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背后那座大山据说是大巴山的儿子，或许是小时候太顽皮跑丢了，也或许是走得太累不想动了，口渴了……反正我从妈妈肚子里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他趴在长江边喝水，再也没有起来过，任凭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哥哥姐姐好多人在他身上折腾也不动弹一下，太懒了……
我家门前的长江可是勤快得很，一天到晚都往前跑，从来没有停歇过，累了就喘息一下，生气了才偶尔咆哮两声，所以我们都喜欢和他玩。不过，他也有讨厌的时候，妈妈去江边洗衣服的时候他故意泼水弄湿了她的鞋子，有一次还偷走了我们生产队里去江边喝水的那头唯一的老黄牛，害我们找了好多天，还错怪是大山把老黄牛藏起来了呢……
爸爸是我们全家最勤快的人，一年四季都起得最早，好像跟我们都有仇似的，总是天不亮就扯起公鸭嗓子，把我们兄弟五个和那群羊一起赶上山，就连最小的我也不放过，没事也要大哥带着我们在山里转悠。爸爸把我们撵上山以后就一个人叼着自己做的大烟斗去长江里打鱼，那条小木船也是我们家唯一值钱的家当，爸爸却从来不让我们上船，也不让我们去江里洗澡，他总说江里危险得很，水上这碗饭不好吃。有一次大哥趁他没在偷偷爬上船，后来被爸爸看到了打得躺了好几天，把爸爸自己都打哭了，那也是我唯一的一次看见爸爸掉眼泪。
其实，每年清明节一过，只要看到爸爸的小船走远了，大哥就带我们脱得一丝不挂的去江里游泳，大哥和二哥还可以游到江中心一半的地方去呢，我最胆小只能在江边狗刨，看大哥他们在江里像鹞子一样飞来飞去实在羡慕极了……
爸爸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大山，他听别人说撑小船出去只要一天就可以到城里，但是没有尝试过，因为回来的上水船要拉一个星期才能到家，而且全家还指着他每天打鱼到集市卖了换米和盐哩。
记忆中妈妈就开明得多，她很少发脾气，自我记事以来从来都没有打过我们，每次拿了扫把要打我们，我们就跑，她边追边骂两句，但是只要我们回头冲她一笑一切便烟消云散了，所以后来我们哪一天不惹她生气反而浑身不自在。
山里只有两三户人家，我们都是这样穷但是却乐悠悠地活着。大哥十六岁那年，我也差不多八岁了，夏天的太阳因为怕热很晚都不肯下山，江面被晚霞烧得菲红，就像看到我们这些光条条的男孩子害羞的姑娘的脸一样，天空飘着巴掌大的一片白云，跟在太阳后面慢吞吞地回家。
我们几个像往常一样和妈妈一起在家门口那棵万年松下荫着等爸爸回来。还是那熟悉的黝黑的脸和背上又大又破的花篮（背篓），可与往日不同的是，爸爸手里抱着一包东西，像是一大包衣服，我们以为是爸爸给全家买的准备做过年衣服的布料。回到家，爸爸把从来没有关过的大门栓好，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天啊!是个婴儿，吮着右手小食指还在笑呢，我们都一下子惊呆了，妈妈捂着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听爸爸小声说到:这是我在集市路边捡的，不是带把的，是个女娃，还悄悄对站在我身边的妈妈说等长大了给你当幺儿媳妇，那时候我都不知道是啥意思，只觉得自己突然之间高大了许多，总算有个比我还小的了，我也要当哥哥了，嘿嘿嘿……
可是后来情况却完全不是想象的那样，爸爸妈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仿佛那个妹妹才是他们亲生的，妈妈每天都给她熬鱼汤，就连她喝的粥都是用鱼汤煲的，香得山那边都闻得到。爸爸还给她取了一个学名叫“雅琴”，不像我们都叫大狗二狗小狗什么的，唉，物以稀为贵呀！不过，我们哥儿几个也很喜欢她，轮流背上背下，有一次该我背了却让三哥抢了去把我急得大哭起来，一脚把那只小花猫揣得老远。
转眼间过了十来年，妹妹越来越招人喜欢，出落得像山里的野菜花一样漂亮，声音也像山里的百灵鸟一样好听，我们都忘记了她是怎么来到我们家的，爸爸妈妈把她当夜明珠一样含在嘴里，口水都不敢咽一下。
后来，大哥二哥三哥他们都去城里打工去了，家里就剩下我们五个，我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季节，不知道是爸爸有意无意还是妈妈故意那样，她有一天特意把我叫到“斜房”（卧室）告诉我，妹妹长大了要做我的堂客（老婆），啊？怎么可能？她是我的妹妹呀!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抱她背她摸她了，只是偶尔偷偷看她一眼，心里甜滋滋的，就像在山里望着迷人的杜鹃花一样开心。
又是一年夏天，鸡拉子在老槐树上烦躁地叫个不停，中午的太阳仇人似的巴不得把地上的一丝凉气都吸干。我摇着蒲扇在那棵万年松下乘凉，妈妈和妹妹在削红薯准备煮包谷羹羮。突然，噗噗噗的马达轰鸣声之后从江边的小石阶上来了四五个人，腰间皮带上别着手枪，戴着大沿帽，中间押着的一个人居然是爸爸走了上来，我一咕噜坐了起来，张着嘴巴说不出话……后来得知，公社搞严打，有人举报说爸爸拐卖儿童。妹妹被带走的时候我扛了一把大斧子，瞪着血红的双眼朝一个大沿帽狠狠劈下去，差点削掉他半个脑袋。
那天晚上，天上的雷公疯了一样的吼，把漫天的雨水夹杂着闪电从山顶直接倒了下来，大山就像被人一刀剖开了胸膛，洪水卷聚着巨石朝江里飞奔而下……
从那以后，爸爸再没有起床，拖了两三个月就走了，一个人搬去半山腰的“别墅”从此再没有回来。
许多天以后雨才渐渐停了下来，大山和江水也恢复了平静，天空又漂过来一片白云，还在向我们招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