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了。
当他听到噩耗时,默然无语,久久地望着一个地方出神。
母亲在世时,常跟他说,有出息的孩子是不恋家的。因为这句话,他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他仔细想了想,竟有三年之久。三年,也只是从电话里听到过母亲的声音,却没有再看到过她一眼。
他望着病床上的那个人,瘦骨嶙峋的脸上满满的皱纹,它们已经被星星点点的黑斑遮挡,以至于那人看着不显得苍老,闭着的双眼是那么的平和,他想起母亲在世时总和他说人老了,眼睛看什么都不清楚,怕是再看到儿,一时半会都认不出来了。此刻,他多想叫醒母亲,告诉她,儿来了,您再好好看看我……他紧紧地握着母亲的手,这双手实在太糙了,骨头硌的他忍不住湿了眼眶。母亲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在他的记忆里,父亲去世的早,她总是劳作,终日忙个不停,扛着锄头下地,又要着急忙慌的去另一个村子赶工,还要张罗一家老小的起居生活,那“千层底”的布鞋上永远沾满着泥巴。十一二岁的他总是笑话母亲,你像个男人,手那么粗,鞋子也不好看。这时,奶奶总会揪着他的耳朵,说他不懂事,而他一直忿忿不平。后来他总跟母亲抱歉地说着这事,母亲总是话里带着笑声对他说,哪有儿嫌母丑的,哪有母记仇儿的。现在,他如愿以偿地娶了个温柔似水的女人,手指纤细,鞋子也穿的好看。
忙完后事,从医院出来,他觉得手脚竟然不听使唤,他想也许是累了,蹲在自己的车跟前许久许久,直到有人唤他,他才回过神来,他开着车子径直回到了老家,眼里看到的还是那个老屋,矮矮的破旧不堪,危危地立在陌旁,依稀见那炊烟从老屋后袅袅升腾,宛如一条扯不断的舞动的白绫,缓缓攀上一棵高树的梢头,将它无声包裹。隔壁那个矮木屋依旧还在,只是都瘦的空了,角落的箱子,肚子也敞亮的撕破了衣服,地上睡着古老的黏毛的毛毯,旁放着一张已破出好几个洞的木桌,上边放着一口破碎出好几个缺口的碗,那是母亲用来喂养流浪的狗准备的,整个院子天天都是这样一片寂静。想起母亲在世时,唯一抱怨的就是冬天,她说冬天太冷了,冬天一来,凛冽的寒风吹进来,如冰窖一样的寒冷,母亲便要生火,要一直添柴,加火,火灭了,就得拿一根竹筒对着灶头吹,这一吹,就会冒出很多烟,整个屋子都烟雾弥漫,熏得人直流眼泪,呛得人直咳嗽,母亲就只能赶着一家子先走出屋子,那时他总能看到从屋顶中冒出的黑烟笼罩在天空,让人透不过气来。
进了老屋,他一下子就闻到了檀木散发的味道,那是他最熟悉不过的,自他以第一名考到镇上最好的高中后,母亲就开始拜佛上香,他总能看到母亲双手合十,虔诚地焚着那三炷香,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谢谢佛祖,佛祖保佑,那时他觉得母亲就是迷信,再加上村里人的指指点点,便总是与她争执,他们的关系一度僵化。后来,母亲就不再坚持了,生活也终归平静。再然后他上了大学,有一次提前放假,当他回到家里,便又看到了母亲在屋子里的角落安静地焚香,望着母亲惊慌失措的眼神,他却再也没有了阻止的念头。直到最近他才想起看到的一本杂志上的一句话:有些人执着有些事,但他们所信奉的都是善良的东西,这是人心安的一种方式。他想到那时候那是母亲在为他祈福。
他记得那时候的家里还很热闹,而现在的屋内却只有一张床,放着一套他很久以前买给母亲的枕头被褥和一两本脱了页的书,一台缝纫机,一些旧的餐具和煮饭工具。墙壁已经发黑,有的甚至斑斑驳驳,像是在诉说着年代的久远,一切都那么空空荡荡。他想起自己刚刚买到房,想要接母亲去住时,母亲执意地说,一个人过会自由,比跟着他们要舒服多了,他知道母亲是真的不想离开老屋。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这屋子跟人一样,也会变老,会变成一到下雨天,外面大雨,里面小雨霏霏的样子,也从来不知道母亲因为年老,身体上各种疾病的缠身,已经让她再也忍受不了疼痛的困扰,他也没曾想过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个屋子里是多么的无助,所以才会要求他安个电话,一遍一遍拨打着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就像他从来没有想过母亲也会有离开的一天,他甚至一直觉得这样的事情不会这么早降临到自己头上。他看着墙上零零落落的照片,母亲的脸是那么的熟悉,又有点陌生,他的心一点一点地揪了起来,他仿佛能看见这间破烂不堪的老屋连同它内部的摆设狂笑着肆虐着在他的周围飞奔,从腿、膝盖、肠胃、心脏,直到大脑。
他躺在母亲的床上,用手摩挲着母亲躺过的褥子,仿佛还能感受到母亲睡过的温度,和母亲身上汗渍的味道,看着那已经洗的失色的被套,他不禁紧紧地把它抱在怀里,把头深深地埋在那被子里,仿佛就像是当年肆意地躲进母亲的怀抱,一刹那他泪眼婆娑。他想起当年考上大学第一次要去到远方时,母亲就是抱着亲手缝制的棉被送他去的火车站,母亲一直说那里冷,那里的冬天不比咱这,那里的棉被不比咱暖。此刻他好想告诉母亲,咱家的棉被,当年那帮哥们儿盖了都说能睡得特别香……
长久的寂静之后,他叠好被子,正准备离开,却看到一个小本子不小心掉落出来,他一下子就看到散开的那一页写着歪歪斜斜的几句话:我儿出息了,说有了他,以后我就可以歇一歇了,我真的高兴啊。
泪眼中他想到了贾平凹的一段话,“今生今世,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终,第一次我不会记得,是听你说的,第二次你不会晓得,我说也没用……”
他不禁悲痛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