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汽车越来越颠簸,闭着眼睛假寐的主任睁开了双眼,“到了。”他边说边站起身来。坐在外边的海姑娘想看看窗外,被站起来的主任挡住了视线,她一边使劲往座位下缩腿,一边嘀咕:“谁不知道啊?天天说。”
主任站在汽车的走道上,左右两边是密密麻麻的头顶,看着这些形态各异的脑袋,他有一种从后往前扇过去的冲动。
汽车突然急刹车,刺耳的刹车声刺激着大家的耳膜,座位上的人发出一片尖叫,各种头顶前仰后合,像一个没有排练好的舞蹈。
主任已经来到了司机的旁边,他的脸重重地撞在挡风玻璃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嘭”。司机被吓了一跳,他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歪脸,没认出来是谁。主任痛苦地揉着腮帮,艰难地从司机旁边的引擎盖上爬起来。他的全身与突显出的引擎盖发生了亲密接触,现在浑身上下都在颤抖,他不知道哪里在痛,他揉揉胸口,又揉揉肚子,愤怒地说:“开慢点。”一串血水从嘴里流出,他赶快对着窗外吐了一口,四五个东西飞快地从嘴里跑出来,飞到了窗外,他赶快把头伸出去,使劲往后张望,想与自己的牙齿做一次告别。
他坐在引擎盖上呻吟,司机不满地嚷嚷:“谁让你站起来的?你在急什么?天天不到站就站起来。”
他来不及还嘴,一瘸一拐地来到海姑娘面前,蹲下身,想从座位底下取一个包裹。海姑娘赶快阻拦,“你休息吧,我自己来。”
他不说话,强硬地提着包裹率先下了车,然后全车的人鱼贯而下,用了好几分钟才下完。主任不满地嘟囔,“慢死了,真烦人,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最后一个站在车门口的,一定是海姑娘。往常,只要她站在踏板上,主任就会弯着腰过来,低下头,像抱小孩一样,把手臂放到她的屁股上,使劲把她抱离地面,然后抱着她,径直把她放到路边的一张桌子上。
桌子是调度的。他们每天站在厂门口,统计厂车的出车次数和司机的出勤情况。看见主任抱着海姑娘过来了,调度赶快把桌子上的本子和笔拿开,好让海姑娘的屁股能平稳地放在桌子上。
可惜今天,主任却没能抱起海姑娘。他把手臂弯起来,呈弧形放到海姑娘圆润的屁股上,脸紧紧挨着她的肚子,一使劲,主任坐在了地上。海姑娘的肚子上印了一个红色的唇印,唇印下边还有一溜红色的痕迹,一直印到裤裆处,就像一根红色的蜡烛,醒目地注视着周围。
人群发出了哄笑。海姑娘一步跳到地上,头也不回地往车间走去,主任在身后喊:“乖!把雨靴穿上。脏!”
所以,海姑娘永远都是最后一个下车的。提前下车的主任则站在厂车门口,一个一个地扒拉着下车的人,好像他不扒拉一下,这个人就会粘在汽车踏板上下不来一样。
等到海姑娘了,她照例站在踏板上,下巴抬得高高的,眼睛空洞地看向远方。她对着的是层峦叠嶂的群山,工厂就建在山脚下。山上寸草不生,却并不显得单调,密密麻麻的黑点覆盖着黄土,仿佛一个巨大的蜂巢,横亘在工厂后面,海姑娘感觉有点壮观。但是,在一个休息日,主任带她去山上玩了一次,她才觉得这些黑点不好看了。那是一个个黑色的墓碑。她初次见到如此多的坟墓,感到吃惊,这里埋了多少人啊,感觉这座山里,埋得全都是死人。
往常,主任都是等大家下了车,才圈起双臂,像抱小孩一样,从海姑娘的大腿根环抱住,海姑娘的屁股刚好坐在他的手臂上,他稳稳地将海姑娘抱到调度的桌子上,蹲在海姑娘的对面,把她的鞋子脱下来,从包裹里取出高腰雨靴,细心地抓着海姑娘的小脚,把靴子帮她穿好。
这是一个化工厂,因为污染,刚从城里搬迁到郊区来。政府把厂子安排在偏远的山根下,远离市区。翻过山就到邻县了。
现在车间已经投入使用,但是道路和室外工程还没有开始干。所以,从下车的地方到车间,有十几分钟泥泞的道路,需要穿着雨靴行走。
今天,主任没能抱起海姑娘,丢了她的人,主任只好打躬作揖地把海姑娘哄到了桌子上。络绎不绝的厂车已经一辆接一辆地停在了厂门口,车上下来的人谁都不走,人山人海地围观着主任和海姑娘。
主任心平气和、慢条斯理地把海姑娘的鞋换好,然后使出浑身的力气,咬着牙,把越来越重的海姑娘从桌子上抱下来。他一边吐着又开始流的血水,一边用手去撩海姑娘的头发,想把一绺垂到眼前的头发撩到后面去。海姑娘目不转睛地往前走,主任的手没有撩上那绺头发,却不小心插进了她的头顶,海姑娘的头发刹那间就迎风开始了飞扬,就像戴着一个迎风飘扬的黑纱巾。
主任急了,追着海姑娘跑,他自己还没来得及换雨靴,一双崭新的棕色皮鞋被烂泥拔掉,他顾不上管自己的鞋,使劲追着海姑娘跑,一双洁白的袜子在泥地里若隐若现。他的手一挥一挥地在海姑娘的后脑勺上舞动,可惜一下都没有碰到。
他终于摔倒在泥地上了。海姑娘回头看了一眼,露出了妩媚的笑,正在呲牙咧嘴的主任赶快回了一个相等的笑。其实他身上已经痛得受不了了,“这坏司机,也不把车开慢点。”
海姑娘用手随便在头顶摩梭了一下,把一头乱发在头后攥成了一把,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一个过路的女工给了她半截细绳,她便把头发扎了起来。
主任一边入神地看着越走越远的海姑娘,一边在泥里摸索,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皮鞋早都被后边浩浩荡荡的工人们,给踩到很深的地方了。
两脚烂泥的主任,拿着高腰雨靴,不知道穿上好,还是不穿好。
“不要脸。”他媳妇从他身边走过时,骂了一句。
“你、你、你知道我和她的关系,我在农村插队时,他、他爸是我房东。”不知为什么,一直在这个事上理直气壮的主任,今天结巴了。
“那也用不着抱上抱下,换袜子穿鞋吧?”
“没有换过袜子。”主任理直气壮地说。
“她小时候我就抱过她。”看见媳妇不理自己,主任又凑到她面前,小声地说。
他的口气热乎乎地喷在媳妇脸上,一股韭菜味儿。“你怎么天天都吃韭菜呢?”
“早点摊就、就…”
“行了、行了,”不等主任说完,媳妇就厌恶地打断了他,“你那个农村妹妹爱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原来你怎么那么挑剔呢?一年四季饭不能重样。现在呢?顿顿韭菜也可以了?美味吧?”
“你—”主任愤怒了,他想好好跟媳妇掰扯一下,谁知想好的话却被阻在了嘴边,怎么都说不出口,“你、你、你,你胡、胡说。”
从这天开始,说话流利的主任,变成了结巴,每次说话都要憋好久,一旦说出口来,就流利了,便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可是,在等他开始说的这个阶段,却成了大问题,平时说话无所谓,听的人可以等一会儿,但是车间主任是要开会的,每次开会,到他发言时,大家都有一种等待原子弹爆炸的感觉。
“都、都、都是我老婆害的。”他咬牙切齿地给海姑娘说,海姑娘抿着嘴笑,说:“你可以唱着说啊。”
嗨,你别说,还真行,一旦唱出来,就不结巴了,从此以后,单位上开会,需要他发言时,厂长都要问一下:“张主任有什么需要唱的?”下面就是一阵大笑,他也不管,试着开始发言,偶尔也能顺利地说出来,就得意了,说:“看吧,没什么嘛,你们到底在想什么。”
但是大多数时候,他都憋不出来,只好用东方红的调调先开个头,然后就顺利地说下去。他只会唱这一首歌。
“咱们离婚吧!”晚上看电视的时候,媳妇对主任说。
正对着客厅的一扇门开着,一个扎马尾辫的脊背趴在台灯下。听到这话,她的肩膀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
主任想去关卧室的门,被媳妇拦住了,“让女儿听听不要紧,她都是大孩子了。”
“听、听、听什么?有什么好听的?我又没有干什么错事。”
主任媳妇咯咯咯地笑起来了,她笑了好久才停了下来,她说:“你一天到晚上班下班给妹妹换鞋,抱来抱去,像耍猴一样,全厂的人都像看戏一样看你,你不觉得丢人吗?你不要脸我还要呢?更何况,你总得给孩子留点脸吧?”
主任听到这话,气鼓鼓地说:“我、我、我身正不怕影子歪,我没有做错什么事,我就是关心关心人家,她家对我有恩。”
“好好好,”媳妇突然站起来,“你身正不怕影子歪,我们都误解你了,好得很,”她说着,把脚伸了过来,“你给我脱袜子,给我洗脚。”
主任厌恶地看着媳妇的一双大脚,眼前全是海姑娘阡瘦的小脚,嘴里说:“我、我又没有脱过她的袜子,我只脱过鞋。”
媳妇通通通地走到门口,穿上了一双从车间拿回来,准备洗的鞋,又通通通地走了回来,站在主任面前说:“脱!”
主任嘴里啧啧啧地说:“你、你、你看看,你看看,多少尘土啊,地都被你踩脏了。”
“少废话,你脱不脱?”
“嗨,”主任无可奈何地蹲了下来,媳妇突然阻止他:“先等等。”
“又、又要干什么?”没防备的主任一屁股坐在地上,气恼地说。
“你先把我抱到,”媳妇转了一圈,不知道抱到哪里合适,就说,“你先把我抱着在客厅转一圈,再脱鞋。你是怎么对她的,就怎样对我。”
“老夫老妻的,干什么呢?”急着要出去的主任心急如焚,媳妇看穿了他的心思,说:“你快一点,单身楼还没有锁门,你还能坐一会儿。你再肉一会儿,单身楼就锁了。今晚不见情妹妹一眼,你能睡着吗?”
“胡说什么?”主任生气了,他猛地蹲下身,抱起媳妇的双腿就往上举,还在说话的媳妇没有防备,尖叫着从主任的头顶翻了过去,一头栽到了电视机的后面,两条腿像天线一样,竖在电视机的上面。主任腿一软,跪在了电视机的前面,脸蛋紧紧贴在屏幕上,一挺重机枪,对着主任的脸,咯咯咯地响个不停。
“这黄脸婆,怎么比猪都重了?我能抱得动吗?”主任惊奇地发现,自己骂人的时候不会结巴。
女儿惊讶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主任就叫她:“快,把、把、把你妈拽出来。”
主任和女儿,一人一条腿,好不容易才把媳妇从电视机的后边弄出来,媳妇顶着满脑袋的蜘蛛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主任想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她甩着手不让,主任没办法了,就蹲下来,想把媳妇拦腰抱起来,他刚把手伸到媳妇身下,媳妇就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
站在旁边的女儿,嗨嗨哈哈地笑了起来。媳妇满脸羞愧地进了卧室,主任这才发现,电视上已经没有图像了,他心疼地自言自语:“倒霉死了,没坏吧?”
“我、我家电视坏了。”第二天一早,刚坐上车,主任就给海姑娘说道。
“打架了吗?”海姑娘的眼睛一直看着车窗外面,头也没回地问道。
“你你你、你就是聪明,这没说的。怎么一下子就猜到了呢?”
“我也猜到了。”前排的人说道。
“我也猜到了,”另外一个人也说,“把电视机砸了,是不打算过了?要离婚吗?”
“她、她、她说要离婚,我可没有说。”
“应该你说啊,你有备胎,她又没有。”
“备、备、备、备…”主任怒视着说话的人,厉声斥责,前排的人急了,赶快接了一下:“胎!”
“什么备胎?我哪里有备胎了?海姑娘跟我是清清白白的,我当年插队住在她家,我都抱过她。”
“没有,”海姑娘赶快反驳,“我娘说过,你根本就不喜欢小孩,从来没有搭理过我,每次赶集你买点好吃的,害怕我家孩子多,吃你的,你都是坐在地边吃完了才回家的。你是知青里最小气的人。”
厂车里一片笑声,主任面红耳赤地说:“你、你娘记错了。”
“不管离不离婚,都不要砸电视机啊!”有人在劝。
“她她她…”
“唱东方红。”有人出主意了。
“她让我抱她,”你别说,一唱就顺溜了,“我抱不动,摔在了电视机后面。”
“哈哈哈!”全车人一起大笑,大家快活地唱着:“她让我抱她…”
“抱不动…”
“摔在电视上…”
“抱海姑娘啊…”
“肾累坏了吧…”
飞驰的汽车把欢乐洒在了道路的两边,路上的行人纷纷驻足观看,“怎么了?”
“不知道!”
“发奖金了吧?”
“嗨,也许吧,工人嘛,就是这么回事儿。”
车到了,大家起身往车下走去,有人关切地询问:“怎么样,今天能抱动吗?需不需要代劳?”
主任黑着脸不说话,他不是不想说话,主要是说不出来,他在心里发狠,“搁着以前,我骂死你。”
等海姑娘站在汽车踏板上时,主任便弯下了腰,把她的圆润饱满的屁股放在臂弯上时,主任就要起身了。他使了一下劲,感觉有点吃力,昨天抱老婆把腰闪着了。他半蹲着,运了一下气,把她又抱紧了一点,主任的脸已经紧紧地贴着海姑娘的小肚子了,奇异的感觉让主任心动,他舍不得把脸离开,他想用鼻子使劲嗅一下时,海姑娘推开了他,“让开,让开,让开!我自己下。”
“别别别,”主任赶快阻止,“你看看、你看看,地上多脏啊?把新鞋都搞脏了。”
他堵着车门不让海姑娘下,把海姑娘往更高一层踏板上推,“你站高点,你站高我就好抱了。”他挤在海姑娘旁边,手脚并用地比划着,海姑娘趁他不注意,一步跳到地上,回头就把踏板上的主任给抱起来了,主任嘴里呜哩哇啦地叫嚷着,被海姑娘放在路边的桌子上了。
围观的人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主任赶快从桌子上跳下来,把手里的包裹放在桌子上打开,一边找里面的东西,一边挥手撵周围看热闹的人:“去去去、滚滚滚!”
海姑娘穿着新鞋不管不顾地往前走去,踩得脚下板结的土层卡卡直响。
主任拿着一双雨靴,半弯着腰,一直跟在海姑娘身后,直至看不见。
晚上,主任和媳妇在家看电视,帮助修理电视机的小舅子也在。他一边收拾工具,一边奇怪地说:“你们家又没有小孩子,怎么能把电视机整坏?你们两口子打架了吗?”
“没有,”女儿在里间接话,“我爸爸想把我妈抱起来,结果他抱不动,就把我妈扔电视机后面了。”
“哎呦喂,姐夫、姐,你们还挺浪漫啊。”
“没有、没有,别听孩子瞎说。”媳妇面红耳赤地解释。
主任也想说话,却被电视情节吸引了,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机看,嘴里嘟囔着让小舅子留下来吃饭,小舅子看到他的样子,也好奇地坐下来,陪他一起看。
看了一会儿,小舅子觉得没意思,想走,主任却兴味盎然地开始讨论剧情了。
“这、这、这张学良能成功,主要是找了个好老婆。你看看这于凤至,我认为她是中国近代史最可敬的女人。”
“啊?”小舅子听得有点云里雾里,他不喜欢看电视,也没搞清楚电视里的男男女女都是谁,就觉得那个光头有点像蒋介石,其他的人都不认识。他只好不懂装懂地说:“当时把老蒋杀掉就好了。”
主任转过头,看了看小舅子,脸上流出不屑的神情。他继续着自己的话题:“东、东、东北易帜以后,国民党邀请张学良去南京开会,明确要求带夫人去,当时赵四小姐想去,张学良没有同意。你看、你看,赵四小姐跑了…”
“她跑了不是更去不了了吗?”小舅子觉得没意思。
“你、你、你不懂,”主任咽咽唾沫,耐心地解释,“她生气了,赵四小姐想去南京,张学良不让,她生气了,所以就跑了。”
“跑哪去了?”
“跑、跑、跑…”这个问题把主任给问住了,他艰难地调整着自己的思路,想简单易懂地解释清楚。
“她不是张学良的老婆,想以老婆的身份去南京,张学良为了面子,不能让她去,她就生气了。听懂了吗?”媳妇端着一盘大杂烩的凉菜从厨房出来,快人快语地说道。
“破鞋啊。”小舅子恍然大悟。
“千万别这样说,这是你姐夫的理想。”
“什么理想?”
“你姐夫想让我当于凤至。”
“那赵四小姐呢?”
“在单身楼。”
“就是我姐夫上下班给换鞋的那个?”
看到姐姐不说话,小舅子不干了,“妈的,没想到这事是真的?难怪你刚才夸姓于的呢,她娘家没人,我家可是有的是人,你敢让赵四小姐去南京,我锤死你。”
“谁、谁、谁说要去南京了?”主任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赶快严肃地说道。
“那、那她跑出去干什么?”
他姐赶快阻止他:“你姐夫想让我学习于凤至,不要干涉他和赵四小姐的事情。”
“她都跑了,你就不要计较了呗。”弟弟有点搞不清楚了。
“对、对、对啊,别计较了吧。”主任赶紧插话。
“走吧走吧走吧,”媳妇推着她弟弟往外走去,主任虚情假意地挽留,“吃完饭再走吧!”
“哈哈哈…”看到小舅子出门,主任得意地大笑,“我真奇怪,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得了工人?”
“你少看不起人,电视机修好了没有?”
主任看了看电视,点着头说:“电视确实好了。你说,他连电视剧都看不懂,怎么会修理呢?”
“那你就管不着了,他不但会修理电视机,也会修理人,你要对不起我,小心修理你的。”她突然想起了弟弟的话,扑哧一笑,“于凤至娘家没人,我的娘家可是有人的。”
雨季,总是让人讨厌的。连绵不断的雨,下得道路越来越难走,长筒雨靴踩进去,泥都快把鞋子上沿没过了,每个人都使劲从泥里拔出靴子,把一条腿高高地抬起来,往前一放,再深深地踩下去,然后回头用手提着另一个靴子的上沿,把这条腿拔出来,又踩下去。远远看去,泥地里的人就像钟表里摇头晃脑的游丝,一左一右地扭着往前走去。
主任也艰难地扶着海姑娘,在泥地里走着,他把自己的一条腿拔出来,把腿往前一放,小心地踩下去,一直到底了,就宽宽地张着两条腿,如同撒尿一样,非常不雅地弯腰,把海姑娘的一条腿从泥里拔出来,再把这条腿远远地插进前面的泥地里,现在他们两个人面对面,腿子张得很开,紧紧贴在一起。主任呼吸着海姑娘的呼吸,觉得心跳加速,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海姑娘的肩上,海姑娘觉得不对劲,就把头往后一仰,被泥吸住的两条腿不能动弹,海姑娘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主任赶快去拉,两条腿却不能移动,他像个机器人一样,不受控制地趴在海姑娘身上。
海姑娘愤怒地推开他,两腿脱离雨靴,赤脚从泥里出来,一步一陷地往前走去。主任把她的靴子从泥里拔出来,扛着往前追,却怎么也走不快,索性也把脚从靴子里拿出来,快步上前走去。
大家看到这一幕,纷纷效仿,都把脚拿出来,提着靴子,赤脚在泥里走着,前面的艰难瞬间没有了。
主任来到车间门口,对着正在给车间浇筑散水的人破口大骂,随后赶来的工人们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大家纷纷指责建筑公司的人为什么不先修路。一个负责的人赶快过来,给大家赔不是,保证过了雨季就修路。
天渐渐凉了,雨水逐渐少了。路边堆满了砂石。只要以后的十几天不再下雨,这条让全厂职工发怵的泥路,就要变成水泥路了。
星期天,主任突然通知车间人员全部上班。虽然大家嘴里骂骂咧咧,但是,仍然坐上了停在家属院门口的厂车。
主任让大家把堆在路边,准备拌制混凝土的鹅卵石用铁锹铺在已经干结的路上,大家知道马上就要铺路了,不愿意这样做,但是在主任磕磕巴巴的骂声里,还是屈服了。
新来的董事长已经报到了。主任在心里琢磨,明天是星期一,他一定会来上班,到时候我就把铺路的事给他汇报一下,他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的。
很快,大家就把路铺好了。看着均匀的鹅卵石铺在地上,原来板结的、裂得如同龟壳的道路不见了,一条用石子铺的路,光洁如新地呈现在眼前。
主任有点得意,嘴角也微微地上扬,他满意地对大家说:“谢、谢、谢…”
不知道谁,唱了出来:“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
“不忘怀…”跟着唱的主任停了下来,他不会唱,看着大家奇怪的眼神,他恼火了,大声说:“下、下、下班!”
厂车走了,他没有上车,他独自站在路边,默默地看着道路。他害怕自己离开了,会有人破坏这个干净整齐的路面。这是他送给董事长的见面礼。
路边一个人走了过来,他刚想往路上走去,就被主任尖利的声音吓住了,“我、我、我还没舍得走,你、你敢先走…”主任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个人指着铺在地上的鹅卵石,问主任:“这些石子都是洗干净的,如果浇筑混凝土的沙子和石子不洗干净,混凝土的强度会降低的,以后浇筑的路面就不结实。你现在把这些鹅卵石铺在地上,又被搞脏了…”
不等他说完,主任就打断了他:“你、你、你是建筑公司的吗?我、我怎么没有见、见过你?”
“我不是建筑公司的。”
听到他不是建筑公司的人,主任有点放心了,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人,只见一个瘦瘦的、个头不高的人,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棕色的夹克,显得干练利落,却不怎么高档。
这人又往路上走了两步,用脚往下踩了踩石子,继续说道:“你看,这样一走,石子都被踩到下面的土里去了,以后浇筑混凝土,这样的石子是不能用的。”
“滚、滚蛋!”主任生气了,他气呼呼地说,“有你啥事?多、多、多管什么闲事?”
为了让这条路在第二天看起来,像今天一样平整光洁,主任特意请上夜班的几个保安吃了一顿,临离开时还在隔壁小卖部买了一捆啤酒提给了他们。
可是,第二天早上,路依然被踩得高低不平了,石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有些地方是一堆,有些地方却没有,漏出了下边的黄土。
主任愤怒了,他今天早上六点就站在路边等出租车了,连形影不离的海姑娘都没有等,没想到辛苦铺好的道路还是被整得一塌糊涂了。
他的手指,指着高低不平的路面,对着门口的保安憋了好久,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旁边的调度看不下去了,说:“刚才进去了好几辆车,路就变成了这样。”
主任的脸缓和了一些,他用两手比划着说:“那、那、那…”
“好像是新来的董事长。”调度善解人意地说。
“咋、咋这么早呢?”主任终于憋出来了。
“那谁知道呢,反正刚才进去的全是小车。可能有上边的领导吧。”
主任明白了,肯定是组织部的人,他们要介绍新董事长和大家认识。今天肯定要开会。主任边想边快步往厂里走去。
果然,办公楼内外已经打扫得一尘不染了,隐约能看到会议室里的人影。
主任抱怨地看着一个端着字纸篓,快步往外走的人。他低着头不看主任,等两个人擦肩而过时,他对着主任挤了一下眼睛。主任犹豫了一下,跟着他往外走去。
“怎么回事,新领导来你怎么不说一声?”主任抱怨道。
“我也不知道,昨天晚上董事长就来了,他还带了一个人,那个人昨晚就和值班的人见过面了,今早我来的时候,保洁人员已经开始打扫卫生了,根本没有给我说。”那人苦着脸说。“我的办公室主任肯定黄了,董事长带的这个人八成就是新主任了。”
主任没有心情听他发牢骚,独自在心里琢磨,昨天晚上我八点多才离开,董事长是几点来的呢?
等到了会场,主任吃惊地发现,坐在主席台正中的人,就是昨天晚上自己骂过的人。
他神情恍惚地坐在会场上,一直在琢磨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会上说了什么,他一句都没有听见。
会议刚一结束,他就紧跟着董事长的脚步,往董事长的办公室走去,一个没有见过的中年人伸手拦住了他,“你有事吗?”他这样问主任。
“是、是、是,我有点事,要给董事长汇报。”主任猜这个人就是新来的办公室主任,客客气气地说。
“如果不是很重要的话,你先告诉我吧,我替你转达。”
“嗷嗷嗷,”主任想了想,觉得先给这个人留点好印象,也许不是坏处,他便诚恳地、一五一十地把昨天的事说了一遍,并表示自己不知道这些石子被搞脏以后,不能再用来做混凝土,他准备去找建筑公司的领导,原价赔偿这些石子。
那个人耐心地听了半天,才听明白了,他很生气地告诉主任,你为了巴结领导,擅自组织工人在休息时间加班,擅自动用建筑公司的建筑材料铺路,这是很严重的问题,不是一个领导干部应该做的。
……
主任头重脚轻地来到了车间,看着没有换鞋的海姑娘,第一次没有说话。
第二天早上,就在主任刚把换完鞋的海姑娘从桌子上抱下来,昨天的那个人就过来了,他的确是新的办公室主任。他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一直到慢条斯理的主任把海姑娘换下的鞋装起来了,才好奇地问主任:“你这是在干什么?”
“啊,啊,啊 ,”主任被吓了一跳,他赶快给这个新来的领导解释他和海姑娘的关系,以及为什么要给她换鞋。
“嗷,房东的女儿,支前的群众。”
“不不不,不是,我是知青,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不是支前。”
“嗷!关心老房东的孩子,从车上抱下来,抱到桌子上,换鞋?”办公室主任摇头晃脑地自言自语,眼睛并不看主任。
“习、习、习惯,她她她小时候我就抱过她。”主任赶快解释。
“理解,理解。”办公室主任笑容可掬地说,“我最近受了点风寒,胳膊没劲,你也给我换换鞋吧?”
主任使劲往他脸上看了好几眼,觉得他好像不是在开玩笑,他便从对方的手里接过一双崭新的雨靴,他不知道怎么办,就和对方面对面地站着,办公室主任说:“怎么?不愿意?”
“愿、愿、愿意,”主任心一横,把对方抱在了桌子上,他蹲下身,轻轻脱下脚上的皮鞋,一股恶臭让主任几乎晕厥,他闭着呼吸,替他把雨靴换上,手里提着换下的皮鞋,又一次手足无措了,办公室主任稳稳地坐在桌子上,似乎有点不想下来的意思。主任犹豫了一下,咬咬牙,又把他从桌子上抱了下来,他接过自己的鞋,客气地说:“谢谢!”便扬长而去,扔下主任一个人,站在桌子边发呆,他的心里充满了屈辱。
主任被调到了总务科,主要管食堂。新来的董事长已经走马上任一个月了,还没搭理过他。
主任原来的车间是技术性很强的单位,差不多是这个厂的核心,他在这里当一把手,心里是很骄傲的,现在被放到了食堂,与锅碗瓢盆、米面蔬菜打交道,主任心里憋屈。但是,这有什么办法呢?又没有降他的级,工资也没有变化,操的心却少多了。
这究竟与董事长第一天来上班,被主任骂有关系吗?没人知道,但是大家都知道,新董事长来这个单位工作,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咱们的主任。
主任除了不甘心,还有一个心事,就是见不着海姑娘了。主任现在的上班时间比原来早了一个小时,下班却迟了两个小时。虽然一日三餐之外的时间是自由的,但是回家却也不可能。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海姑娘了,最近去单身宿舍,总是见不到她。早上她从来都不打早饭,除非主任替她打好;中午,主任有几次看到她在打饭,但是熙熙攘攘的餐厅总是忙碌的,等主任从后堂出来时,已经看不见那窈窕可爱的身影了;而晚上,只有技术岗的人在加班,海姑娘早都下班回家了。
看着日渐消瘦的主任,媳妇小心翼翼地问:“星期天我把小海叫家来包饺子?”
不知为什么,主任的脸腾地红了,他怒火万丈地说:“叫什么?叫什么?为什么要叫她?”
结巴了半年的主任,说话流利了。
主任中风了。
他站在一屉又一屉,摞得高高的蒸笼旁边,被白茫茫的蒸汽笼罩着时,他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一个神秘的地方,一个远离尘世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离开生产车间之后,他就不太愿意去找海姑娘了,不过他的心里是渴望的,希望海姑娘能来看看自己,用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同情地看着自己,给自己带来一点点安慰。
可惜,她连正常的吃饭都不来食堂,“不知道她中午都吃些什么?早饭肯定又不吃了。”他像个老父亲一样自言自语,“又要胃痛了。”
“起笼了!”随着一声吆喝,几个小伙子站在板凳上,准备把比人还高的笼屉,一层层卸下来。
他们很烦这个心事重重的领导,他一天到晚失魂落魄,除了挡手挡脚之外,什么都不干。
主任一动不动地站在笼屉后面,一个人走过来,不客气地拉他:“你不热吗?”
那人突然呆住了,只见主任的嘴角挂着一长串明亮的口水,一直滴到鞋上,一串新的口水又流了出来,源源不断。
“他、他、他怎么了?”小伙子有点不知所措。
“中风了、中风了。”其他人一叠声地喊起。
秋天已经过去,冬天也快要离开,不远的春天总是新的开始。
主任的身体恢复得不错,至少拄着拐杖能走路了。看着那些坐轮椅的,他心里知足。
有一天,主任坐出租车来到了工厂,看着门口平整的水泥路面,和路边花坛里的冬青,主任心里百感交集。他想去窗明几净的传达室休息一下,看了看保安陌生的面孔,他又打退堂鼓了。他看到了一个好地方,在路两边的花坛边,各有一个很大的水泥台子,看样子,这个台子上应该有一盆巨大的植物,或者是某种有象征意义的雕塑。不过现在,这个台子是空的,可能该放的东西还没有采购来吧。主任细心地欣赏着厂门外的风景,心里服气地想着,新来的这个董事长,挺有情趣。
现在看着这个暂时空着的台子,主任觉得自己有资格坐一下,更何况它的高度又那么适中。主任美美地想着,快速移动着双腿和拐杖。
可是,还没等他走到台子的旁边,已经被别人捷足先登了。“老了,老了。”主任感慨地摇着头,向马路对面走去,那边的台子还没有人来抢。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病了以后,脾气却变好了。
主任美美地坐了下来,他抬头往对面看去。只见对面的男的,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然后把女的抱起,放在台子上。主任有点不好意思看了,正要把眼睛移到别处,却看到男的蹲下身子,脱下了女人的鞋子,“这要干什么?”主任奇怪了,他看看明亮的水泥马路,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只见男的从一个盒子里,拿出一双崭新的皮鞋,往女人的脚上穿去。
看着这一幕,主任心里涌出了老年人的沧桑感,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有很大一部分,充满了虚幻。
正在这时,一个中年妇女急匆匆地赶来,她肩上跨着一个沉重的布袋,几根芹菜叶和几根菠菜叶搅合在一起,一根上白下红的水萝卜顶着这几根叶子,就像戴着一顶凉爽的绿帽子。几根绿油油的黄瓜七歪八倒,像是给各种蔬菜做了一道道栅栏。
“这是多好看的油画啊,可惜我不会画画,不然一定把它临摹出来。”主任由衷地赞叹。
那个女人站在了两人身后,两个人正头顶着头,低头看着脚上的新鞋。那女的在包里乱翻,瞬间就把美好的油画翻成了一堆蔬菜。她拿出一根粗大的莴笋,对着两人的脑袋就打了过去。蹲着的男人猝不及防,被打得跪了下来,坐在台子上的女人想跑,还没从台子上跳下来,已经被抡圆的莴笋打得抬不起头。莴笋的碎末在空中形成了一道漂亮的彩虹,让对面的主任叹为观止。
女人已经从台子上跳了下来,飞快地向主任这边跑来。她顶着一朵油菜,显得妩媚动人,从头顶呼啸而来的萝卜吓了主任一跳,他刚偏头躲过,断成几截黄瓜又随后跟进,主任嚼着一小块飞到嘴里的黄瓜,边取脸上的菠菜叶子,边暗暗称赞,“真新鲜!”
那个疯狂的女人被站起来的男人死死抱住,跑到主任身边的女人才站住了脚步,她把跑散的头发攥在手里,想找什么东西绑一下,当她看向主任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呆住了,“海姑娘?”
那个女人已经冲了过来,“婊子、破鞋…”
那个男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拽着他,当他看到主任时也一愣,“办公室主任?”主任觉得自己就像做梦一样。
那个女人已经打不动了,她坐在主任旁边,一声一声地喘着粗气,她不管不顾地放声大骂:去他妈的红颜知己;
去他妈的赵四小姐;
你最佩服你妈的于凤至……
主任听得心惊肉跳,他想站起来离开,可是,等他站起来的时候,却一步也走不了了。他心想,坏了,又中风了。他左顾右盼地看着身边的三个人,想告诉他们自己的情况,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有无尽的口水,一串又一串地滴落在水泥台子上,慢慢地流到了女人屁股下面。
她还在扭着屁股大声喊着骂道:呸!破鞋!呸!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