
去了片场,居然跟师姐坐在电脑前面看片子,见他匆忙赶来的样子,居然随手递过一条毛巾:擦擦,还拍不拍了。
宋歌心虚地擦着头发,看了看四周没什么人,刚想问什么,师姐接了个电话,无奈地皱着眉说摄像师堵在路上了。
你这导演,挑的什么好天气。出门前都不带看看黄历的吗?
白蓝不以为意:还不是为了省高压水枪的钱才看着气象台选了今天。和你们这种少爷不同,我们这种普通群众想拍点啥,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三块花。
那行吧。居然站了起来:那今天我这个少爷,屈尊给你当一下摄像,大小姐你看成吗。
有什么成不成的,你这种送上门来的壮丁,我高兴还来不及。
说着就当真推推搡搡地撵了他去拿机器。
等居然走了,白蓝拍拍折叠椅,招呼宋歌过去,抓了支眉笔要给他上妆,手底下动作不停,装模作样地在男主角耳朵边上嘀咕,说奇了怪了,小胡怎么也没来呢,现在的临时工都这么不听话的吗——哟,你耳朵红了?
宋歌越发紧张,索性闭上眼睛:师姐,你好不好快一点,你呼气弄得我好痒啊。
白蓝得逞地笑,隔几秒突然欢快地站了起来,向着某个方向招手:快点儿啊!过来过来!
反手一把将跃跃欲试的宋歌摁在座位上:哎哎你别乱动啊,我这还没好呢。
他心里有三百头鹿在狂奔,犄角顶得他嗓子眼里发痒。偏生白蓝摁着他还不让动弹,只能支起耳朵听着来人的脚步声,一路踩着积水踢踢踏踏地接近,大雨如瀑,声如擂鼓,每一击都仿佛准确地敲中了他的心脏。即使感觉到脸上的手已经停止了动作他也不敢睁开眼睛——他不是没有过类似的体验,然而醒来世界空空如也,只能泄气地倒回床铺命令自己继续睡——而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了裤子的边缘。
有人在他眼前挥了挥,带起气流几不可闻的运动,宋歌屏住了呼吸,直到白蓝拍了下他,这才跟被人解了穴一样大口喘气。
重新聚焦的视野里,那人在十米开外的居然边上打下手,摆弄对他来说熟悉又陌生的机器。
回头看见白蓝摆出一个投降的手势:我保证下次再也不逗你了。
天色稍霁导演便撺掇着大家赶紧干活。居然见胡亦枫对摄影器材拍摄流程之类的知之甚多,大为赞赏,嚷着一见如故要收个徒弟,大包大揽地领着他站到机器后头。胡亦枫非常乖巧地改口就叫师父,让学就学,指哪是哪。末了一切就位打板开拍,反倒是镜头里的男主角莫名手足无措起来。
白蓝心知肚明,并不催他,只叫居然先给新徒弟好好讲讲理论,自己递了瓶水给比平时明显紧张得多的宋歌。
宋歌看向胡亦枫。他知道胡亦枫演得完全没有问题,该给的配合都有,是自己没接住。白蓝希望补拍的部分也并不包括令他难以面对的那一段。没人拆穿他。可能也没人发现。这样想着心也算放下一半,仰头灌下大半瓶,擦了擦下巴,问:其实今天他不用来的吧?
白蓝没否认,接过瓶子说:好好演。
也不知道是淋雨着了凉还是吹了冷风的缘故,胡亦枫一直不停地打喷嚏,每打一次都得弯腰点头跟其他人道歉。白蓝过意不去,安慰他本来也不是现场收音,拍进去也不要紧,不怪你,你长这么帅肯定有人老惦记——转头还不忘叮嘱宋歌说尤其是你,不要走神哦。
简直是教科书一般的此地无银。
就连在场的钢铁神经直男也在愣了三秒后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笑容。
接下来的时间里表演对宋歌来说变得异常艰难。不声不响、努力隐藏起存在感的胡亦枫是他脑子里挥之不去的一只粉红色的大象。
他没法不去想。在被戳穿以后更加控制不住地去想。
被拔河的两方攥紧在手里的麻绳反复拉扯着,一端叫做理智,另一端叫做感情。
完成全部镜头以后天色已晚,几个人把东西收到居然后备箱,导演催着居然一起回去剪片子,毫无团队精神地扬长而去,把男主角留在原地。
好在雨总算是停了。
宋歌回过头,天空的边缘被染成瑰丽的绛紫色,温柔地包裹着整座湿漉漉的城市。他看到胡亦枫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正和他一样,抬头看着这样的天空。
他忽然很希望时间就此静止,就停在这个安静的瞬间。但又清楚地看到了时间是如何粘稠地一寸一寸落了下去,那个人在日光之下的影子一点一点地融进了夜色,和他的影子缓慢地流淌到一起了。
仿佛过了很久。其实也只有几分钟而已。
胡亦枫说:你不走吗。
宋歌说:我请你吃饭吧,你想吃什么。
胡亦枫答非所问:我想抽根烟。
宋歌从口袋里掏出半包湿透的七星,想了想说你等会儿,我给你买一包去,这片儿我熟,你就在这等我。
当这个熟悉的背影又在视野里出现的时候,胡亦枫默不作声地勾了下嘴角。
并不是开心,他只是很想笑,所以笑了。
宋歌以前也这么说过,你就在这等着我,你别跑,我一会儿就回来。但那已经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
好不容易又从他嘴里听到这句话,没道理不笑一笑。
还没笑够,兜里的手机就响了,是一个他没有存过却背得烂熟的号码,宋歌短促地吸着气说小胡真不好意思,你得来找我下。
你在哪。
宋歌简单地说了下路线,胡亦枫一路跑着找过去,见到他的时候裤脚都沾满了泥水。宋歌挑了块干的地方就坐在马路牙子边上,两条长腿支起来满脸疲态。
胡亦枫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一开口声音都结结巴巴地:你这,你怎么了?
为了抢最后一包烟叫小流氓给揍了。
宋歌特别无辜地看着胡亦枫,献宝一样把战利品递给他。
胡亦枫简直哭笑不得:那你就不能换别的买?
宋歌仿佛受了委屈似的又提高了嗓门:那我也没见你抽过别的……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站在路灯底下笑得眉目不辨,只能看到两口白牙肆无忌惮地暴露在空气里。胡亦枫忽然拍了下巴掌:哎呀有蚊子——赶紧走吧还是。
好啊。
马路牙子上那位依旧笑着,向他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