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待我长发及腰
洛寒在环城公园绿化带中漫无边际地慢慢走着。他没有复仇后的快感，相反，一种空虚寂寞象周围的空气一样深深地将他包裹起来！
如果说，以前他是靠着对梅简的怜惜和复仇的信念支撑他活下去，而现在，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他好似一只被抽干气体的袋子，无力、无靠，什么事都无法引起他的兴趣。他甚至于怀疑，自己是否还有活着的必要！
洛寒就这样走着，碧绿的树叶、鲜艳的花丛，象黑白的幻灯片一样一一从他眼中慢慢掠过。他鼻子一酸，忽然之间，想肆意放纵地嚎啕大哭一场！
手机振动了一下，洛寒一看，是那个叫“绒绒”的女孩。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交集了，这时收到她的信息，洛寒感到很温暖！
“在干什么呢？”
“走走。”
“可不可以见你？”
“好。”
“那就在‘望江楼’，如何？”
“好。”
要是在以前，洛寒肯定会奇怪：她在千里之外，怎么可能马上就过来见他？“望江楼”是西平市一家高档茶楼，并不是全国知名景点，她怎么会了如指掌并约在此处见面？但是，洛寒今天什么都不愿意想，就象木偶一样被线牵着走！
“望江楼”依江而建，洛寒上到五楼，选择一个临窗的卡座，点了一壶“普洱”坐下。窗外江风习习，远比空调惬意得多！室内都用斑竹隔断，青翠欲滴。公共区域各种盆栽堆砌，稀稀落落的藤椅散布其间，更增清雅。角落里，一台古筝正弹拨着舒缓的音符！
洛寒眼光缓缓移动，却意外发现刘希媛也在这里！她坐在稍远的一张藤椅上，双手放在根雕桌上，好象在想着什么。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圆领衬衣，下身着一条宝蓝牛仔裤。精致的五官在暖色灯光中有点朦胧，宛如象牙一般，玲珑剔透，更显得柔弱。
刘希媛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也向这边望过来，洛寒皱了皱眉，把目光移向了窗外。他并不恨刘希媛，但过往的经历已经在他心里生了芥蒂！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洛寒听到一个声音轻轻道。
洛寒多少有些不快，他并不想搭理她，尤其是在这种心情下。他想：这女孩的脸皮怎么变得这么厚了！
洛寒不置可否，也没回头。他想甩一个难堪给她，让她知趣而离开！他怕自己会忍不住说出难听的话来！
可是老半天了，洛寒感觉刘希媛并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他有些恼火了，收回目光，冷冷地看着她。他忽然发现，刘希媛的眼睛红红的，眼中流溢着一种迷离的神色。
洛寒心里一动，这种眼神好熟悉，自己仿佛在什么时候见过！
刘希媛艰涩地笑了笑：“洛总在等人吧？”
洛寒还沉浸在那种眼神中，一会才反应过来，于是冷冷道：“我可以不回答吗？！”
刘希媛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果洛总在等‘绒绒'，我想她不会来了！”
洛寒吃惊了：“你怎么知道‘绒绒'，又怎么知道我在等她？你对她做了什么？”
他忽然觉得自己问得好弱智！
刘希媛苦涩地轻声道：“因为我就是‘绒绒’！我能把自己怎么样了？”
洛寒感觉好梦幻！他明白刘希媛没有说谎！因为近段时间那个叫“绒绒”的女孩对他行踪太了解了！如果她真在千里之外，是不可能做到的。这本身就象1+1=2这么简单！
如果说，这些年洛寒的心象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的话，而“绒绒”就象一缕阳光，努力透过窗帷，已经温暖了这间屋子的某个角落！可是现在，这缕阳光却被一种莫名的东西挡在了窗外！洛寒怎么也无法把那个温婉的“绒绒”和眼前这个出卖自己的刘希媛等同起来！
洛寒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他站了起来，他要立即马上，一秒钟都不想耽误地离开这个地方！
却听刘希媛道：“有个故事，洛总愿意听吗？”
洛寒忍了又忍，控制了下才道：“你想，我还会听你说任何话吗？”
“如果我说，这个故事和简儿有关系呢？”
洛寒感觉仿佛有一双手把自己拉住了。“简儿”这两个字，好象一块强力的磁铁！这些年，他在这磁场中翻翻滚滚，沉沉浮浮，无法自拔！这是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轻轻一碰，便会痛入骨髓！
洛寒有些愤怒，但心里同时又隐隐期盼着！当年的事，有太多的隐藏，或许这个女孩真知道点什么！
却见她也将目光移向窗外，晴朗的天刚才还艳阳高照，这时已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她叹了口气，轻声吟道：
“冷空淡碧，带翳柳轻云，护花深雾。艳晨易午。正笙箫竞渡，绮罗争路。骤卷风埃，半掩长蛾翠妩。散红缕。渐红湿杏泥，愁燕无语。
乘盖争避处。就解佩旗亭，故人相遇。恨春太妒。溅行裙更惜，凤钩尘污。酹入梅根，万点啼痕暗树。峭寒暮。更萧萧、陇头人去。”
洛寒听她说的是宋代吴文英的《扫花游》，看窗外游人争相避雨，再结合当下情景，倒也贴切。但他却没有“故人相遇，解佩旗亭”的兴致！心想：她言外之意，分明是说风云变幻，天意难测，不知有何所指？
慢慢地收回目光，她空空的眼神里面突然间有了一丝痛楚：“许多年前，有一对亲姐妹。虽然她们年龄相差很多，但是却没什么代沟，在妹妹的感觉里，姐姐比自己的母亲还要亲一些！可是，当妹妹四岁的时候，却再也看不到她的姐姐了！她小小年纪，虽然还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但是也感受到了失去至亲的悲伤！所以，妹妹和她父母一样，也仇恨着那个让她们失去了姐姐和女儿的男孩……”
洛寒脑中“轰”的一声，定定看着这个不知是“刘希媛”还是“绒绒”的女孩，颤声道：“你？你是梅嫣？是梅简的妹妹！”
洛寒当年也曾听梅简提起过 ，只是在他脑中有个印象而己。这些年，梅简的影子已经完完全全占满了他的心！
她凄然一笑，眼中噙满了泪水：“母亲生我前，梦见了一串串绒花在风中飞舞，所以给我取小名叫‘绒绒'。我在姐姐的呵护下生活得很快乐，可是有一天，姐姐却突然不见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时父亲告诉我，是一个象癞蛤蟆一样的男孩夺走了我的姐姐。于是，在我小小的心里，也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
绒绒哽咽着，沉浸在当年的悲痛里！洛寒眼中也盈满了泪，他第一次感到：梅家人当年承受的痛苦，并不比他少！
绒绒平复了一下，缓缓道：“直到我十八岁那年，母亲交给我一个锁着的小匣子。母亲其实并不想把它交给我的，只是母亲觉得亏欠姐姐太多了，不忍违背她临终的遗愿！”
“在这个小匣子里，锁着一个日记本和两封信，一封是写给那个男孩，一封是写给我的。姐姐在信中嘱托我：待我长大后，一定要替她去爱护照顾好这个男孩，不要让他再受到一点点伤害！我当时就哭了：姐姐，说不定这个男孩早已把你忘了，你还这样痴痴替他着想！姐姐，你真的好傻啊！”
洛寒颤抖着接过绒绒手中的信笺，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已经发黄的信笺上！ 页面上有些字已经模糊了，想必梅简当年写这封信时，悲痛欲绝，信笺上也浸透了她的泪水！
“××哥哥：
请你原谅我，简儿不能继续陪伴你了，这对你来说很残忍！
我曾经有个美丽的梦：和你一起回到你的家乡，手牵着手，一起去感受草长莺飞，微雨杏花的季节；一起撑着一把花纸伞，静静地听，小巷中梨花飘落的声音！一起去西子湖畔，看楼台烟雨，断桥残月；或是撑开一叶小舟，在湖光波影间，闻着十里荷香，听采菱女孩，轻轻地唱，轻轻地唱……
然而，这个梦我还没做完便醒了！但是，我不怨上天。它能把你送到我面前，本身就是对我最大的恩赐！虽然我们相聚的时光很短，但是，却让我感受到了人世间原来这么美好！我不奢望天长地久，也不求一朝拥有！××哥哥，只要你已经住在了我的心里，这就足够了！
记得你亲口对我承诺过：不管简儿怎么了，你都要活得好好的！我相信你一定不会骗简儿，一定会遵守诺言的，对吧！不然简儿会不心安的！
××哥哥，不要去问为什么，也不要去尝试明白什么！回到家乡去，那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好好生活，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你答应简儿，好吗？
××哥哥，你相信轮回吗？佛说：心若安，可步步生莲。心清一切明，心悟一切禅！那么，在迷津渡口，奈何桥上，简儿抵死不喝孟婆汤！我要留存着对你的记忆和思念，在许多年后，再回到你身边！照顾你，心疼你！××哥哥，你一定要等着我……”
洛寒的双眼模糊了！这封信，显然是梅简怕他不愿独活，随自己而去，所以用曾经的诺言让他不能轻生！其间可见梅简用心之苦，用情之深！只是不知道这封信为什么当时没送出来！
绒绒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雨雾：“我读了姐姐的日记，明白了姐姐与你之间刻骨铭心的爱情！突然间我想找到你，看看你是否已经改变，究竟值不值得姐姐这样痴情！于是，我查找到你的家乡，试着在网上寻找。我也知道这无异于大海捞针，十分渺茫，但当时有一股信念支撑着我坚持下来。直到三年前，我才终于找到了你，并渐渐地了解了你全部的故事！我感受到你在这十多年间，所有的纠结和痛若，你活得太累太沉重了，仿佛一直背负着山一样的蜗壳在生活！我们梅家实在负你太多了！”
“这三年来，我一直关注着你的空间。从你每一篇日志里，我都读出了沉痛的忧伤！渐渐地，我心里有了你的影子！我大学毕业后，突然萌生了个念想：我要来到你身边，尽我一生，抚平你的创伤，让你快乐，幸福……，并不是仅仅为了我姐姐的嘱托！”
洛寒有些惊讶！他看了绒绒一眼，心中突然流过一种别样的滋味。
绒绒继续道：“于是，我辗转来到你的城市，化名‘刘希媛'应聘到‘康简集团＇。我在大学期间，已陆续参与了家族的一些管理，所以很轻松地被录用了。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你的那一天，你激烈的反应让我感觉到，你还是那么深爱着姐姐，你一点也没有变！直到在听竹轩你家里，我无法遏制推开了楼上房门，我震撼了：这十多年来，你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你的寂寞、孤独，你的痛苦、失落，你对往昔如魔咒般的追惜和纠结，宛如一把尖刀一样，也感同身受地扎痛了我的心！突然间，我爱上了这个男人！我愿意承担他所有的痛！”
绒绒凄然一笑，道：“可是就在这时，父亲也把业务拓展到了西平市。当他发现你就是当年那个男孩时，他开始了复仇计划！因为在他心里，你就是害死姐姐的凶手，仇恨使他变得不顾一切。父亲让我为他作内应，可是，父亲却不知道，这样一来，他也亲手把自己的小女儿推到了悬崖的边缘！”
绒绒茫然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喃喃道：“刘希媛！留些缘！我多么希望老天能留些缘份给我！然而，造化为什么这样弄人呢！这时，我才突然明白了姐姐当时的选择是多么的痛苦，是多么的撕心裂肺：一边，是血浓于水亲情；一边，是自己心爱的人！这本就是一个没有最佳答案的选题，她不能分为两半，你又让她如何决择？也许，只有结束自己的生命，才会活在他们心里！……老天，老天，你为什么这样残忍？二十年前，姐姐已经为此付出了生命！二十年后，你为什么还要把这样的选择给我呢？！”
洛寒的心在滴着血！他恨自己，当时来枫叶亭中，梅简已经隐隐地把自己的无可奈何告诉他了！如果当年他细心些，或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详见《飘落在风中的泪滴》）
洛寒痛苦得全身都发起抖来，茶几上的瓷杯“当”的一声跌倒裂成几瓣。他抓起碎片然后紧紧握住，锋利的瓷片深深地嵌入掌心里！他的心已经痛得麻木了，或许肉体的痛楚能让他的痛苦减轻些！
绒绒咬着嘴唇，快速撕下衬衣下摆，掰开洛寒的手，然后交叉紧紧扎住，泪水顺着脸颊不往向下流淌！
洛寒木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漠然地看着自己的血和着茶水在茶几上浸出各种图案，眼神空洞得可怕！
大厅一角，古筝“叮叮咚咚”响着，弹的正是陆游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绒绒喃喃地反复念着，眼里忽然流露出凄婉欲绝的神情来！
她的心里柔肠百结！甚至有些嫉妒！她突然恨起自己的父亲来，同时也恨自己！在她屈从于父亲的那一刻起，她就如同走上了独木桥，没有了转身的余地！她已经没有追求爱的勇气了，至少她自己不能原谅自己！虽然她深深地爱着这个男人，但是追求完美的她已不能容忍这份她认为已经有了杂质的感情！她无可救药地钻入了可怕的牛角尖！
“难道从此以后我会在痛苦中一直纠结下去吗？”她在心里问自己，“不……”，她暗自咬着牙齿，深深地看了洛寒一眼，慢慢地走了出去！
洛寒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在心里，他不恨绒绒。在她说出那个故事的一瞬间，他就把绒绒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他已经把她和那个给了他无限温暖的“绒绒”等同起来了！他也知道绒绒对自己的感情，但是，这十多年来，洛寒已经在自己的心里扎下了一道篱笆：他自己不想走出去，也不容许外面的人走进来！
“等等！”洛寒心里突然一颤：刚才绒绒离去时眼中的神情好熟悉，简直和梅简当初的神情一模一样！
他脑中一下子清明起来，立即往楼下冲去！
（六，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