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苏轼《东坡题跋�书摩诘〈蓝关烟雨图〉》
最近,巴黎奥赛美术馆举办了“梵高/阿尔托-社会造成的自杀者”Van Gogh/Artaud-Le Suicidé de la Société展。展览以1947年诗人阿尔托所著的同名艺术散文为主线,来展示梵高的作品。
安托南�阿尔托(Antonin Artaud,1896-1948),法国演员、诗人、戏剧理论家。1920年代从事超现实主义戏剧创作及文艺评论,后受象征主义和东方戏剧中非语言成分的影响,形成了“残忍戏剧”的理论,并于1932年发表了《残忍戏剧宣言》。他主张把戏剧比作瘟疫,经受它的残忍之后,观众得以超越于它。1937年以后,他患精神分裂症。
1947年,阿尔托刚从精神病院出院。“您本人曾在精神病院内待了9年,肯定能够深刻理解这位被人们视作疯子的艺术家的作品”,画廊经营者Pierre Loeb建议阿尔托为在橘园美术馆举办的梵高作品回顾展撰文。
差不多与此同时,精神病专家Francois Joachim Beer出版了他的书《Du démon de Van Gogh》(《梵高的恶魔》)。阿尔托受到Beer对梵高的躁郁症的病理描述的激发,决定挑战Beer的分析。在阿尔托看来,梵高当然不是疯子,当时的社会拒绝接受他的作品、他想传递的信息以及他对世界的认知,这一切都把他推向了自杀的道路。
参观了橘园美术馆的梵高作品展后,阿尔托请Paul Thévenin当他的助手。1947年2月8日至3月3日期间,Thévenin向阿尔托大声朗读梵高写给弟弟提奥的信,阿尔托随性、即兴地口述,Thévenin在笔记本上记录下这些零散的片段。经过汇编、整理、结集,《Van Gogh Le Suicidé de la Société》(《梵高:社会造成的自杀者》)一书在1947年底出版。4个月后,阿尔托便去世了。
奥赛美术馆梵高作品展的策展人Isabelle Cahn说:“阿尔托的散文是介绍梵高画作最动人的文字之一”,她决定依照阿尔托的逻辑和视角来展出梵高的作品。展览共分八个展厅,每个展厅都张贴了一句诗人标志性的名言,展品共有四十多幅梵高的名画,其中有些从未展出过,还有精心甄选出的素描和书信,以及书作者阿尔托的作品手稿和素描。
这次展览真的很不容易,除了奥赛美术馆自身的馆藏外,还包括了世界各地博物馆、美术馆、画廊、基金会和私人的收藏,专门安排布置了临时展厅。就像2011年,浙江省博物馆的《剩山图》和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无用师卷》合璧展览,让观众能一睹元代黄公望所绘的《富春山居图》原貌。我觉得这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盛事,集齐龙珠,召唤神龙,天地为之久低昂。
梵高的画作和阿尔托的诗句,相得益彰,比翼双飞,双剑合璧去完成一个更大的杰作。奥赛这个展览的形式说得朴实一点,就是像微信朋友圈那样有图有文字,图文并茂;说得高大上一点,就是像王摩诘,名副其实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阿尔托评价梵高的自画像:
《自画像》:只有无垠才能满足他
让那个曾自以为知道如何打量一张人脸的人去看梵高的自画像,我想的是他戴着软帽的那张。
那是一个格外清醒的梵高画的、一个脑袋通红的屠夫的面孔,审视并打量着我们,用一只怒视的眼睛细看着我们。我知道,没有一个精神病专家会懂得如何用这样无法抗拒的力量仔细地注视一个人的面孔,如一把小刀,剖析其不可否认的心理。
梵高的眼睛属于一个伟大的天才,但当我看着他从画面的深处喷涌而出,剖析我的时候,它不再是一个我感受到的,活在其体内的画家天才,而是一个我终生无法与之相遇的哲学家天才。
不,苏格拉底没有这样的眼睛;或许,在梵高之前唯一一个拥有这只眼睛的人,是不幸的尼采:他拥有这样的力量,可以暴露灵魂,将身体从灵魂中扯出,让身体赤裸无蔽,让身体脱离心灵的诡计。那是一种渗透的、洞穿的注视,在一张被粗糙劈砍、如一棵方形树木的脸上。这虚无中的一瞥,如一颗陨石的炸弹投向我们,染上了填满它那空虚惰性的无调色彩。这便是梵高如何诊断他自己的疾病的,胜于世上的任何精神病专家。
我洞察、我反省、我审视、我坚持、我开启,我已死的生命无所遮盖。
毕竟,虚无不曾伤害任何的人。迫使我撤回到自身之内的,是不时地穿越并压倒我的“缺席”,但我清楚地觉察到它,十分地清楚,我甚至知道虚无是什么。
梵高是对的,一个人只能为无限而活,并且,只能满足于无限的事物;在这个星球上,无限的事物多到足以满足一千个伟大的天才,如果梵高无法得到满足——让生命充满无限的事物,那只是因为社会有意识地禁止了它。梵高的刽子手终有一天来了,就像他们对待内瓦尔、波德莱尔、爱伦坡和洛特雷阿蒙做过的一样。他们终于有一天告诉他:
现在,够了,梵高,安息吧,我们厌倦了你这样的天才,至于无限,无限属于我们。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逝。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梵高(1853-1890)和阿尔托(1896-1948)这两个孤独、躁郁、疯狂的魂灵,通过这个展览也完成了一次跨时空的会面,亦属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