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有这样一个人:

她个子小小,却如大地一样坚毅厚重,蕴含惊人的力量,孕育了一个几十号人的大家庭;

她低调隐忍,却如春风一样润物无声,一辈子默默付出,滋养了一栋小楼里众人的冬夏与春秋。

这个人,就是我的外婆。

个子矮小,身形瘦弱,留着一头略过耳下的头发。两侧的头发发白,被塞到耳后,用黑色的扁嘴夹卡住,露出前额,显得精神利落。五官平和,眉眼间透出一股慈祥。我记忆里的外婆,定格在这个模样。

我和哥哥属于那种“外婆带大的孩子”。小时候父母忙于工作,我们的起居饮食基本是外婆照顾的。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们就和外婆、舅舅同住在一栋三层楼的小楼房里。那是爸爸与舅舅合建的,那里留下了我儿时的所有回忆。

我与哥哥小时候和外婆的合影,摄于大老姨家【从左到右:哥哥、外婆、我】

小楼一楼的两侧是厨房,中间是客厅。那时候,家里还用着那种烧柴火的老灶台。遇到逢年过节要“炊粿”祭拜,便要启用灶台。年幼的我,对这个用砖头砌成、四四方方的“家伙”充满了好奇心和探索欲。外婆便让小小的我,搬个小板凳坐在灶炉前,等炉火烧得差不多时,让我也帮着往里面添一两根柴,满足我跃跃欲试的心。我因此而雀跃不已,觉得刺激新鲜,心满意足。灶炉里的火忽明忽暗,燃烧的柴草让厨房里暖意浓浓,灶台上的大锅雾气袅袅,蒸粿散发出阵阵米香,混杂着似有若无的酒糟味…….这是我脑海里记录的,与外婆和家有关的最早片段。

那些年,家里那栋小楼经常塞满人。尤其是一放假,几个姨妈的孩子都会来。我们七、八个小孩,每天四下撒野,从一楼冲到三楼,又从三楼厮杀到一楼,再跑出家门,冲到巷子上……一堆精力充沛、年龄相仿的小孩,每天各种吵架、哭闹、和好,然后又开始下一轮吵架、哭闹、和好,状况百出。我至今都不知道当时外婆是如何面对这一切的?那得是怎样的好脾气和包容,才能让她在面对这群破小孩时,做到不愠不火、和蔼可亲的?反正,不管捅出多大的篓子,印象里外婆从不会责骂或训斥我们。多年后,当我们这群小孩长大成人,再次谈及外婆时,对她的评价依然是一致的“慈祥、和蔼、可亲”。

那时家里经常停电。夏天的时候,外婆通常会张罗着让我们早点吃晚饭。吃完饭,路面没那么晒了,我们便每人搬张凳子,齐刷刷的贴着门对面的墙坐下,迎接夜晚的来临。有时外婆忙完家务后,也会搬张凳子坐在一旁,一边摇着她的葵扇,一边看着我们。我们便在她的注视下,没心没肺的嬉闹着,停电的困扰找就抛诸脑后了。有时突然来电了,哥哥或弟弟们便发出震耳的欢呼,然后我们簇拥着外婆,把凳子搬回房子里,开始下一轮狂欢。那些有外婆在的夏日,记忆都是彩色的。即便是停电的夜晚,也不显黯淡。

夏季正是薄壳肥美的季节。有一次外婆买了很多薄壳,下午早早的炒了一大锅,然后给我们每个小孩都盛上一碗。我们一群小馋猫,就着落日的余晖,在门口或坐着、或站着,围在一起,津津有味的埋头吃起来,味蕾和心灵都得到极大的满足。薄荷的鲜美,夹杂着金不换独特的芳香,在喉腔之间慢慢弥漫散开,沁入心扉,温暖了整个童年。那个夏季的味道,多年以后再次回味,我才知道,它的名字叫做幸福。

外婆有五姐妹,她排行第二。我管外婆的大姐叫“大老姨”。大老姨家境甚佳,长得慈眉善目,衣着考究,头发经常梳得一丝不苟,脸色红润,看起来十分富态。早年间,外婆会带我和哥哥去她家串门。每次去她家时,大老姨总是笑眯眯的从一堆瓶子、罐子里掏出点吃的塞给我们。三老姨声音洪亮,眉宇之间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说起话来常常不留情面,我小时候最怕她。四老姨则以“抠、俭”著称,说话尖刻又不失诙谐。三老姨、四老姨是家里的常客,常常结伴而行。五老姨嫁到汕头,操着一口口音独特的潮汕话。因距离远,她日常和几个姐妹的走动不多。在五姐妹里,外婆是最不张扬的。她平时话不多,谦恭达观,让人愿意亲近,相处起来轻松没有压力。我年幼时觉得妈妈性情暴烈,对我十分严厉,不喜亲近她。而外婆则对我十分包容,为人通达,在她面前从来不用担心挨骂挨打,让我有一种心安理得的自在和安全感。

小时候,家里总是人来人往,亲戚朋友走动频繁。而我最开心的,莫过于外婆四姐妹每天下午的“砌长城”活动。那时,一到下午,大老姨、三老姨和四老姨就会相约来家里和外婆打麻将。每次我都比她们还兴奋,率先冲上三楼,帮着把扑克牌分好给她们当筹码,取出麻将,布置“战场”,然后挤在外婆身旁开始观战。

有时家里大人有闲暇,也会在旁看着,冲上一泡工夫茶。我就屁颠屁颠的端着大人冲好的工夫茶,一杯一杯的送到老姨们和外婆面前。工夫茶杯只有3个。我谨记外婆的教诲,通常都是先端给三个老姨。这个时候老姨们和外婆总免不了互相谦让一番。我默默记下这一轮谁还没喝,等到下一轮茶冲好时,便先端给还没喝的那位。然后自我感觉公允而有序,暗自得意,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大老姨打麻将最纠结,经常一个骨牌捏在手里,各种踌躇,迟迟不出手;三老姨性子急,在麻将桌上杀伐果断,一个“碰”都能吼出气贯山河、大杀四方的气势,常常让我猝不及防吓一跳。她最受不了出牌慢的,经常按捺不住,不停催促“快点快点”。尤其是对大老姨,有时还怼上两句,完全不给这个大姐面子;四老姨比较阴柔,擅长“补刀”,时不时慢悠悠的挤出一两句话,或调侃、或促狭。大老姨有时忍不住了回击两句,立马又被两个妹妹犀利回怼,然后她便咕哝几句,额头开始冒汗。大多时候,外婆都轻笑不语,有时也会出声“搭救”一下大老姨。情绪高的时候,她还会说一两句让人出其不意的俏皮话。我在旁看着,觉得这种相处模式别具一格,充满趣味。

牌局一般到下午4、5点的时候就结束,因为四老姨会嚷嚷要回去做晚饭了。大老姨输的时候居多,这个时候她就像打了败仗的将军,本就红润的脸庞更显绯红。家里的大人有时会开玩笑逗一下她,或安慰两句。大老姨挎着手提包走到门口,又急急转身,一本正经的回一句:“奴啊(孩子),这不是输赢的问题,这是面子的事。”说完,又重复一次:“这是面子的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我看着她,觉得有点像憨态可掬的大熊猫,可爱又好玩。

打麻将,似乎是外婆她们姐妹之间一种独特的情感交流方式。我作为外婆的小跟班,也乐此不疲,经常跟在她旁边,一呆就是一个下午。长期的“作壁上观”和耳濡目染,让我从小学时期就能在外婆她们“三缺一”时,成为救场的替补选手。后来我一直戏称,我的麻将启蒙老师就是外婆。

后来,依稀记得是大老姨的身体状况不行,外婆她们打麻将的时间渐少了。更多的时候,三老姨、四老姨和外婆会在一楼的客厅喝工夫茶,闲话家常。我那时下午放学经常跟好友在外头晃荡一番才回家。有时回家晚了,一进门,三老姨就会开始大声叫住我:“水流破布!又去哪里流啦?怎么不早点回家帮忙做点家务?”“水流破布”是三老姨给我起的花名,意思是我像水里的破布,整天在外流荡不着家。我虽不像小时候那般怕她,却也不敢作声。这时候,外婆就会救场,招招手叫我:“臭姿娘,过来喝杯茶。”

我便觍着脸往外婆跟前凑,接过她递来的茶轻啜一口。那时只觉得外婆她们喝的茶太过浓烈,入口后齿颊苦涩,令我皱眉。然后外婆就会岔开话题,继续和老姨们聊天,我暗暗松口气,知道又蒙混过关了。许多年后,我慢慢爱上工夫茶,尤其沉醉于沏茶、饮茶的过程。在家里,每当有人沏茶,听到工夫茶特有的那种壶杯交错、茶水冲洒之声时,我内心就会生出一种无与伦比的幸福感,仿佛又回到了那样一个下午:外婆坐着,客厅小炉点着,炉上长手柄的小水壶,一跳一跳的……如今喝茶,我偏爱浓茶。每每茶下喉底,能品出另一番滋味。韵味回甘,久久绕喉,如同外婆给我童年留下的那一抹甘甜。

外婆一生始终善待他人,却唯独吝于善待自己。她有多爱家里的老老少少,就有多舍不得对自己好。在那个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但凡有好吃的东西,她必定舍不得吃,千方百计谦让给别人。平时和气的她,在我印象里鲜有的跟舅舅起的几次争执,也无非是因为吃的事。舅舅心疼她,每次让她多吃点时,她总百般推脱。最后舅舅无奈,知道她节俭,便出言威胁,说她再不吃就要把东西全部倒掉,外婆才勉为其难吃一点。

我也慢慢发现,要让外婆吃东西,除了用舅舅的方法,只能硬塞。在我开始有自己的零花钱时,有时会偷偷买零食。因为怕妈妈责骂,我一般会在外面吃掉再回家。有时觉得特别好吃的,我也会藏起来,偷偷带回家跟外婆分享。在外婆面前,我有一种天生的安全感和坦荡,做什么都觉得光明正大。有一天,我在巷口的小店买到一种叫“咪咪”的零食。第一次吃到这种零食,我觉得“咪咪”简直就是人间至味!我舍不得吃,揣着拆了封的“咪咪”,满心欢喜的跑回家找外婆。起初外婆死活不吃,我便故技重施,硬塞到她嘴边挥一下,然后耍赖说:“哎呀,沾到你口水了,我可不吃。“外婆无奈,又舍不得扔掉,只好吃了。

“好不好吃?”我满怀期待的看着外婆。

“还不错。“外婆点点头。

我开心极了,因为外婆一般不轻易说什么东西好吃的。

“那等我以后会赚钱了,我给你再买好多好多的吃!”

外婆闻言笑了,半是欣慰,半是好笑。

那一天,我第一次许下了愿望:长大以后,我要赚钱买多到吃不完的“咪咪”!现在想来,确实有几分幼稚好笑,却也因此,显得尤其珍贵。

长大些以后,有一次我见到外婆独自坐在一楼的“F”架下面,一个人静静的、寂寥的。我心里一动,第一次想认真的陪外婆聊聊天。那天晚上,外婆跟我讲了很多往事。我才知道,原来外婆出生在一个殷富之家,曾外祖父是个大地主;后来她嫁给外公,外公在那个年代被冠以“国民党”,一家人经历了种种艰辛磨难;外婆还跟我讲述了大老姨那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三老姨至今未婚、孑然一身的原因,以及她远在海外、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外婆:侃侃而谈,兴致勃勃。那是我印象里,外婆话说得最多的一次。她的眉眼在叙述中渐渐舒展开来,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外婆还用越南语教我数“1到10”。我笨拙的跟学,发出各种怪声音,逗得她哈哈大乐。在那样一个夜晚,一楼的灯光下坐着外婆和我。我和外婆两个人面对面,一老一少,一个讲述,一个倾听;一个回忆,一个想象。后来,我在日记里记了这一幕,还写下这样的句子“外婆笑了,她脸上的皱纹像朵菊花”。那晚很多外婆讲述的内容,已在时光里模糊了细节。但我清晰的知道,那是我与外婆的内心世界,距离最近的一次。

外婆身上有传统潮汕妇女的勤劳朴素,同时又兼备了少有的达观开明。虽然经历了各种生活的艰难,她依然保持自己的乐观和从容;她不喜蜚短流长,对于他人的种种不是,总是选择接纳和包容。是她在我心里播下爱的种子,让我学会如何善待家人,让我懂得一个家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觉得,外婆在,家就在。

高二的一天,突闻噩耗,外婆脑溢血住院。那一晚,我夜不能寐,暗自祈祷,让外婆平安无事。第二天,在汕头的医院见到外婆。她看上去与平时无异。我松了口气,以为外婆无恙。却不曾想到,那竟是我最后一次,和神智清醒的她对话。自那以后,外婆的健康每况愈下,慢慢发展到无法识人。我曾设想有一天,等我工作赚钱了,要兑现小时候的诺言,给她买各种好吃的;等我结婚生子了,要把至爱的人带到她面前给她看。然而,外婆没有等到这一天。

在她82岁那一年,外婆永远的离开了我们。那是迄今为止,我心中最痛。

在她病发的那段时间里,家中变故接二连三。我心目中那个曾经温暖的大家庭,一度分崩离析,家不复家。

又过去了许多年。我慢慢的领悟到:家,应该是一个充满亲情和人情味的地方,是一种精神和爱的传承。我要做的,就是传承外婆留下的东西。一家人,可以有时嬉玩,有时吵闹;有时欢笑,有时流泪;有时关爱,有时还伤害;但我们最后还是会选择原谅与爱,然后在日常生活的点滴里,互相给彼此一点温暖和力量,抵御岁月的风雨寒凉。

感恩外婆,给我有限的人生里,留下了许多抚慰人心的时刻,温暖了回忆,教会我如何去爱家人。

谨以此文,纪念我一生挚爱的人--外婆。

病中的外婆【从左到右:晋表弟、哥哥,舅舅,表哥,庚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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