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赫范先生是韩国人,也是我的好友。
与他相识,纯属偶然。
十几年前,他从韩国来曲阜旅游,怀着对孔子的无限敬仰,以一颗朝圣之心,徘徊于古城之下,沉浸于儒风之中,盘桓于林庙之内,徜徉于圣贤之境,接连数日不忍离去。在孔庙大成殿前,他仰望着孔老夫子的巍巍塑像,一时心潮澎湃,忽然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要是能够长期依偎在至圣先师之旁,每天拿着扫把,为圣林圣庙做一点清洁打扫的工作,闲暇之时,认真学习古圣先贤的光辉思想,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美好的事呀!不久,他竟将这天真想法变成了现实:把在韩国变卖祖地田产的款项,一部分留给夫人全贞子,用于在北京望京租房为儿子上大学陪读,一部分拿来投资曲阜。2004年,在鼓楼门下阙里宾舍旁,他办起一个“韩室宾舍”,经营韩式餐饮兼住宿;又在阙里宾舍对面租门头两间,兼营韩国旅游纪念品,想着一边经商,一边自学中国文化。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一个韩国人,要在异国他乡从容地经商、优闲地学习,该有多少困难,这是他未曾料想到的。
我在一次与朋友晚餐聚会之后,散步回家。半路巧遇记者袁宝银夫妇也在散步,于是大家一起漫行,边走边聊。无意间,我们路过权先生在阙里宾舍对面所开的小店。一看是卖韩国商品的,记者夫人感到好奇,建议去看看,于是我们就随意溜达进去。
小店不大,当时也没客人,有些冷清。韩国旅游纪念品琳琅满目,也有一些中国文房四宝、长白山人参之类商品。一位中年男子正坐在柜台前躬身抄写《大学》。见我们进店,他站起身笑脸相迎,热情招呼,一口普通话说得很溜:“欢迎光临,欢迎你们!”
我们礼貌地向他点头示意,然后便慢慢浏览店里的商品。我边看边赞叹说:“真没想到,这里还开了个韩国店铺?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很有特色啊!”
中年男子面露赧色,谦逊地答道:“刚刚开业,还未布置好,让您见笑了。”
他气质不凡,态度诚恳,举止斯文,看样子一点儿不像生意人。他的穿戴也很有特点,上身是一件类似中式的浅灰色对襟褂,但又不全像;下身是一件同样颜色的灯笼裤,足蹬一双黑皮鞋。这种穿戴我很少见,就好奇地问:“先生,您是韩国人吗?”
他连忙点头说道:“是的,我是韩国人。但是,现在,我也是曲阜人了!”
“哈哈哈哈!”大家都会心地笑了,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他给我们每人端上一小纸杯咖啡。这让我们不大好意思,在其他商店里是没有这种待遇的,一时还真不习惯。
袁记者见对方态度和蔼,也就不拿自己当外人,像内行人似的为主人考虑起如何经营来,指指点点,乱发“高见”。这让他的夫人忍耐不住,小声止住了他。没办法,曲阜人的特点,有时过分热情。
我很奇怪,一个韩国商人,竟会认真抄写中国儒家经典。闲聊中,了解到他来曲阜的原因,我不禁肃然起敬:“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开店经商,还不忘学习中国文化,不要说您一个外国人,就是我们这样做也不容易呀!”
他很有感慨:“是呀!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很多事情不是原来想象的样子。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把这些事情办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被他的冒险精神所打动,于是主动提议说:“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们都是本地人,可以聊尽绵薄之力。”
他很感动,说:“谢谢您的好意!我虽然经商,但本质上还是一个文化人。我想多了解一点中国文化,尤其是曲阜当地的文化。”
袁记者一听,马上对他说:“巧了!您算找对人了!这位国先生,就是我们曲阜地方志办公室的,专搞地方文化的。”
他先是惊愕,而后又是惊喜,双手抱拳,连说:“失敬!失敬!我以为你们是外地游客呢!”
我则急忙依样还礼:“岂敢!岂敢!”
“哈哈哈哈!”我们不约而同大笑起来,感到非常亲切,彼此之间竟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再无拘谨之意。
我说:“这样吧,为了便于您能尽快了解曲阜,回头我送您两本书,一是《山东省志.孔子故里志》,一是《曲阜市志》,都是官方正史,是了解曲阜的权威性资料。”
他再三表示感谢。我们临走时,他非要送我们每人一件韩国小礼物不可。却之不恭,只好收下。
临出门时我问他:“先生贵姓大名?”
他一拍脑门,抱歉地说:“哎呀,忘了自我介绍了。鄙人姓权,政权的权,全名权赫范。您只管叫我赫范好了,可不是‘喝饭’哪!孔府旁边的那些小商贩都喊我‘喝饭’呢。哈哈哈!”大家又被他的幽默逗笑了。
一问他年龄,小我一岁。我说:“您是老弟,以后就喊您赫范老弟了!”
“荣幸之至!”他欣然接受,非常高兴,一再鞠躬相送,搞得我们也只好鞠躬还礼。
这抱拳施礼、鞠躬致谢,本来是我们中国的传统礼仪,唐宋年间传至日韩。他们倒是很好地传承保留下来,言谈举止之间,体现了浓浓的儒家文化风范,文人书生气十足。而在我们中国,尤其在这孔子故乡、儒家文化发源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却由于受到近代“五四”反传统影响以及“文革”的破坏,未能很好地加以继承、发扬,丢失了很多好东西。以至于有人尖刻地说:要了解唐代文化,就到日本去;要了解明代文化,就到韩国去;要了解民国文化,就到台湾去。那中国大陆还有什么呢?真是让人汗颜,实在不应该呀!现在仅凭官方宣传是远远不够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复兴,需要每个人都身体力行、自觉所为才行。单从这一日常交往细节上,即可看出双方差距。这不禁让我自惭形秽,很不好意思。
几天后,袁宝银到我办公室串门闲聊,我想起了对权先生的承诺,就把两本志书拿出来,委托他捎去。
次日一上班,老袁就来我办公室,还没落座,就急切地对我说:“权先生很感谢你给他送书。他说,没想到你说话算数,还真把书送来了。为了表达谢意,他想今天下午请你约上几个朋友,到韩室宾舍坐坐,想与曲阜的文人认识认识。不知你得闲不?”
我说:“好呀!我也愿意结交这个韩国朋友。”
老袁马上说:“就这样说定了!下午5点到他那里!”真是一个性急的人,也很热情直爽。
我考虑了一下,说:“那就邀上几位书法家吧。你让权先生准备好笔墨纸张,现场搞个笔会,留点墨宝。总不能白吃人家一顿吧!”
“好嘞!”他兴致勃勃地去传达信息去了。
就这样,下午我提前下了班,与邀好的几位文人好友,一起骑车来到韩室宾舍。
老远就看见权先生在门口恭迎,又是鞠躬连连,不住地说:“欢迎光临!欢迎光临!”同时迎接我们的,还有一位矮个韩国人,肤色较黑,权先生介绍说是韩先生。
大家也一一还礼致谢。
一起来的老领导刘祥德先生曾担任过曲阜副市长,当时仍兼任市政府顾问,写得一手老颜体。他握着权先生的手,笑着用曲阜普通话夸赞说:“你的中国话说得比我好呀!”
“哪里,哪里!只会一点儿罢了!”权先生谦虚地回应着。可实际上,他的普通话说得比我们还标准。
那韩室宾舍,是一栋二层仿古楼房,为阙里宾舍沿街房产,紧邻明代鼓楼门。从此处向西不远就是孔府、孔庙,位置不错,是曲阜较为繁华之处,做餐饮、住宿,应该是可以的。但我猜想,租赁费肯定不会便宜。他只使用一层门厅及二层十多个房间。总台旁边也摆放着中韩旅游品、精装版古典文学名著、各种高档名酒、曲阜糕点名吃之类,有一位身穿韩式长裙女服务员照应。我以为她也是韩国人,一问,原来就是曲阜农村姑娘,在这里打工的。
权先生把我们让到二楼。
在一间大房间里,袁宝银正往长条桌上摆放笔墨纸砚,大家与他都熟悉得很,也就不用客气。服务员随后送来茶水。
稍停后,我说:“权先生是我认识不久的韩国朋友,也是文化人。他邀请我们来,是想与曲阜的文化人见见面。恭敬不如从命,大家先认识认识吧!”然后我就一一介绍,除刘顾问之外,还有我的老领导、曲阜诗社社长薛利民,书法家邱忠孝、孔祥伟等人。
每介绍一人,权先生都格外客气,先是深深鞠躬,后是紧紧握手,不住地说着“幸会!幸会!”然后毕恭毕敬地递上自己的名片。
大家一看名片,上面用中韩两种文字写着:韩室宾舍有限公司董事长权赫范。
而我们这些人,竟没一个想起带名片的。
权先生除了自我介绍外,也把他的韩国朋友介绍给我们。原来这位韩先生是曲阜天博汽车零部件制造有限公司聘请的自动化专家,叫韩莹埴,已在曲阜工作几年了。
介绍完之后,笔会开始。刘顾问、邱先生、孔先生三人各展所长,挥毫泼墨,一幅幅精美书法陆续诞生。
我与老袁不会书法,只能打下手;薛社长我们尊称“薛老”,也不擅长书法,自己下楼浏览韩国商品去了。权先生和韩先生则从不同角度忙着用手机拍照。
每一幅书法写完,权先生都要与作者共同手持作品再合照一张,以作纪念。
笔会进行了半个多小时,三位书法家贡献了十多幅作品,每一件都让权先生和韩先生惊叹不已,赞声连连。
在15世纪朝鲜王朝时代,“国之语音异乎中国,与文字不相流通。故愚民有所欲言,终不得申(伸)其情者,多矣”(《训民正音》)。世宗大王为使百姓文字书写与语言表达一致,结合朝鲜语发音特点,摈弃自古使用的汉字,另起炉灶搞了一套适合普通百姓简便易学的拼音文字“谚文”。在推广“谚文”过程中,还曾遭到贵族士大夫阶层的抵制。由于王朝强行推广,这种拼音文字便逐渐在下层百姓中使用开来。但受中国文化圈的影响,在传统文化中,比如古建筑上的匾额、对联、古碑文等,仍为汉字书写;士大夫们学习的儒家典籍,也多是汉字版的《四书》、《五经》。这是无法抹去的历史印记。所以,在韩国三次“去汉字化”之后,至今仍有少数文人懂得汉文,认识汉字,而汉字书法更是受到普遍喜爱。
笔会之后,权先生热情地把我们让到另一个房间。进屋一看,有三张类似“地八仙”小矮桌依次拼接在一起,上面已摆满各种韩式小菜。小桌两边没有座椅,每个位置只有一个坐垫,权先生招呼大家盘腿而坐。
木地板是经过电热地暖改造的,坐下后感到很温暖舒适。当时曲阜还很少有人用上地暖。这让我们感到好奇:原来韩国人不用坐椅子吃饭,地板也能发热。
这种屈腿坐法,日本、韩国留传至今。中国魏晋以前就是这种坐法,没有椅子,坐垫为席子,故有“席地而坐”、“一席之地”的说法,赴宴也称“坐席”。三国时管宁跟华歆同学,两人合坐一张席读书,后来管宁鄙视华歆的人品,把席割开分坐,以后指跟朋友绝交也称“割席”。椅子大概是汉魏时传入北方的胡床,尽管当时坐具已具备椅子、凳子形状,但因其时没有椅、凳的称谓,人们还习惯称之为“胡床”。李白的诗“床前明月光”,有人考证就是指的“胡床”,并非我们现代睡床。直至唐明宗时期开始形成有靠背的椅子,宋代出现交椅,明代出现简式扶手椅,清代才形成繁琐的太师椅。现在,除我国北方农村还有一部分人习惯在坑上盘腿而坐外,大多数中国人,已经很难适应这种坐法。所以,刚开始我们还有股新鲜劲,但坐不大会儿,腰腿就受不了,尤其是身体较胖的,更是叫苦不迭。于是,大家也不再“正襟危坐”,纷纷把腿伸直,背靠后墙,总算舒服些。只有薛老还能坚持,因为他早年是由吉林辽源调来曲阜工作,还有一腚“坐功”。
权先生首先举杯,以韩国“百岁酒”向大家致意,感谢曲阜文人朋友们大驾光临。
那韩国“百岁酒”类似日本清酒,度数很低,象我们的啤酒一样。刘顾问、薛老酒量都很好,几杯下肚,感到不过瘾,对权先生说:“这韩国酒我们也品偿了,还是换有劲的吧?”
权先生早有准备,一按桌上的餐铃,把服务员叫来,吩咐上孔府家酒,这才让大家感到更顺口。
再看那韩式菜肴,虽摆满一桌子,多是各种泡菜,尤以辣白菜、白萝卜、黄豆芽等最有特色,硬菜以韩式烤肉为主,然后就是大酱汤、白米饭、冰水或大麦茶。韩菜较清淡,用油很少,没中国菜那么复杂,看不到炒菜。这种饮食习惯使他们很少有肥胖者,既不浪费,又有利于身体健康,冬天特别不怕冷。
言谈话语之间,我们了解到权先生是韩国京畿道龙仁市人,韩国成均馆大学儒学研究生毕业,从小就喜爱儒学,是一位研究儒家经典的汉学专家,因为两个儿子在北京读大学而辞去工作,来到中国。他乐善好施,行善是其一贯思想,在韩国曾献血72次,并已申请,如果有人需要,就把自己的骨髓献给别人。
当刘顾问再次称赞他汉语说得好时,权先生笑着解释说:“我刚来北京时,也没有什么事做,出门更无法与中国人交流,感到这样子不行。于是就在家自学汉语,主要就是看中国电视剧,有字幕的那一种。因为我认识一点儿汉字,尤其是繁体字,只是不会发中国音。这样大约有半年多时间,慢慢地跟着学,再加上孩子们的帮助,会说一点儿中国话了。可是,表达上还不准确,也闹过笑话。有一回我去理发,不知什么价钱,就问理发师:‘先生,我的头,怎么卖?’让理发师大吃一惊。后来经过再三比划解释,他才明白是问多少钱。”大家一听,都乐得哈哈大笑,也为权先生这种刻苦自学的精神所感动。
席间,大家频频举杯,共祝中韩友谊长青,个个喝得兴高彩烈,热闹非凡。
薛老即兴朗诵一段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诗,受到大家欢迎;邱忠孝老兄虽不张扬,却默默地写出一首绝句,孔祥伟用曲阜民间小调吟唱出来,也很有味道;权先生和韩先生,则合唱一首大家熟悉的民歌《阿里郎》,众人也随着节奏助兴拍掌,将气氛推向高潮。
这次晚宴,大家都很开心,可以说是宾主尽欢,互相留下了美好印象。
临近结束时,我对权先生说:“赫范老弟,我有一个建议:希望我们能各自发挥优势,为下一步开展中韩两国民间文化交流,做一点实际的工作。”
权先生高兴地说:“我也早就想这样啦,只是以前跟你们对接不上。现在认识这么多好兄长,我一定尽力而为!”
孔祥伟很给力,马上及时跟进:“国先生的建议很好。你们‘英雄所见略同’!以后就以韩室宾舍为活动基地,韩国那边来了文化界朋友,及时通知我们。这样他们到曲阜来,与曲阜的文人深入交流,能很好地接上地气。”
刘顾问对权先生说:“要论条件,你应该是做民间交流的最佳人选。本身是韩国人,会说汉语,还在我们这里做生意,又热爱中国文化。希望你和国伟先生多努力,把这件有意义的事情办好!”
权先生马上表态说:“我会尽力的!我这里经常有韩国那边的人来。只要是到曲阜的,大部分都是对孔夫子非常尊敬的文化人。他们也非常愿意认识你们。”
薛老对他说:“开展中韩民间文化交流,这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韩国那边如果有爱好写诗的朋友来,那就更好了。我们曲阜诗社也非常欢迎,愿与韩国诗友多交流交流。”
权先生一听更激动,说:“我们韩国有好多爱写‘时调’的人,这是韩国的一种传统诗。我也正在学习写‘时调’诗哪!没问题,他们非常乐意与中国诗人交流,求之不得呢!”
薛老一听很高兴,说:“太好了!你也在写诗?那你也可以参加曲阜诗社的活动,或者直接加入我们诗社。”
权先生有些疑惑:“我也能入曲阜诗社?”
薛老说:“当然可以!你看,我是社长,这几位也都是我们诗社的兼职领导。你如果愿意加入曲阜诗社,现在就可以给你表态。”
权先生大为惊喜,但仍有疑问:“我可是韩国人哪?”
薛老说:“曲阜诗社欢迎外国人参加!这更能增加我们的国际影响力嘛!”
我们几个诗社兼职领导也齐声赞同。这让权先生高兴得不得了,马上表示愿意参加曲阜诗社,并让服务员给每人送上一枝精致的盒装毛笔做纪念,再三感谢诗社领导厚爱。
薛老让他准备两张小照,等下次再会时,填一个入会申请,然后给他颁发《曲阜诗社》社员证书,正式吸收他为第一个外籍会员。
我对他说:“赫范老弟,你可是有意外收获啊?中韩民间文化交流,大有文章可做,今天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以后我们共同努力吧!”
权先生伸手过来,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坚定地回答:“放心吧!国哥,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众人都纷纷鼓掌叫好,称赞不已。
看时间已经不早,我们起身告辞,与权先生、韩先生握手道别。
他俩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在门外一一鞠躬为大家送行,直至我们上车后方回。
没想到一场简单的餐叙,竟吃出这样高的境界!这为双方下一步开展友好合作,进行两国民间文化交流,打下了良好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