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概十年前，大约我20出头，我好像有个很爱很爱的女朋友。

女朋友家在小城市里开了个汽修厂，为了看厂子，她父亲找来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狼狗，呲牙咧嘴，没事狂吠，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女朋友给他取了个名字，叫赛虎。

第一次见赛虎，是女朋友领我回家的时候。那年国庆节放假，从北京到四川，从火车倒汽车，连续坐了几十个小时。到家前，女朋友再三叮嘱：我们家赛虎特别凶，特别特别凶，你千万别逗它，不然它会咬你！于是带着几分忐忑，惴惴不安的心情慢慢往家走。还没走进院子，就听见铁链拖地，发出哗哗的声响，紧接着一阵震耳欲聋的狂吠~女朋友推开院门，冲角落嚷嚷，赛虎！坐下！赛虎！闭嘴！我循声望过去，一坨黑乎乎的大狗绷直铁链，两只前蹄悬空，死命往前蹦，一边蹦一边汪汪，神情戒备，目露凶光。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女朋友的家人，但如此正式的上门做客，却着实让我有些局促。席间为了打开话题，就聊起赛虎。女朋友的父亲很平和，话语不多，但提起赛虎却滔滔不绝，夸赛虎聪明，忠心，最重要的是，眼力超好。最厉害的就是能分辨好坏，好人走进来就起身摇尾巴，坏人还没靠近就会凶神恶煞。他说不信你去试试，他保证不咬你！

有了这个保证，我的胆气也足了。内心自我审视一番，好像确实还不坏。于是起身慢慢走近赛虎。女朋友小心翼翼的拉着我，让我小心点。赛虎见有人靠近，慢悠悠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体。我看它不做声响，于是朝它伸出手，嘴里逗着，赛虎乖，别叫啊~赛虎两只眼睛盯着我，囧囧有神，然后突然头一歪，舌头吐出来，把鼻子凑了过来嗅我手指头，身后尾巴摇啊摇，透露出无限亲近。

女朋友父亲一拍手，说你看吧，我就知道！ 我看赛虎这个样子，知道它不再排斥我，于是胆子大了，一把手薅过赛虎脖子，用手抚摸它脑袋。赛虎哼哧哼哧，舌头吧嗒吧嗒直往下淌口水。我说，果然我还是个好人啊。女朋友把嘴一撇，不屑地说，切，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爱屋及乌啊。我家赛虎爱我，因而才会对你另眼相看，你信不信我不喜欢你了，它马上就凶你！

我反问道，那你会不喜欢我吗？女朋友不再答话，转身拎着大铁链子，顿了顿，又回过头一笑，那得看你表现！

2.

国庆假期不长，加上请假几天，算起来，也就在女朋友家住了一个星期。时间虽然短暂，可是确是近十年来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

每天早上叫醒我的，肯定不是闹钟，因为闹钟还没响的时候，赛虎就会从窝里窜出来，要嘛仰天狂啸，要嘛过来挠门。汽修厂白天有人，不需要看门狗，于是我跟女朋友就拉着赛虎出去晃悠。沿着城市的滨江路，一直往城外走。说是遛狗，其实是狗遛我们，绝大多数情况下，赛虎一狗当先，直冲冲往前奔，尤其在发现其他小母狗的时候，根本拉不住。而且最让人无语的是，这货毫无择偶标准，随时随地随便什么狗，一言不合就开车。有时候看到小母狗简直太小，根本经不起赛虎折腾，我就提前远远的死命拽着链子，不让赛虎靠近。

赛虎热爱自由，最喜欢的就是我们拉着它去野外，解开狗链，让它在山林里奔跑。我们两人一狗穿过森林，走过田地，远离钢筋水泥的丛林，一起爬上高山，在夕阳下俯瞰城市全景。女朋友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赛虎坐在我的身旁，眼睛望着远方若有所思。女朋友说，真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永远过下去，以后我们在城里买套房子，每天都带着赛虎追逐阳光星辰，可能过不久再有一两个孩子，然后一起平平静静在这个城市里慢慢老去。

讲真哦，那时候的我还真相信，这一幕真的有天总会成为现实。甚至脑子里开始幻想一家四口加条狗，每天快快乐乐地在这城市里的大街小巷中游走的画面。然后在这种日复一日的幻想中不断自我催眠。

3.

后来，假期结束，我回到了北京，女朋友去了当地一所重点高中实习。赛虎这只傻狗，还是每天巴巴的早起狂啸，一言不合随地开车。

有天女朋友突然神秘兮兮地跟我打电话，说赛虎可能恋爱了，喜欢上了一只流浪狗。原来汽修厂外偶尔会有流浪狗徘徊，这天门外跑进来一只小土狗，瘦骨嶙峋，毛发稀松，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女朋友心好就给了它一些剩菜剩饭，没想到它从此就赖上了，赶都赶不走。女朋友无奈接受事实，给小土狗取了个名字，叫松松。

松松个子不大，看起来人畜无害，所以不需要上链子。每天就在厂子门口跑来跑去。说来也奇怪，虽然松松是流浪狗，但是却十分讨人喜欢，基本每个来修车的人都会去逗它，而且它没有那种流浪狗应有的戒备心，谁叫都摇着尾巴屁颠屁颠跑过去，然后第一时间用脑袋蹭你身体，然后顺势倒地，四脚朝天敞开肚子让你揉搓。

经过一段时间的喂养，调理，松松毛色变得光鲜亮丽，身体恢复过来后看起来十分可爱。而且和赛虎打得火热，吃住都黏在一起，还经常大庭广众下做些不可描述的事情。

女朋友说那段时间赛虎可得意了，每天除了吃就是睡，还有松松围着打转，小日子可滋润了。相比较起来，我更像只狗，每天从管庄坐地铁到柳芳，往返四小时，月薪几百块。女朋友说不行你就回来吧，家里有我还有狗，你也不必如此辛苦，有的时候人要认清现实，放下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踏踏实实的过完这辈子。

可是，人如果没有梦想，那么，和一只狗又有什么区别呢？

4.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跟女朋友的话题仅限于赛虎和松松。不谈论未来，不再讲感情。不互诉思念，到最后，甚至都不再聊天。

有天下午正上班，女朋友忽然来了个电话。哭着说，松松死了。

松松死得很惨。由于是临时收留的流浪狗，女朋友还没有来得及去办理狗证。而且没用链子套住，松松爱到处跑，赶上城市正好申办卫生城市，成立了打狗队四处驱逐流浪狗。松松跑出厂子，碰到打狗队，被打得血肉模糊，踉踉跄跄的吊着最后一口气，倒在了厂子门口。

赛虎暴怒，叫声尖锐，狂躁。女朋友听出不寻常，走出去看到倒在血泊里的松松，四肢蹬来蹬去，浑身抽搐，颤抖，嘴角还不断淌出血沫。没多几分钟，就慢慢静止，眼睛里噙满了血泪，好像舍不得就此离开。

赛虎还在一边狂叫，声音嘶哑而绝望，最后慢慢变成呜咽，女朋友说它就一直死死地不断往想往松松的方向冲，脖子被铁链勒得死死的，嘴巴咧着，露出尖牙。身后捆着铁链的大柱子被拽得不断摇晃，仿佛随时都会断裂，发出噗噗的声响。

女朋友于心不忍。于是抱起松松的尸体，放进袋子。然后，爬上了这个城市最高的山，在那里挖了个很深的洞，把松松埋了。

松松就这样，像一阵风，悄悄走近，又突然离去，在这个城市里最高的地方，看着霓虹闪烁，日月沉沦。

5.

松松走后，赛虎一度沉寂。不再狂叫，不再开车，每天躺在窝里，偶尔发出一两声呜呜的声音，地上放着满盆的食物，一口都没动过。

有天不注意，链子没锁好，赛虎突然消失了！女朋友特别着急，生怕它再碰到打狗队，这大狼狗可是重点打击对象。于是满大街找，逢人就问，还打印了厚厚一摞寻狗启示，到处张贴，但都没结果。

女朋友突然想起我们常去的山坡，于是赶紧找了过去。果然，也不知道赛虎怎么寻找到这里的，女朋友发现赛虎的时候，它就趴在松松下葬的地方，低声呜咽。仿佛在跟松松对话。见女朋友来了，回头呜呜一声，又安静的低下头趴着。

女朋友说起这一幕，电话另一头的我，脑子里想起赛虎在田地里狂奔，在我身边绕来绕去，用舌头舔我的样子，瞬间泪如雨下。

女朋友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拖着赛虎回了家，为了防止它再开溜，把铁链特意缠了好几道。

有天夜里，再次接到女朋友的电话。她一直在哭，她说，赛虎快不行了。它一直不吃东西，硬塞都塞不下去， 你快，你跟它说说话吧！我好像听到赛虎虚弱无力的呜咽，我正准备哄哄赛虎，却听到了电话那边传来女朋友母亲的斥责：

你怎么还在跟他打电话，他家条件又差，工资连自己都养不活，又是农村户口……

6.

我最后还是没有见到赛虎的离去。我想，它走的时候，别人的女朋友，应该哭得很伤心吧。

这十年，陆续走了很多地方，足迹遍布半个中国。我遇见了很多人，拥抱过很多狗。也算尝尽酸甜苦辣，历经世态炎凉。

在人群中混迹越久，我就越来越喜欢狗。我时常跟别人说起赛虎和松松，说起我和别人的女朋友。有时候做梦会梦见一只拴着铁链的大狼狗，孤独而绝望的守着一个破败的修车厂，眼神哀伤，充满戒备。我小心翼翼的伸出手，看它慢慢走近，然后伸过鼻子嗅嗅，然后脑袋伸过来蹭蹭我的手，尾巴摇一摇，吐着大舌头，然后歪着脑袋看着我，那眼神好像在对我说：

不要难过，我们要做一只快乐的狗，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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