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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玫瑰色的倦意隐藏在奥兰蒂伯爵夫人那仿佛无意中拱起的小羊羔皮般柔软的肌肤褶皱里。
正对着她侃侃而谈的是略微年长一些的里维拉夫人,她是米兰传统的贵族,在各种宴饮或者舞会中都是绝对的焦点,“那句老话不是这样说的吗?人们宁可忍受旧日的苦难,也不要新的幸福!”她总是喜欢以引用某种名人名言时的口气为自己的发言做总结,并且为此洋洋自得。
奥兰蒂伯爵夫人时而低头望望手边的水晶玻璃杯中暗红色的带着迷离光芒的葡萄酒,时而抬头带着标准化的微笑作出一副专注的神情注视谈话的中心,那表情仿佛是在看别人吵架,饶有兴致又趣味索然。
她什么都听不进去,她的心和镶嵌着青铜装饰的橡木大门之间产生了一种神奇的联系,任何来自那个方向的响动都让她的心头一颤,因为她的女儿劳蕾塔还没有回家。
劳蕾塔今年十八岁,正是摽梅之年,对那些出于奥兰蒂伯爵的地位和家产而欢欣踊跃的贵族青年十分淡漠,既不热衷于打扮自己,对于社交活动更是毫无兴趣。她要么在房中呆坐一整天都不出门,要么积极地参与各类教堂活动,但是通常来说天黑之前她都应该已经回到了家里。
“亲爱的,你的劳蕾塔还没有回家吗?”里维拉夫人好像有通晓人心事的本领,即便奥兰蒂伯爵夫人面色如常,或者她自己没有意识到的失神的片刻让这位精明夫人看出了端倪。
奥兰蒂伯爵夫人在米色的蕾丝桌布下迅速搅动了一下自己纤细的手指,青灰色的关节透过皙白的薄如纸张的皮肤坚韧地耸立着,接着整理了一下自己并没有任何歪斜或者起皱的丝绒领子,试图渡过这段难堪的沉默,她甚至想过起身催一下迟迟没有上来的甜点,尽管主菜才刚刚结束。
02.
“亲爱的,你不能这样娇惯孩子,一个淑女是不应该在天黑以后还在外面溜达的!”里维拉夫人似乎坚持要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即便刚刚入口还在咀嚼的玫瑰色肉冻如此美味都不能阻断她的企图,和大多数上流社会的夫人一样,她的妆容得体而雍容,说话的时候下巴总是要略微抬起一些,她用餐巾将自己嘴唇上闪亮的油光和胭红色的樱桃果酱悉数擦去,接着将餐巾折叠了一下,把沾有污渍的一面藏在了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接着继续说了下去,“你应当设法使李树长出甜橙来!”
脑满肥肠面色红润的众人听完都笑得前俯后仰,好像听到了一个无比新奇的笑话,里维拉夫人笑得最为开心,她浑身上下缀满了各色的宝石和饰品,真是应了那句话:仿佛这样做能够使披红挂绿的驴子比其他驴子更加聪明!
奥兰蒂伯爵坐在狭长餐桌的另外一头,同就近的几位政府官员低声交谈,他对于妻子的处境了然于胸,却并不打算屈尊降贵发表什么言论去参与女人们的谈话,同时女儿的晚归也让他心生不满,不过作为今天宴会的主人,他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对太太发难,因为这会让自己同样脸上无光。
大门左手边的落地窗前,贴心的女仆卡米拉正焦急地伸长了脖子眺望着在夜色中隐约可见的院门,她的期待终于点缀着甜奶油尖塔的朗姆酒蛋糕上桌以后实现了,一辆低调但不失奢华的马车急停在了院门口,院门随之打开,一个穿着墨绿色斗篷的娇俏身影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面。
少女蹑手蹑脚地提着自己的裙摆,用足尖轻点大理石的铺就的地面,美丽的脸孔完全被斗篷边缘的阴影所遮盖,好像是一个误入魔法花园的女巫。
03.
厚重的橡木大门只打开了一条窄缝,就足够削瘦的少女穿过,接着那道宛如在夜幕上撕开的伤口迅速在她的身后闭合。
奥兰蒂伯爵夫人已经来到了劳蕾塔的面前,众人只能看到她身材匀称的背影和像天鹅一样伸展的脖颈以及脖颈之上仿佛皇冠一样高高盘起的发髻,他们看不到的是他们也想象不到的表情,微笑里带着嗔怪和怜惜,让她脸上皱纹变得像岩石被风化以后形成的断层一样细腻。
“妈妈,我留在玛黛琳家吃了晚饭,真抱歉,我本应该打个电话告诉你!”劳蕾塔像作揖一般将隆起的双手放到了脖子贴近下巴的一端,与其说是在道歉,不如说是在撒娇。
奥兰蒂伯爵夫人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友善的狡狯,似乎在说我知道你的谎言,但是我不打算揭穿它。
劳蕾塔用心领神会的目光回望着母亲,她细碎的红褐色的前刘海上还密布着没有吹干的汗珠,她将宛如削尖的葱根般的右手手指耷拉在额头上,用那种和她活泼眼神极不相称的口气说道:“妈妈,我大概是在路上吹风了,所以头有一些疼!”
奥兰蒂伯爵夫人对于女儿毫无创意的理由司空见惯,她纤长的手臂被反折撞色的天鹅绒袖口箍紧,阻碍了她想要把手搭到女儿肩膀上的企图,她只能在女儿的手臂上下摩擦了两次,接着含笑微微点了一下头。
劳蕾塔款款地对着餐桌的方向施了一个屈膝礼,就踏着轻快的步子走上了洛可可风的羊毛地毯,消失在了地毯尽头的楼梯上。
04.
劳蕾塔刚刚脱下斗篷,房门就在身后缓缓地推开了,卡米拉没有立刻进来而是站在门口轻敲房门,免得吓到因为兴奋而翩翩起舞的小姐,她的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带有凹凸花边的银盘,里头盛着一块蜜瓜火腿、切成三角状的意式千层饼以及特别为劳蕾塔做的不同于今天宴会的以带有酸味的煮水果为馅料的法式甜点。
劳蕾塔从吃过午饭到现在还没有进食,但是丝毫没有感觉到饥饿,和通常出于兴奋中的人一样,她只能感觉到四肢想要舞动,喉咙想要高歌,她连看都没有看向那个盛着丰盛饭食的盘子,反而将卡米拉拽进房间,双手抓着对方的肩膀,急切地想要和她分享快乐的心事。
卡米拉个子矮小,她和劳蕾塔同年却最多只到对方下巴的高度,但身材粗壮,是厨房里厨娘的同乡。
“我的设计稿被选中了!”说完这句话,劳蕾塔又像舞蹈演员一样原地转了一圈,她宽大的裙摆随之飘扬的时候仿佛鲜花在盛开。
“真是太好了,小姐!”卡米拉有点言不由衷地说道,她的内心感到隐隐的不安却没有能力组织词汇传达给对方只能改变话题,“您还是吃点东西吧,夫人让我悄悄送来的!”
劳蕾塔虽然已经习惯了母亲的无微不至,但仍然不免会诧异,紧接着是惊喜,她确实已经饥肠辘辘,最后是有点羞愧,她觉得自己不该隐瞒母亲,也许母亲会支持自己,但也许她会告诉父亲,那么一切就全完了,她不能冒这样的风险。
劳蕾塔走到桌边拿起最下面的一本画夹,里面是十几份风格迥异的设计稿,这是劳蕾塔一个多月以来的成果,有华丽繁复的洛可可式,有简单典雅的欧式风,还有精雕细琢、一丝不苟的新古典主义,自从米兰大教堂修缮的通告发出,劳蕾塔就开始闭门不出,每天都要花费上十数个小时伏案工作,因为在通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还有一份设计征集,一个未被启用过的洗礼堂准备开放,在此之前希望青年设计师们可以集思广益。
05.
劳蕾塔幼年的时候第一次跟随母亲去米兰大教堂望弥撒,就被这样瑰丽的建筑所震惊了。
米兰大教堂坐西朝东,在清晨潋滟的阳光下,它仿佛是正在燃烧着的熊熊火焰,又像是市中心广场上一个巨大且精美的皇冠。
劳蕾塔最爱的小侄女普莱莎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形容的,她对着当时已经二十岁的劳蕾塔说:“姑姑,它看起来好像一只巨大的刺猬!”劳蕾塔听完捧腹大笑了很久。
作为哥特式教堂,它的外观是张扬宏伟的,而内部同样富丽堂皇,丝毫没有收敛的意味。二十几米高的彩绘玻璃窗总共有二十四扇,每一扇上面都有一个单独的故事,不重复的人物,他们的表情生动,衣着鲜亮,有人说这些彩绘玻璃窗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也有人说它们是上个世纪刚刚修缮过的,但这无关紧要,因为在有一种美丽面前,除了欣赏再也不会想到其他的事情。
在绚丽颜色的浸染之后,教堂内部的其他装饰开始映入眼帘,仿若精密的仪表剖面的穹顶,万花筒般多彩梦幻且规整的玫瑰窗,巨幅的壁画、油画,精美的枝形烛台或大或小,像一个个深沉忧郁、身姿婀娜的少女,还有一根根巍峨的大理石柱子支撑着高耸的穹顶,她像是一个进入了巨人国的小矮人,一直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她的周身是流动的历史,让她应接不暇。
徒步走过了九百二十级台阶,来到了教堂的屋顶,与尖塔顶端飞腾升华的雕像对视,每次劳蕾塔都要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仿佛是圣神们从天而降正好落脚在那里。哥特风格的飞扶壁造型奇特,在劳蕾塔看来就好像是妈妈最喜欢的衬裙上的蕾丝花边镶嵌在了教堂的边缘。从这里几乎可以俯瞰整个城市,而劳蕾塔最喜欢的是远处有点朦胧的阿尔卑斯山脉,在阳光不够充足的天气,它总是像一条安静的巨龙般趴伏在城市的边缘。
“你知道哥特式的本意吗?”
劳蕾塔摇头。
“野蛮的、怪诞的!”
这是奥兰蒂伯爵也就是劳蕾塔的父亲在听到女儿为这个教堂的壮丽而倾倒时发出的评价,语调里带着迂腐的蔑视。
06.
清早六点,劳蕾塔就已经起床用过早餐,准备出门了,和往常一样,奥兰蒂伯爵夫人正在前厅和管家商量今天午餐的菜式。
“这么早就要出门?”
“是的,我昨天和玛黛琳约好了,今天那家卖美国货的商店会来一批新的舶来品!”劳蕾塔的双手合握在胸前,侧歪着脑袋,明亮且流光溢彩的眼睛像抛光的玛瑙一样镶嵌在她赤杨树叶般的眼眶里,有点发卷的红褐色头发被一条浅蓝的丝带束起,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可爱的欧亚红松鼠!
“好吧,但是天黑前你必须回家,不能再有第二次了,好吗?”
“好的,谢谢妈妈!”劳蕾塔给了妈妈一个仓促而短暂的拥抱,连这句话都没有说完就从她的怀里跳开了。
奥兰蒂伯爵夫人认识玛黛琳,玛黛琳是一位有着一头浅金色头发的少女,不知是否因为头发过分美丽而显得五官平平无奇,甚至有一些明显的呆滞,她总是用稚嫩但夸张的语调说话,而且滔滔不绝,说的都是一些从报纸上听来的无趣的新闻或传记,好像她是一个只会复读的机器。每一次她和劳蕾塔交谈的时候,奥兰蒂伯爵夫人都会在女儿脸上看到一种熟悉不过的表情——索然无味。
“也许你可以尝试和别人交朋友!”妈妈私下和劳蕾塔说道。
“哎,都是差不多而已!”
劳蕾塔一上马车就放下了车窗上的帷幔,开始迅速剥除自己的外裙和衬裙,她将一个自制的带有垫肩的背心绑在身上,接着从座椅底下取出一个包裹,里面有早就准备好的男士们常穿的棉质夹克和深灰色的马裤,马裤有一些肥大,所以要将脚口收拢卷到袜子里面。
穿戴好后,她从袋子底部掏出一件宽大的类似教士黑袍的斗篷,斗篷的帽檐上还缝合了一块同色的布条,她用布条像围巾一样将下半张脸和脖子一起严严实实地遮盖住了。
07.
贝托尼的妻子已经起床,她需要照料四个孩子,其中最小的两个,一个五岁,一个三岁,这让她在三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有了明显的衰老迹象,她见到劳蕾塔一身漆黑的装扮,显然没有能马上认出她来。
劳蕾塔和贝托尼相识时只有十五岁,刚刚从旅居一年的佛罗伦萨回到米兰,而贝托尼是负责建造劳蕾塔哥哥新居的工头,当时小普莱莎刚刚出生,家中多了照看她的保姆和奶妈,使得原本宽敞的屋子顿时拥挤了起来,所以有了另立新居的念头。
贝托尼是个圆脸蛋的矮个男人,眉毛杂乱但很茂密,看起来更像是个千层饼铺子的厨师并且脾气不太好的样子,其实他性格温和,心地像他的肚子一样里外柔软。
他对劳蕾塔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年前,但是印象极为深刻,她与普通的贵族小姐似乎大不一样,起初劳蕾塔总是喜欢拿着画板搬张椅子,在他们的施工的地点一坐就是大半天,贝托尼以为她是在画他们,观察了一段时间以后才发现他们只是画布上的背景,主角是正在建造中的有着六个朝南房间的三层小楼。
简短但持续不断的交流中,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对于土质、湿度、气候和各种材料以及工艺都有着惊人的了解。贝托尼的父亲是泥瓦匠,他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只是凭着经验做事,很多事情他知道这样做,但却不知道原理,而劳蕾塔则基本相反,他们之间的交流由于同样的求学心理而分外愉快。
这次设计稿就是贝托尼帮助劳蕾塔提交的,署名是以桑托斯为姓的男士名字。劳蕾塔曾经试图以本名参加市立图书馆的设计征集,并由忠心的卡米拉去提交她的设计稿,但是当负责人看到署名是一位女性的时候,直接将设计稿扔在了地上,卡米拉试图捡起来,他说没这个必要,并说出了一句让劳蕾塔至今印象深刻的话,尽管她没有亲耳听到,但是她相信卡米拉的转述不会有错,因为这不是卡米拉能够说出的话:海水和土地一样富有营养,但是它结不出果实来的!
劳蕾塔对于室内设计同样有着自己独特的审美,她认为米兰大教堂经过五百多年的建造和修缮,充满了各种设计元素,那么新的设计既需要承接过去,又要融合不同的风格,所以她最终选择的是新古典主义,洗礼堂的穹顶避开了奢华倾向的壁画,而是选择同色的浮雕,主体颜色则是崇尚自然的乳白色和浅黄色,她的透视图尤其出色,让设计立体直观,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
08.
“您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贝托尼在劳蕾塔除掉头上的装束后诧异地问。
劳蕾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出一个精致的铁盒,里面有一种像湿润的面粉一样的白色糊浆,她用食指将这糊浆迅速涂抹在了两道棕色的眉毛上将之染白。
“我现在像不像白化病人?只要我哑着嗓子说话,再遮住脸庞就不会被人发现!”
贝托尼终于明白了劳蕾塔的目的,昨晚劳蕾塔兴奋地告诉他,今天要跟随他一起去实地勘察,但这是不被允许的,没有女人可以参与这项工作,否则他的饭碗都可能会丢掉,因为女人不可能去指挥男人,这是公认的自然法则!更何况他在奥兰蒂伯爵家工作时受到了优待也拿到了丰厚的酬劳(尽管伯爵的厚待只是为了自己名声着想,私下里却称他们为愚蠢的蚂蟥,这是贝托尼无从知晓的),所以他不希望做任何对伯爵有所影响的事情,甚至开始暗暗后悔不应该帮助她提交那份设计稿。
“也许吧,但是听说今天可能会下雨,您最好留在家里!”贝托尼搜索枯肠,语无伦次,又想出了很多理由,他试图在这条路上种满荆棘阻挡少女求索的脚步,但是在劳蕾塔稚嫩、闪耀着纯洁光芒的眼眸里,他只看到了坚持,无可动摇的坚持。
“我希望每个女孩都能有自己的选择,而不是由社会来约定她们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勘察结束后,劳蕾塔在回去的马车上在对贝托尼表示感谢以后这样说道。
09.
接下来的日子劳蕾塔开始频繁外出,理由不是和玛黛琳去看戏就是去逛服装店首饰店或者参加某个小型聚会,奥兰蒂伯爵夫人本应该更加严格地约束尚未出嫁的女儿,但是她总在对方用乞求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心软,在得到对方会注意安全并准时回家的保证后就无奈放手了。
归根到底这是孩子自己的事情,公爵夫人碰到这种问题时也不免喜欢用这种法国人的思维方式安慰自己。
意外来得很突然,那天劳蕾塔又去现场监工,她并不需要每天去现场,只需要和贝托尼沟通清楚施工的细节就可以了,但她总是忍不住想去,这不仅是一件作品,还是她的孩子,而且是第一个孩子,这和每个女性第一次成为妈妈时所特有的异常兴奋和期待是一样的。
油漆工打算搬动榉木梯子,却没有确保它撑开到足够稳固的角度就放手了,梯子像一棵被砍倒的树一样,虽然缓慢但是不偏不倚地朝着一个方向倾倒,劳蕾塔在最初就感觉到了异动,可是身体却完全无法移动,和通常处于某种在外人看来完全可以避免的危机中的人一样,大脑一片空白。
“您在干什么,您看不见它倒下来吗?”贝托尼在最后一刻将劳蕾塔推开,然后对着她就是几乎是狂怒地大吼,话音刚落他就闭口噤声,与刚刚的形象判若两人,对于事情最初的懊悔和对劳蕾塔不合身份的大呼小叫让他处在一种双重的焦虑中很久才喘过气来。
“对不起,我以后会小心!”劳蕾塔在回去的马车上和贝托尼道歉,但她说的是她会小心而不是她以后不再过来了,贝托尼理解了这一层意思,所以密布乌云的阴沉脸色并没有缓和多少,他开始觉得这不仅是一种坚持,也是一种任性,一种由于缺乏脚踏实地或者事必躬亲而导致的虚浮,是上层阶级的通病,他不该为她的与众不同而改变自己的看法。
10.
劳蕾塔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微黄,房间光线暗沉,她不能肯定这是日出前或者黄昏后。房间里弥漫着金合欢花无邪的香味和玉兰若有似无的幽香,让她觉得自己不是躺在温暖的填充羽毛的软床上而是花园的马尼拉草坪上。
她的身体不能动弹,双手存有知觉,但连抓握都做不到,她的眼皮很沉很重,几乎要将她再次带入睡梦中,但劳蕾塔拒绝了,她咬紧牙关要清醒过来。
最初进入劳蕾塔视野的是奥兰蒂伯爵夫人,她刚刚从漫长的迷梦中苏醒过来,由于公爵夫人背光站着使得她看起来好像一个不真实的幽灵,尤其是她长久地一动不动,昏黄的光线柔化了她的轮廓,让她有着细腻肌肤的脸孔看起来就像一个刚刚洗干净的南瓜籽儿,她仍然梳着很高的发髻,但是发髻已经有一些散乱了,这是长久没有好好睡觉也不注意打理自己的人才会有的形象,像蛛丝一般又细又软的白发掺杂在她深褐色的头发中间,没人能说得清楚这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奥兰蒂伯爵夫人如此出神地站在床边望着窗外的花园,似乎她最爱的女儿并没有躺在房间里,而是还没有回来,所以她是过了好久才注意那窸窣的响动。
一注意到就立刻扑到了女儿的床前,握住她那全无血色的小手,握得紧紧的,似乎怕她会用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从这里遁逃。
“你想不起来了吗?”奥兰蒂伯爵夫人看着女儿茫然的眼色问道。
劳蕾塔一度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但是在坚持一段时间以后,腹部的痛楚开始越来越明显,她终于回忆起了整件事情。
那是在梯子事件过后几天的中午,工人们刚刚吃过饭在教堂的走廊休息,劳蕾塔本应该当时回家,但是她对于洗礼堂的窗户并不满意,贝托尼告诉她,设计中的效果实际是达不到的,劳蕾塔立刻就拿起纸笔进行了修改,等到修改结束已经是午休时间了,她不想打扰贝托尼休息,就选择在教堂中闲逛,却无意撞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长发男人,男人身上的袍子宽大,但并不是教士的款式,在他走动的时候,袍子被风带起,她瞧见袍子里头竟然藏着一个精美的烛台。
11.
米兰大教堂的失窃事件总是屡禁不止,对于信奉天主的人来说让他们怎么相信竟然会有人偷窃天主的东西,所以他们没有采取什么有力的措施,只寄希望于信仰能够在窃贼们的心里对他们加以谴责,好像什么都不做那些失窃的文物、雕塑和珍宝就会自动回来一样。
“如果你缺钱,我这里有五个里拉可以给你,相信我,这个烛台卖不到这个价钱!”劳蕾塔颤抖着双手想将那枚小小的但是颜色鲜亮的银币递出去,她忘记了自己浑身裹着的黑袍并且有着一对白色的眉毛,这让窃贼迟迟不敢伸手接钱,但又不敢贸然离去。
接下来的事情劳蕾塔已经记不清楚了,到底是贝托尼先出现,还是那烛台先从斜后方刺到了她的身体里,她脑海中只想到一件事情就是卡米拉之前帮她采买这件黑色斗篷时曾经提到一句:做斗篷的材料是细麻布,这种面料不易撕裂,但是布终究是布,不是铠甲。
贝托尼的答复也并不完整,面对着盛怒之下的奥兰蒂伯爵,他说话的时候不仅哆哆嗦嗦,而且前言不搭后语,他既不能暴露自己帮劳蕾塔提交设计稿的事情,又不能自圆其说为什么伯爵小姐会穿成这样在教堂中遇刺。
最后只有奥兰蒂伯爵夫人勉强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之前就听佛罗伦萨的亲戚曾经提起过劳蕾塔游学时对于建筑和设计的喜爱,再加上她回到米兰以后对于本不热衷的教会活动反而痴迷了起来,虽然沐浴了这么多年浮华金粉的熏染,她的表情已经变得让自己陌生,但头脑中还维持着一条狭窄的罅隙,让她时不时能够进去躲一躲,也让她能够理解女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劳蕾塔想给母亲一个微笑作为表达歉意的方式,她有些蜡黄的面孔上,展露出一个仿佛是由砂砾堆积的微笑,片刻之后就疲软无力地倒塌在了原地。
这个时候奥兰蒂伯爵夫人想起一句话:人表达生命力的方式是哭而不是笑。
12.
“出血已经止住,这并不是最大的问题!”戴着金色边框眼镜的医生毕恭毕敬地对着奥兰蒂伯爵夫人说道,像卖关子似的只说到一半就停住了话头,等到对方追问才继续说了下去,“一侧细长而弯曲的肌性管道受损,不知道您是否了解其实每位女士体内都有两条这样的管道!”
奥兰蒂伯爵夫人对医生因太过专业反而显得含糊不清的解释感到一头雾水,极力压制内心暴躁的冲动:“您能简单点说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很遗憾,但您要明白现在的医疗技术还没有办法修复,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因为我说了每位女士都有两条,只是受影响但并不代表绝对不会有孩子!”
我父亲说过永远不要信任说话模棱两可的人,奥兰蒂伯爵夫人很想把这句话送给医生,但她总算在重复的对话中明白了让她深感无力的事情,这件事情她本来准备在劳蕾塔情况更好一点的时候再说,但是劳蕾塔刚刚能够坐起来吃流食,她就忍不住了,因为她觉得最不可原谅的是自己,她的放任导致了女儿的罪过,她的通情达理没有得到任何回馈。
她像一名律师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抛出自己的问题,引导着证人回答,并不急于立刻得到答案。无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说,她都算得上是一个开明的母亲,但再开明的母亲也需要在这个时刻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尽管她已经大概知道仍然希望从自己孩子口中去听到最真实的答案,更准确来说是一个承诺,就和会在天黑之前回家一样的承诺,简单但是有效。
可是她没有听到,劳蕾塔将所有的话题都引向与建筑相关她陌生的领域或者老调重弹她再熟悉不过的米兰大教堂,谈论它的雄伟壮丽和不可思议以及能够参与其中的荣光,她甚至没有对于自己可能不会有孩子这件事情表现出太多的伤感,这让奥兰蒂伯爵夫人逐渐失去了原本的耐心。
“你醒醒吧,没有什么米兰大教堂,它已经建了五百多年了还没有完工,它以后会被毁掉,不是和庞贝古城、亚历山大港灯塔一样被地震或者火山毁掉,也会像巴比伦的空中花园一样被人们自己毁掉!”
“可它现在存在着!”
“即使它一直存在着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少女啊,难道你的名字会和米兰大教堂联系在一起吗?”奥兰蒂伯爵夫人这一生都不曾说过接下来这样尖酸刻薄的话,她实在是被气愤冲昏了头脑,“不,不会的,你就像蒙着面的得了白化病的男人,只能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待着,等认识和知道你的人全部死去,你也就死去了,没有孩子没有婚姻没有丈夫姓氏地孤独地死去!”
“可我并不是想留下我的名字!”我也没有想得到什么,我只是爱它,我只是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完成这样富有想象力的设计,劳蕾塔没有能说完这段话,因为母亲已经由于过于激动泪水涟涟止住了她的话头,接着就用一种极度失望的眼神长久地凝视着她,最后猛地擦干了泪水离开了房间。
13.
卡索尔负责看管劳蕾塔,不允许她离开房门半步,他原本的职责是在府邸照看伯爵的几匹枣红色的赛马,他的脖子短粗到几乎没有,就好像头是直接搁在了肩膀上,眼球像通常甲亢患者一样凸出,反应很慢,但是力气极大。
劳蕾塔起初以为这只是类似一项临时管制措施,在她完全康复以后就会解除,但是随着身体的恢复,她的脑子也开始正常运转,她再也没有办法继续欺骗自己,这是一场战争,一场必须分出输赢绝对不可能和解的战争,而且她是孤军作战,连唯一对自己包容和理解的母亲都站到了她的对面。结果必须是她选择妥协成为他们希望的样子,他们希望的样子就是像八音盒里的舞蹈演员一样,用同一个姿势在极为有限的空间内伴随着《致爱丽丝》快速分解的和弦重复地旋转。
不,她不能接受。
劳蕾塔想起自己的名字在意大利语里面的含义是桂冠的意思,她原以为这象征着父母希望孩子成为值得他们骄傲的人,现在她才明白并不是这样,他们希望的仅仅是她成为一件华美的装饰,就像皇冠上的红宝石,皇冠并不会因为没有红宝石而不是皇冠,但红宝石若不是镶嵌在皇冠上便不能高高在上。
劳蕾塔选择了不再接受用药,并开始绝食,奥兰蒂伯爵不为所动,女儿最近发生的事情让他备受议论已经十分恼怒更不休说各种风言风语不甚其扰,但是伯爵夫人做不到。
“没有建筑师是女人,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即使有,那个人也不应该是你!”她仍然在试图说服女儿放弃那个渺茫的梦想,尽管她们拥抱着彼此,心却相隔很远。
劳蕾塔推开了母亲,她因为虚弱,所以站起来的时候像风中摇摆的铃兰一样垂着脑袋晃荡了好几次勉强没有倒下去,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声地说道:
“我不想这样,我不想等我老的时候和您一样从再也没有穿过的旧大衣口袋里掏出早已和鲜花一样凋零的梦想,接着只敢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偷偷抖落上面的灰尘!”
14.
我有多久没有翻那件旧大衣的口袋了,我有多久没有抖落过上面的灰尘了?伯爵夫人想不起来。
她的嗓音浑厚洪高富有情感,米兰最为优秀的斯卡拉歌剧院很多年前的头牌曾经极力想要邀请她一起表演,但是被伯爵夫人的家人拒绝了,当时她还没有出嫁,家人们为她请了最好的教师教习歌唱,并且允许她在上流阶层的宴会上表演,但这不等于允许她去外面抛头露面。
婚后奥兰蒂伯爵直截了当地告诉妻子,他觉得这是一个有失身份的行为,对于未出嫁的女子尚可理解,而她已经不是了,所以连同她在家歌唱的权利也被轻而易举地剥夺了。
“樱桃树需要修剪才能长得更好,而我并不试图修剪你,我只是希望你留在花园里,留在花园里至少能够保证安全,我不能阻止鸟来捣乱,但是我能阻止和命运一样顽皮的孩童来折断你的树枝!”奥兰蒂伯爵夫人将那凋谢的鲜花又放回了大衣口袋里,她没有去计较女儿的伤害,尽管最初她感觉到心仿佛被冰锥刺穿,她用几乎是在乞求的语气和女儿商量。
劳蕾塔在说完那句伤人的话以后自责万分,所以旋即流出泪来,向前一步抓着母亲的裙摆跪了下来,像小时候在人群中害怕走丢一样紧紧地抓着母亲的裙摆,她知道这不是母亲给自己定立的规矩,是社会的约定俗成。
“可我不是樱桃树,如果您希望我作为一棵樱桃树活着,那我宁可像冬季留在北方的候鸟一样死去!”
奥兰蒂伯爵夫人蹲下来抱住自己的女儿,她沉默不语,但是彼此的心却接近了。
“妈妈,您还记得小的时候你指给我看的米兰大教堂镀金尖塔顶端的圣母像吗,只有在晴天才能看到上面金光闪闪,而云雾的天气它则不会被看见,我相信偏见就像云雾一样终究会过去。”
母亲爱怜地抚摸着女儿深褐色因为缺乏打理和梳洗的头发,从女儿小的时候开始她总是对于那些本假手于人的事情亲力亲为,她们培养了很多有别于上层阶级母女之间的默契。对于年长一些的儿子反而有点疏远,归根到底是因为儿子的怯懦像她,她不愿意面对,她包容女儿的任性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对于自己过去的一种弥补。
15.
那天下午,奥兰蒂伯爵夫人罕见地走进了丈夫的书房,平时除了送一些茶点她是从来不踏足的,并且在那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仆人们听到了很多种的声音,有吵闹、有暴怒,有叹息可能还有哭泣,最终的结果是对于劳蕾塔的看守解除了,但是她不再被允许接触那些底层的蚂蟥,“是他们教坏了她!”这是奥兰蒂伯爵得出的结论。
大家都以为奥兰蒂伯爵夫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了伯爵,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胜利,甚至以为是一种趋势,以为河流从此会改道,以为凋落的花朵能够重新回到枝头,但是伯爵在劳蕾塔完全康复后的一个家庭晚宴上就将这种迷雾彻底驱散了。
晚餐开始前,大家照例围桌念了一段感谢天主的经文,经文结束本可以开始进食,众人看着奥兰蒂伯爵,作为一家之主,等待着他先行动作,但是他一动不动,这是惯常他要发表某些重要讲话时特有的表现。
前面的几句就像是教师给学生讲题时习惯性读出题目本身一样冗长且无趣,但是听得每个人胆战心惊,因为话题围绕的是劳蕾塔,一件他们本以为已经过去并且结束了的往事。接下来的与其说是解答不是如说是在宣布某一项惩罚,而且惩罚之严厉出乎了所有人的想象:“在劳蕾塔二十五岁时,如果她还没有嫁出去,那么她就会成为米兰大教堂的修道院的一名终身修女!”如果我禁锢不了你的心,那么我就禁锢你的灵魂,二者总有其一。
虽然成为修女前会进行自愿审查,但劳蕾塔明白,这阻挡不了父亲的决心,他要将自己送上一艘船,这艘船无需他付费,就会载着劳蕾塔驶离再不会返航的港口,但这是挽回家族颜面最好的方式,成为修女,那么之前由她引起的种种流言蜚语就不可以再提起,因为她舍弃自己的自由和幸福去侍奉天主,无论以前做过什么都该被原谅。
16.
宣布完这一决定,伯爵没有等到任何人作出反应就开始自顾自地先行吃起了混合着火腿和洋蓟的前菜,他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心中某个阴云已经散开,所以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品尝菜肴。
“你知道外面的传闻有多难听吗?说什么她和教会的教士有不正当的关系,所以穿成那样出现在教堂里,还有的说她和某个建筑工人有私情!”
“你知道的,我们的女儿不会的!”
“我不需要知道,她应该知道要避免让家族蒙羞!”说完这句伯爵就不再言语,伯爵夫人此刻才明白那天丈夫最后的沉默不是一种屈服或者妥协,而是思忖,思忖着如何将自己从这场污水里清洗干净,哪怕清洗的代价是将女儿关到一个和监狱差不多的笼子里。
她转头看向劳蕾塔,劳蕾塔此时还在回忆脑海中的修女形象,她只知道她们需要按照严格的时间表作息,比方说几点起床几点入睡,除此之外就是无尽的打扫保持教堂始终一尘不染,最为痛苦的是午夜就要起床去做晨祷,而晨祷的时候连一个哈欠都不能打。
修女们穿着常年一成不变的黑衣,她们就像是人为折断的或者是生长在因为无人打理而荒废的花园的白玫瑰,要么是因为脱离了茎秆和根须,要么是因为杂草丛生而汲取不到所需的营养,让人们眼睁睁地看着美好生命的流逝。
想到这里,劳蕾塔长久地一动不动。
“妈妈,修女是什么?”普莱莎小声地用可爱的语调地问小伯爵夫人,一个有着棕色卷发说话柔和的小脸蛋女人,她对于劳蕾塔的厌恶多过同情,只是按住四岁女儿的小手,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而她身边是同样不敢言语的劳蕾塔的哥哥,他们像是坐在一张饭桌上的陌生人。
17.
劳蕾塔以为自己会哭泣,会沮丧,但是她并没有,当她回到房间不久后,普莱莎就走了进来,她和往常一样没有敲门,在门开以后迅速朝着劳蕾塔扑了过去,普莱莎刚刚哭过,好像刚刚在饭桌上被责难的是她一样,所以哭得分外伤心。
“你怎么了,我的小可爱?”
“姑姑,妈妈说修女就是要一辈子被关到修(道)院里,是这样吗?你不要离开我,谁也不能把你关进去!”说着普莱莎用她肉嘟嘟的双手抱住了劳蕾塔的腰,做出一副要保护她的样子,将眼泪和鼻涕一起擦在了她裙摆上,但劳蕾塔并没有生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得知了自己可能不会做母亲这个事实,她对普莱莎的爱多了一层过往不曾有的含义,所以也紧紧拥抱着怀里这个像玛德莲贝壳蛋糕一样柔软和香甜的孩子,更为她对于自己的依恋而感伤。
伯爵夫人将劳蕾塔二十五岁到来的日子作为了一个倒计时的终点,她开始热衷于给劳蕾塔介绍对象,说是热衷并不贴切,准确来说甚至有一点疯魔,她情绪激动而饱满,好像往常压抑困住她的牢笼被扩大了许多但终究还是一个牢笼。
劳蕾塔的内心并不愿意,但是她不忍再忤逆母亲的意思,她知道对方是为了她好,如果自己不接受,她很难想象母亲会变成什么样子。
劳蕾塔的相亲对象尽管仍然是上层人士,但是年龄普遍偏大,因为他们基本都是丧偶的鳏夫,有的甚至带着最小的几个孩子在身边,用挑选保姆的眼光看待着劳蕾塔。
劳蕾塔明白自己已经成为了某种不能摆在正常柜台里售卖的残次品,只能放到了沿街的没有屋檐的摊位上,购买的人在买之前总要先列举出她的种种缺点以便和摊主讨价还价。
任谁都没有办法相信嫁给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会是获得幸福的途径,哪怕精神过于紧绷的奥兰蒂伯爵夫人也慢慢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像是一位因为得了绝症而被判了死刑的人,在尝试各种类似江湖郎中才会提供的偏方,偏方大多由让人厌恶的动物组织或者难以下咽的草药组成,大多数人都知道这些除了加速死亡以外没有别的作用但仍会一试。
18.
劳蕾塔在家中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伯爵以及她的哥嫂都避免和她接触或者说话,奥兰蒂伯爵夫人但凡和她说话,没两句就会提到她的婚事,她已经做了很多尝试和努力但是无济于事,她既不愿意女儿去做修女,也不愿意她为了避免修女的命运成为比修女更悲惨婚姻牺牲者,劳蕾塔在二十岁的时候,她终于放弃了为她物色伴侣的想法,而改为向着天主殷切地祷告,和那些期望于窃贼良心发现归还圣物的教士一样期盼着伯爵在此之前改变心意。
劳蕾塔和小侄女普莱莎的关系却越发亲密起来,她们一起去做弥撒,参加教堂活动,欣赏各种风格的建筑,劳蕾塔还会将自己设计的作品给普莱莎欣赏,尽管普莱莎当时只有七岁,但是她的想象力无穷,能够赋予劳蕾塔的作品她想不到的含义。只是小伯爵夫人禁止劳蕾塔教女儿画画,她觉得女人应该拿的是针而不是笔,这不是一个有选项的问题。
“这个教堂已经有五百多岁了!”当她们在教堂宽敞的屋顶一起眺望城市的时候,劳蕾塔会告诉普莱莎。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很老的意思!”
“那是和爷爷一个年纪吗?”对于小普莱莎而言,爷爷大概就是她认知里年纪最大的,不管是有生命的或者是没有生命的。
“哈哈,和他的思想一样老倒是真的!”
除此之外的大部分时间里,劳蕾塔仍然做着自己钟爱的设计工作,由于伯爵的决定,劳蕾塔反而在二十五岁之前得到了更大限度的自由,她最为热衷的是公共设施的建设,更偏爱阿尔卑斯山东段深绿色和红色的大理石,她的建筑设计以这两种颜色为主色,利用大面积的玻璃作为装饰和外墙,增加采光和保暖,玻璃的形状避开了规整的形状,采用斜线条或者三角拼块的方式,让建筑在侧面看起来好像太阳被乌云撕裂而金光四射,她拜托贝托尼帮她提交设计,他们的关系在劳蕾塔康复后的两年里得到了缓和,贝托尼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帮忙,只在评选结束后遗憾地告诉劳蕾塔,她的设计没有被选中。
19.
劳蕾塔还花了时间去和修道院的修女们接触,这是一个必要的程序,如果要成为修女必须提前了解修道院的生活并且确保自己的信仰无可动摇,她对于信仰并不那么坚贞,和这个年纪的女孩一样,她没有能力去为自己一生做决定,但是她满眼都只能看到黑白两色叠加的修女装,如果不仔细去辨认,有一瞬间她以为住在这里的人都长了同一张脸,脸上带着的不是对于信仰的顺从而是冷漠,和大理石一样的冷漠。
劳蕾塔觉得自己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她开始给佛罗伦萨的老师写信,她是这位老师的第一位女学生,告诉对方自己希望继续跟他学习,老师的回信很快也很简短:亲爱的,一个成年的女学生跟着一位男老师会遭受非议,更何况您是一位贵族!
“你不要太过担心,天主一定会设法拯救你的灵魂,没人能够逼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奥兰蒂伯爵夫人试图安慰忧心忡忡的劳蕾塔,她变老的速度出乎意料地快,只消几个月不见就不能立刻把她认出来。
在劳蕾塔二十五岁到来的这一年,比成为修女更迫切的事情出现了,是战争,米兰大教堂在前两年已经被德国人占领,奥兰蒂伯爵打算举家搬迁去往意大利的中部城市——佩鲁贾,在那里他有一栋可供度假的私人别墅。
卡米拉、卡索尔还有一些仆人都被留了下来负责照看主人在米兰的家,并且要忠心地等候着主人不知道年月的归期,同时忍受随时可能来的轰炸。
20.
奥兰蒂伯爵夫人、普莱莎和劳蕾塔挤在一辆马车里,她们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因为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塞满了剩余的空间,这样的拥挤将空气变得稀薄,每个人都感到难以喘息。
在刚刚出发没有多久,小伯爵夫人就发现自己的一些珠宝被遗漏在房间,她坚持让仆人去取回,轰炸的炮火声几天以前就在很远的地方响起了,但是她无论如何不肯马上离开。
劳蕾塔三人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喘口气,他们身旁是一家有落地窗的古董店,店主是一位个子中等秃顶的绅士,说话慢条斯理,他没有离开的打算,“如果炮弹要落到我的宝贝上,不如先落在我的身上,让我不要看见这一幕!”
“是啊,天主的信徒们也是这么想的,听说德军撤离米兰大教堂以后,他们正要进去抢救那些宝贝以免它们随着轰炸被粉碎呢!”古董店旁满面愁容的皮革店主漫不经心地说道。
奥兰蒂伯爵夫人听到有人用如此风趣的口吻讽刺正在发生的盗窃和抢劫行径,差点露出了不合时宜的笑容,但是没容她多想,普莱莎急切的呼唤声音就在耳畔响起了,不知是否因为普莱莎是对着另外一个方向呼喊又或者伯爵夫人抗拒听到这句话,所以她总觉得声音不是在靠近自己而是在远离自己:
“姑姑,你要去哪儿啊?”
21.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劳蕾塔姑姑。
她的裙摆随着奔跑而飞扬,宛如一只偶尔停留正欲飞翔的米兰大教堂广场上的白鸽。那种离去就好像在退潮的海边看着浪尖发白形如花边的海浪一般想要挽回却无能为力。
我当时并不知道她要去往哪里,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祖母眼含泪水,但是一言不发,朝着劳蕾塔姑姑离开的方向长久地凝视着,我看到那眼中没有责备,没有恼怒,甚至没有惊讶,她的手朝前微张着,手指还有一点内扣,好像正在松开某根一直缠绕着姑姑的绳索,却又不忍放她就这样离去。
我当时已经十二岁了,可我明白得还不够多,我因为突如其来的分离而开始哭泣,祖母将我的头搂在她的臂弯里,却没有试图安慰我的意思,也许正如那句话所说的,被真相伤害总好过比谎言欺骗。
在往后的很多年里,祖母念叨了无数次,她为什么要回去,她能做什么,什么事情值得她冒着生命的危险,她为什么就舍得这样离开我!祖父在仆人取回了妈妈的首饰后就下令出发,连一秒钟都不肯等下去,哪怕祖母如何苦苦哀求。
到了佩鲁贾,祖母第一时间给卡米拉和卡索尔写信,希望他们去米兰大教堂寻找劳蕾塔姑姑,但是我们没有接到任何回信,在那个时候想要找到一个人和在大海里寻找一根针并没有什么区别。
22.
1965年,我正值三十四岁,随着最后一扇铜门的安装,米兰大教堂也正式完工,我看到铺天盖地的新闻,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报纸上刊登启示继续寻找劳蕾塔姑姑。
我在得知劳蕾塔姑姑消息的同时得知了她的死讯,这实在是难以接受,就好像电影刚刚开场,就有人将结局预先告诉了你。那是米兰大教堂的一位年轻的神父,比我的岁数还小,我们核对了很久彼此掌握的信息以确保不会出错,他是从一位年长并且已经过世的神父那里知道了关于姑姑的事情,但是对于姑姑的死因他却并不清楚,他只知道已过世的神父每逢各种节日都会来到她的墓前做祷告,那个坟墓非常特别,所以他才会记得如此清楚。
墓园距离米兰大教堂只有十分钟的车程,她沉睡在如此之近的地方,而我们却花了这么多年才找到她。当看到墓碑的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神父口中的特别是什么意思。
黑色的大理石碑仰面平躺在短促仿若松针的果岭草坪上,枯萎的落叶围着墓碑绕成一圈仿佛给它套上了一个简易的花环,上面只有短短的两行话,宛若夜空上的钻石划痕。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因为墓碑上没有姑姑的名字、姓氏、生卒年月,我的姑姑,你就留了这些给我们吗?
尾声.
黑褐色的雨燕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先是落脚在墓碑上闲庭信步,紧接着又低飞后落到了草坪上,低头啄食着我们看不见的虫蚁,它对生者不存在惧怕,对于死者也不存在敬畏,只是自得其乐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面,我觉得如果姑姑的灵魂存在的话,那么也一定和这雨燕一样自由自在。
我感觉那两行字好像在富丽的阳光照射下浮动了起来,才意识到是泪水让景物产生了折射反射的变化,那两行字是用哥特体书写的,像旧琴谱上音符又好像正在跳动的灵魂,我默念着许多遍,直到确认它们都刻在了我的心上:
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