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李商隐《无题》
李商隐不愧是写情爱的大师,情真语痴,一下子就走向了感情中的灵性和深度,如同这首《无题》。
还原一下那场通宵达旦的酒宴吧。
一个星辰朗照微风流醉的晚上,李商隐参加了一场再也平常不过的的官场宴会。在一片嘈杂声里,他和一个陪酒的歌妓共同体验了一段似是而非的爱情。我姑且称之为”暧昧“。
毕竟,“心有灵犀一点通”太空灵了,是一个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没有表白、没有追求、没有承诺、没有誓言,或许只是一个隐隐闪烁的眼神,连爱情的萌芽也很难算得上。
空气中充溢的一种甜蜜如野百合的味道,你不说,他不说,但是小心脏还是忍不住跳动了一下,没有人看得到,只有自己感受得到。
暧昧感源于调情。一个木讷的人是很难在第一次见面就得到佳人青睐的,一个夸夸其谈的人也很难一下子捕获美人的芳心。调情高手多属于闷骚型的——阴柔、缠绵、婉约,他的每个眼神能恰如其分地传达仰慕之情,他的每个姿态都透露着爱的渴望,他的每个动作都隐藏着爱的挑逗。
我们的大诗人李商隐绝对是这方面高手。他一首首真挚深情的诗作背后,藏着无数次云雨情、鱼水欢。那么多模棱两可的诗作,总让人隐隐约约地看到女人轻轻飘过的背影。
比调情更高妙的是诗人的包装技巧。这份暧昧在平常人那里可能也就是一段庸俗的过往,转瞬即逝;到了大诗人的笔下,马上变成旷世情爱,无法释怀。无论对方是一个什么身份的女子,都能被包装得深情款款,和我们的诗人来一段矢志不渝的爱情,超越时空。
这一切源于对现实的绝望。“走马兰台类转蓬”,说的就是诗人像蓬草一样飘零的人生。李商隐这一生在仕途上风也凄凄,雨也凄凄,才命相违。在道德上又背负着文人无行、忘恩负义的罪名,作为一个敏感自尊的才子,他的心中充满了恨,“身无彩凤双飞翼”里面的恨,不仅是针对爱情所言,更是指向这一生的坎坷仕途。
他活在这人世间,太孤单了。有穿不过的密密重重的阴影就在前方。多年的幕僚生涯让他充分体验到了命运的无常,世情的淡漠。官场上的失败阻断了他上升的空间,消解了他奋斗的意义,他变成了一个漂泊无根的人。
所以,诗人的目光在游走,四目相对的这一刻,他获得了温暖和力量。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是对自己和歌妓彼此命运的认同,是诗人拒绝冷漠世界的一种方式,是孤独中寻觅的拯救之道。就像白居易和琵琶女之间,似乎也有那么一刻,双方心头罩上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知己感,但实际上诗人伤的还是自己啊。在一个个温情的体验里,诗人感受着自我存在的价值。
试想一下,若真是惊心动魄的爱情,又如何不肯让其走向圆满?
相反,诗人从起句就不断地在提醒我们:这一夕的相逢,只能是昨夜的星辰、昨夜的风,只能是旧日的追忆,走不进现实的风雨中。
走不进现实首先源于“嗟余听鼓应官去”的压力。听到五更鼓,马上要去上班了。哪里还有情怀来延长这短暂的温情?
作为现代成年人,都会有这种感觉。肉身要吃饭,滋生的一点小情怀微如烟尘。
现代人也会经常参加一些应酬酒宴。比如KTV这么一个很容易滋生暧昧的场合。柔暗的灯光、玫瑰色的窗帘,旋转的灯光交杂着音乐的鼓点密密触到心上。体态婀娜的小美女短裙贴着小蛮腰,端起高脚酒杯,款款走来,她的风情绽放在眼梢,你每一个带着欲望的眼神都能被她恰到其时的接了过去。缠绵的音乐响起,你一句,她一句,如同风吹皱着的水中波纹,荡漾间寻找着贴合的那一刻。
小心脏会微微有点波动。但是,谁敢让这一刻的波动轻易地变成长久的相濡以沫?
让风月女子走入自己的生活是需要极大勇气的。秦淮八艳董小宛才貌双全,倒追冒辟疆许久,自尊碎了一地也还是落败而归。更莫提杜十娘的遭遇了,有才又有财,转瞬就被自己辛苦看上的憨厚实诚的男人转手。
看《人民的名义》时,我和铁人盘点剧中哪个女人可娶。说来说去,还是觉得高小琴这样的女人更女人一些。但是铁人马上就又否定了。他叹息地说,高小琴和那个赵瑞龙有一腿。我回瞪了他一眼。看,我家男人平凡如斯都还如此作,清高的大诗人们岂会不掂量下现实的分量?
更重要的是,暧昧里夹杂着起承转合,能够满足人类的探幽欲,让这个探幽过程立刻公开化、明朗化就少了吸引人的兴致。爱情或许总是在荷尔蒙刚刚萌发的那段日子里动人心魄,一旦归为茶米油盐,就失去了它的味道。
心明如镜的才子诗人不会不明白这份心理——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男人的生命里总需要红玫瑰和白玫瑰交替着点缀荒芜的生命,张爱玲这句被转烂的话说的还是至理:“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那么,就让这份情,到此为止吧。只有这样,昨夜的欢情才能化为温馨的情景,如同朗照的星辰流醉的风,留下淡淡的欢喜,深切的感动,抹不去的忧伤。
多年之后,偶一回首,诗人回忆起那个晚上,美人的容貌已经消褪,朦胧成一副山水画,心中叹息的已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