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总以确凿的口气,“不是吧,我听说XX医院一个代表查出艾滋,整个科室的男医生都去检查了!”
这是做药代的朋友圆圆给我讲的故事。
01:
圆圆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成为朋友圈鄙视链底端的。
她是在同学会上意识到这份残酷的。
毕业三年,即将出国读博的晓虹在群里说,大家聚一聚。
圆圆抵达相约的餐厅,刚锁上共享单车,抬头撞见小施从奔驰E系上下来。
小施会说话,“还是圆圆懂锻炼,我都胖十斤了!车?不行不行!家里买的,不像我们圆圆,自己做老板!”
小施挎着圆圆进了饭店,女同学的下巴们都丰润了。饭桌上觥筹交错,绕不过婚姻,孩子。
圆圆曾是团支书,学生会主席,在女生中尚算有威信,如今却有些失群之悲。毕业时有一半的女生做了代表,如今还奋战在一线的只有三四个。
02:
圆圆毕业于一所211医科大学的临床药学专业。对于一些人而言,大学是花花世界,但是对于出生于农村,下面还有弟妹的圆圆,好好学习、实践、夯实简历才是四年里最有性价比的生活方式。
大四那年,同学们纷纷找好了出路。辅导员找到圆圆,劝她争取保研,圆圆笑着摇头,摆在她面前的路只有一条。
晓虹劝过圆圆,圆圆说,我们不一样,又反过来安慰晓虹,没事,等赚了大钱,你跟我混。
那时候她不知道,药代高薪不假,但那都是十年前的事儿了。
在行业里吃肉还是喝汤,有时候不取决于个人的能力,而在于进入的时机。到如今,医药行业的韭菜,已经被割过一茬又一茬。
大四秋天,圆圆套着磨脚的高跟鞋踏破校招的摊子,结实的简历为她赢得了好几家药企的offer,最终圆圆进入了一家500强外资药企。
第一次独立拜访医生,是一个湿热的下午,人民医院大厅里,来往的病人在她周身形成一个又一个涡流。
虽然之前跟着师傅拜访过几次,头一次自己出马,圆圆还是觉得口干舌燥,在呼吸科门口呼吸了许久,才伸手敲门。
“进!”
里面烟雾缭绕,医生没有抬头。“什么事?”
“老师您好,我是GZ的方圆圆,负责咱们这个哮喘药舒利。”
“噢。”医生从眼镜上方看她,“之前不是那个……小王?小王蛮好嘛,她不做了?”
圆圆有点窘迫。
桌上的电话响了,医生朝她扬扬手,“资料放那吧,我有空看。”
圆圆扶了扶桌上高过饮水机的资料,把它垒得更高了一些。
GZ的舒利是人民医院呼吸科的老产品,虽说新进了几个国产仿制药,圆圆以为跟进销量总没问题,没想到磕了一头青。
“那算什么!”在内资企业做代表的潇潇电话里安慰她,“老娘今天在药剂科门口等了两小时,老头子一句话就把我打发走了。谁让咱们有求于人,外面五六个药代等着!只好看人眼色。”
圆圆不至于幼稚到真把自己定位成“医药信息传递者”,但是对方的居高临下还是让她有点受挫。
医药领域的供求双方有些特别,即便是在标榜“学术推广”的外企,“学术代表”也有些名不副实。
药品想要到卖到病人手里,必须先由企业层面公关医院的大领导,大领导点头某家公司的药可以进院后,还需要药事会讨论。
如今医院越来越谨慎,药事会少则一两年,多则三四年才开一次。药事会通过后还需要和药剂科、设备科打交道,知会他们本公司产品可以入库了。最终的销量则需要慢慢和各个科室的主任周旋。
小代表在里面扮演的是最微末的跑腿角色,日复一日端茶倒水,买饭叫车。
药代吃的是人情饭,一个药代跳槽对于公司就是一波客户流失,对于后继者,重新开发市场难上加难。
毕业于211医科大学,学了四年药学,进了500强企业,圆圆觉得自己不应当过得如此憋屈。医生表面上客客气气,内心深处却并不尊重信任她们。
她想起那个胖得溢出桌子的韩主任,开口就是,“我不听你们这个,啊,指南更新,你们公司什么政策,直接说。”
03:
远远地,圆圆看见了陈浩然,他坐在男生那一桌。
一年多不见,他也胖了,发际线露出溃崩的先兆。圆圆杯中的液面微微倾洒,落到鞋面上,惊了她一跳。
陈浩然是她大学里的男友,相恋三年,毕业以后,她先来苏州,陈浩然答应她,考研不成便来苏州工作。
陈浩然告诉她,他考上老家药监局的时候,圆圆心里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接到分手电话的那天,圆圆正在夜访。“爸妈还是不大同意,他们说药代这个工作,女生做总归不大好听……”
圆圆在走廊上摁掉电话,走进办公室,和值班的主任聊新住院的病人,当天的处方,周四的科室会。那时她的头脑异常清晰,只是双手叠覆在膝上,抖得不行。
圆圆回到租住的小区,万家灯火燎着她的眼睛。刚干这行的时候,总有人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问,医生会不会睡代表。
圆圆开始总是不厌其烦地解释,医药这行远没有值得用肉体去交换的暴利,何况代表与医生接触的时间相较其他医生、护士简直微乎其微。虽然身边不乏依靠姿色的代表,也见过眼里带着荤腥的医生,但真正靠肉体上位的,闻所未闻。
后来圆圆就懒得解释了,无论她怎么说,结果只是强化了对方固有的印象。
他们总以确凿的口气,“不是吧,我听说XX医院一个代表查出艾滋,整个科室的男医生都去检查了!”
陈浩然结婚,微信通知了她,新娘是小学老师,在结婚照上圆润地笑着。圆圆知道,她只比她强在一份体面的工作,一对有养老金的父母。
她痛苦不是因为对方比自己优秀太多,而是她只比她强一点点。圆圆知道,那一点点东西就像岩层,把她们隔绝开来。
圆圆给陈浩然发了一个红包,要是辞了职,她想,恐怕连这个红包都发不起。
04:
“圆圆!现在在哪呢!”好久没联系的潇潇隔着几个人头冲她晃杯子。
“还在原来那个公司。”碰上同是代表的潇潇,圆圆产生了亲切感。
“噢你还在做呢!”潇潇的眼神说不出的复杂。
“你呢?”
“我早辞职啦,现在做微商。”
潇潇说,现在小医药公司的代表太难做,自从国家出台了两票制,空间越来越小。
去年上海HS医院医药贿赂的事情爆光后,涉案药企所有药品都被HS医院踢了出去。整个上海的医药代表一时间成了过街老鼠,医院里处处张贴着“医药代表禁止入内”。
“哎,其实我们还好,大不了转行呗。最惨的是医生。”潇潇干了一杯酒,她做代表的时候练出了海量。
“医生这行,真特么又苦又累,回报期又长。一个博士,主治医师,一个月才一万,这可是上海!你别看有的医生挺傲,其实比咱们惨。”潇潇的脸漫上红晕,口齿却依旧脆格。“现在药品零费率,只靠十二块挂号费,医生不要养家糊口?给点回扣怎么啦,看直播还得给主播刷火箭呢。你看人家医生医术好,就不能给医生点回扣刷刷火箭?”
圆圆觉得潇潇这话有点毛病,但不知道怎么反驳。外资药企最讲究合规,GZ给代表的费用少得可怜。
平时替医生叫外卖只有肯德基必胜客——公司和百胜集团直接签合同,不允许代表经手费用。
圆圆对内资药企的代表态度有些复杂,一方面都是同行,各有各的不易,但内资药企临床费给得财大气粗——这些国内药企往往是某个市的纳税大户,地方政府多有倾斜,外资企业反倒害怕触犯红线,代表们也不得不束手束脚。
这让圆圆想起自己刚接手的一家二级医院,之前的代表才离职。她还没上手几天,科室的小医生悄悄问她,上个月的临床费什么时候结。
通常一个科室的费用都会打到主任指定的某个小医生账户里,再由主任遥控分配到每个人。
圆圆脑袋一麻,意识到上个代表违规操作了。她去药剂科查库存,前任为了冲指标,居然一口气压了近两个月的货。
还来不及愁自己的销量,手机屏幕一下一下蹦小医生的微信,说,怎么办,韩主任又来催。圆圆觉得这事太棘手,只好一边稳住小医生,一边给老板(直属上司)打电话。
老板请韩主任吃饭,话锋一转到临床费,主任脸色立刻挂了霜,说话都不“啊”了——“哮喘药物多的很,科室会人家也会赞助,学术现在内资企业搞得也不错,我看你们这个药,没优势。”
饭局不欢而散,那几天圆圆的拜访几乎是夹着尾巴。之前好不容易搞好关系的小医生对她横眉冷对,八成是感觉受了欺骗。
圆圆很难记恨韩主任,毕竟整个科室医生的收入都系在他身上,至少他说话很直接,不像有些人,钱一样要,又舍不得牌坊。
那天中午,她刚把给医生的外卖拎进办公室,就听到走廊上传来“晕倒了晕倒了!”的尖叫。韩主任甩着肚子上的赘肉冲了出去,速度快得像一场雪崩。
圆圆遇到的大部分医生和韩主任差不多,对待病人,他们还是负责的。开出有效西药的同时,搭配一点无伤大雅的中成药,职责和利益权衡,尺子在哪里,谁也说不好。
05:
上一个药代去哪里了呢,圆圆有时候会想,是像潇潇一样转行了?还是像陈浩然一样回老家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了?或者只是像大部分同行一样,在不同的药企之间兜圈?
圆圆想不出答案,每天早访结束以后,她会在病房里转转,看看有没有适合用药的新病人。
有时候也和护士小妹妹聊天,在这里她最聊得来也只有她们。护士们有时候会聊一些医生八卦,圆圆记在心里,需要的时候能用的上。
现在的她比刚工作的时候健谈许多,这种外交辞令式的开朗外向,让圆圆觉得自己的性格被这份工作绑架了。
中午,圆圆要开科室会,对大部分医生而言,科室会是为了应付医院要求,顺便蹭上一顿盒饭。口若悬河一个小时,能够博得某个医生抬一下眼皮或者提问,圆圆就觉得没有白费。
下午圆圆接到电话,说市呼吸科学术会议的专家已经联系到了,是大老板的同学,让她安排食宿和交通。圆圆给财务部门报预算——这次要和另一家外企的竞品同时开卫星会,不知道她们的场子能拉到几个重点客户。
熟悉之后,工作就变成了一种模式。
外资企业在国内市场浸淫久了,沾了不少官僚主义的气息。圆圆直系的老板前段时间调去新建的大客户部,据说也是人事斗争后的明升暗降。
圆圆当初选择外企,很大程度也是因为排斥体制内僵化的空气,现在想来当初的理解未免幼稚,人何以逃脱体制呢?
06:
“圆圆圆圆!”圆圆听见晓虹的声音,晓虹像从前那样跳过来抱她的肩膀。
“我们家要移民了。”晓虹留恋地看着从前的好友。
圆圆不知道如何恭喜,附和了几句客套话。
晓虹看着她,仿佛在看一部儿时的电视剧。
“我觉得你变了。”她说。
“老了嘛?”圆圆自嘲。
“你说话成熟了,但我总觉得你在不着痕迹地讨好人,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晓虹晃晃手机,“你以前也不会发这种东西。”
圆圆看着自己朋友圈无人点赞的“省人医呼吸科专家说的!快转起来……”过去的自己是不是已经把自己屏蔽了呢。
“你还记得药物导论课上,老师问我们为什么学医药么?你当时说治病救人,还挺不好意思的,我一下就注意到你啦,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晓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们还一起去看过图书馆门口雕塑底下的希波克拉底誓言呢!”
圆圆逃避着晓虹的目光,医院里那些“医药代表禁止入内”的牌子冲撞着她的回忆。上次那群披麻戴孝的人冲进医生办公室,朝她脸上吐唾沫的一幕,还历历在目。
圆圆自诩干这行无愧良心——尽管当前医疗制度弊病不少,可医药代表在其中只扮演着微乎其微的角色。
然而,她想,是否这样就能轻易地为自己开脱?雪崩时,每一片雪花都觉得无辜。
07:
夜晚的地铁挤满从工作中解放出自由身的男女,圆圆倚在安全门上,朝着外面发呆。
身旁,一个中年男子拧开茶杯。她想,儿科陆主任的保温杯旧了,明天给他带个新的。
她突然感到空洞,脚下的灯光划过城市,恍惚中,她被高高抛起,投入另一片时空。
后记:今年年初,圆圆告诉我,她自学通过了司法考试,现在辞去了医药代表的工作。她说:“我也羡慕那些有了稳定生活的人,但是对我来说,还不够,未来还要有更多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