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有感人肺腑的力量。
它真实地发生于明万历年间,女主也是名姬,其闻哄动一时。当时文人宋懋澄将之写成了诗文小说《负情侬传》。同时代的冯梦龙以此为蓝本,创作出话本小说,题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存入《警世通言》之中。但凡引发文人触动与兴趣,一再删改润色的事件,绝对有着典型性和震撼力。文人的感官是最灵敏的,往往从生活中汲取不竭的养分。似眼前小儿女双双殉情于莲塘,来年花开并蒂之异事,惹出元好问的《摸鱼儿》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似元稹《莺莺传》之于《董西厢》《西厢记》。同样,让文人一再染指的杜十娘的故事,千载读来,依然历历在目,直刺人心。
杜十娘原名杜媺,幼年不幸流落风尘,在苑里排行第十,人称杜十娘。自豆蔻芳龄至临近桃李年华,那段本该是女儿最绚烂无忧的年岁,她却不得不在青楼曲意逢迎,以姿侍人。多少公子王孙慕香而来,乐此不疲。更有甚者,为之情迷意荡,金钱散尽。她有何能?竟能至此。
文中是如此描慕她的容貌的“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卓文君的眉,樊素的唇,写尽风情婉转。
几年的春花秋月,欢场浸淫,过了眼的,经了手的,一定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眼前的繁花似锦,太容易遮人眼目,处于容色巅峰的时候,谁会为自己想退路。正是“身前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杜媺心头却明亮如镜。韶华容易逝,青春无永驻,要早为退步抽身。这种眼光已高出同侪辈钗环多矣。
当时的情况,虽有一众公子倾倒于其石榴裙下,为之意乱情迷,但让她动心的绝少,再者一众人等多已娶妻,家中妒妇娇妾环伺,不过是欢场买乐,放荡荒唐。放眼望去,偌大的院子,名流贵宾络绎不绝,都只为一睹她的芳容。挥金如土,掷玉如铢,欢歌艳舞,华灯美服,好不热闹。只有她眉尖微蹙,暗自神伤:自己尚在盛名,且难觅一心人,若待红颜褪却,更是如何?果然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世人慕名慕利慕色,而如痴如醉者众众,几闻因慕情而沉沦?常道倡女无情,比之那些追欢逐乐,虚情假意,花言巧语之流,终落下风,也多是为自保。
千般相逢皆有因,万种离散终有果。
杜媺阅尽千帆,却从中择了一介太学生一一李甲托负终身。冯梦龙在开篇并无展露一丝儿女情长,拖曳进的却是一桩家国大事。
明万历二十年,由于日本国侵犯朝鲜,朝鲜国王上书求援。天朝派兵泛海,国内粮饷紧缺。于是户部奏上了纳粟入监之例。因入监后好中科举,小有前程,因而富家子弟、宦门公子大都争着援例去做太学生。
而李甲家在浙江绍兴府,兄弟三人中居长,自幼便入庠学习,未中科举,便援例入监于京城。可见李家虽不大富大贵,也是书香门第,对长子必定寄予厚望。怎奈李公子与严父相隔千里,鞭长莫及,便渐渐放浪,留连于教坊发司院中。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遇上了艳压群芳,名震坊院的名姬杜媺,一朝陷落。而他为之陷落的,不是她,只是她的美色。这与他人何异?杜媺非不具慧眼,也要似红拂逢得上英雄!太难,太难!清白官宦人家小姐觅一知音良人尚属不易,更遑论于风月之地的,有几人有真心?多是消遣猎艳,纵貌似潘安,富比石崇,才高子建,皆如附萍蓼,根浅不牢。他们追逐着她的倾城容光,似追逐着令人垂涎的猎物。杜媺见惯了,看透了,有多厌恶,就有多想挣脱。于是她只有瞩目于眼前一隅,退而求其次,几经考量,选中了李公子。纵然,他不是最豪奢的,不是最有权势的,不是最身份显赫的……连院中鸨母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后来见他箧囊空泛后,更是些许面子也没给他留,深怪他搅着自己的“揺钱树”。
那么见过世面,名声大噪的一代名姬杜媺,到底看上了当日汲汲无名的他什么?他的条件湮没于一干子弟中并不出挑。
原来正是因为她这几年识人无数,见识了不少欺世盗名之小人,深恶奸佞油滑之嘴脸,因而更希冀一份真心深情。正是李甲外表的忠厚志诚打动了她的心,让她觉得此生可付。悲剧已悄然拉开了帏幕,一一上演。
在正确的时间,却偏偏遇上了错误的人。李甲的忠厚志诚里藏着自私与懦弱。虽与十娘交好,他却惧怕家严,对十娘的深情不敢回应,只图躲进她的温柔乡中,消磨时光,从未想过救十娘脱身苦海,纵耳鬓厮磨,风流温存,实不堪为丈夫!可以想见绍兴的李家定是家门清白,家风谨严,李父同封建卫道士一般,迂腐古板,平日只诵圣贤书,言必称孔孟,又怎容长子浪迹花柳之地?更不要提携妓归来。可惜李公子在家中的一副软骨没让十娘早点看穿。亦或十娘笃定李郎的忠厚志诚,人品可靠,能感化家人。总之,她实在是太过相信他的表象,对外表一副谦谦君子模样的人,竟未设防。
情投意合,如胶似漆的短暂欢愉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正是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李甲家势本非名门巨户,他来京所带钱两支撑其游荡一年有余,已是到了手无一文,衣衫典尽的落魄地步。虔婆的态度也从肋肩谄媚到怠慢敷衍,而终恶言数落。这情形在院里也是常见,多是钱财耗尽后被撵出去了事。而杜媺既已钟情于他,余者更是不在意,正是见他手头愈紧,心头愈热。
但这样延捱终不是办法。这样的处境,李甲只有没脾气,装糊涂,能捱一天算一天,毫无周旋解困之能。被情爱蒙蔽双目的她却看不到,而是自己费心筹划,以言激鸨母,令她许诺只要李公子十天内拿出三百两白银,就可赎身随之远走。这样的身价已是为李甲大大降低了难度了。可是困顿的他忙碌奔波了三日,分毫无获,可见其无用。夜无可宿之所,遂去了同乡柳遇春监生处落脚。柳监生听闻,以世态人心度之,好心告诫他此事怕是陷阱。李甲竟被说动了心思,心头疑惑不定。可见此人生性耳根软,意志软弱,又焦头烂额地忙活了三日,终无所获。可见他离开了自己的原生家庭,几乎寸步难行。如此怎能护得十娘周全?
六日已过,杜媺既是瞩意于他,不见音信,更是比他还焦心,所幸着小厮于街市上拉了回来。她叹息:“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妾终身之事当如何也?”面对酸楚的咭问,李甲除了流涕,不能答一言。如此窝囊无用之人,可堪重托?若是就此放手,她仍要在这销金窟里蹉跎良久。也许她也放不下他。
十娘还是体谅他,并告之自己的絮棉被中密密缝有一百五十两白银,交付于他,以此为凭,谋筹其另外一半。此举确系彰显心迹,连常遇春见钱亦大惊,连叹:“此系真情,不可相负!”惊异于十娘绝非一般之烟花女子,实是有心人也。令见惯世俗的柳生如此大惊,可见杜媺之行于世是多少罕见!其情日月而鉴,天地可表!感十娘深情,柳生将后一百五十两白银应承下来,为之费心筹措借贷,仅两日即凑足,并言“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从中可见柳生倒有侠义,虽与十娘未曾蒙面,却更堪知己。也许这就是宿命吧!
等十娘将银子足数放在虔婆面前,压榨了她几年的恶婆嘿然失色,似有悔意。十娘早料到她如此,当即斩钉截铁晓以利害,令虔婆不得不应了先前的承诺。可见十娘不单艳压群芳,才冠曲院,心智亦不差,坚定执着,凭着一己之力暂脱金钩,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李甲当时已是一贫如洗,连雇车之资也拿不出。十娘只身被赶出来,只是秃髻旧衫,比之往昔瑶簪宝珥,鸾带华裳可谓天壤,却一句怨言也无,自是有情饮水饱,可见重情若此!
随即与往日相厚的姐妹宴饮作别,可见十娘人缘极好。当聊到今后打算时,李甲仍畏惧家父,无甚主意。十娘因而打算徐图之,且暂游南方,令亲友说顺李父,再图归家。这在当时是最好的办法了。十娘不忘拜谢柳生的相助之恩。柳遇春也评价其为女中豪杰,此才为相知之人。
轿马临别之际,一众姊妹如期相送。其中谢月朗与徐素素二人令人抬上一描金文具,只道为十娘略备行色。但见其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十娘并不开检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此笔虽淡,可谓灰草蛇线,伏脉千里。
随着身后众美人与柳生送别之影被风尘渐渐湮没,十娘的心此刻是欢愉的,沉浸于终身有傍,如获新生的喜悦中。
车马换舟船,在院中十娘贴补李公子的二十两白银已用磬。此时分文未剩,李甲只顾愁闷,没些许办法。又是十娘从文具柜中拿出一装有五十两白银的红绢袋,让他作雇舟之费。可见十娘看似脱得樊笼,实则步步惊心,处处险棋。若没有十娘的一百五十两银子,李甲就轻易放弃赎人;若没有近百两银子作路资,李甲更是寸步难行,自己尚流离失所,衣衫褴褛。其实十娘的处境一直汲汲可危。若十娘拿不出银子,不必走到瓜洲,李甲难已为继之时,必会拋弃她,悲剧将提前上演。而十娘被赶出院时,可是秃髻布裙一无所有。十娘看重的不是银钱,而是真情真意。却不想这真情真意敌不过现实的算计,世俗的倾轧,轰然倒塌成碎片。
李甲是个性格柔懦之人,从十娘处拿到路资,只有感激涕零,道:此情此德,白首不敢忘也!原来山盟海誓都做不得数的。
该来的总会来的。
瓜洲渡,瓜洲渡,此地竟成十娘香消玉殒之所!
李甲雇好民船,只等明早剪江而过,便可与十娘泛舟吴越,流连美景,做一双神仙眷侣。终是美梦痴想!李甲,你究竟对行程所费考虑过一二吗?路上即使不遇上孙富,也必难善终。
眼前稍有起色,李甲便又耽迷于享乐,引十娘妙音助兴,引来了临舟盐商孙富的觊觎。富商孙富心存奸佞,巧舌如簧,对付老实无能的李甲,如探囊取物。李甲被该人翻弄口舌,专挑要害,三言两语便动摇心性,以千金之数许之。可叹,一代名姝纵脱身火坑,终陷虎口,自己做不得自己的主。在男权社会只有依附般存在。
当十娘得知他们的勾当,没有哭,没有怨,以往款款曲慰之态化为放开了手,冷笑一声应承了下来,并提出建议,令李郎怎样更稳妥得到千金。此举令人愕然!十娘平静的言形掩盖下的内心,不啻于山崩地裂,五雷轰顶!
她在那晚四鼓后挑灯梳妆,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彩照人。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她在为自己而容!让人想起《孔雀东南飞》里刘兰芝被休还家前那一夜,也是精描细画,自持严妆。两个女子皆把一腔悲愤勾勒为精致的眉妆。
天亮了,按谋划,孙某以十娘妆台为凭,将千两纹银搬至李甲的船上,十娘亲自验看成色。这像极了平常的买卖,人已沦为货物,可随意交换转赠。不动声色看着交易完成,十娘托口李甲路引遗落于妆台,又令孙富着人抬回李甲船头。心头的悲恸愤懑终于爆发了。
她亲自打开描金文具上的重锁,命李甲从抽屉小箱中抽出第一层,只见翠羽明彆,瑶簪宝珥,充牣于中,约值数百金。十娘遽投之江中。又命公子再抽一箱,乃玉箫金管;又抽一箱,尽古玉紫金玩器,约值数千金。十娘尽投之于大江中。最后又抽一箱,箱中复有一匣。开匣视之,夜明之珠约有盈把。其他祖母绿、猫儿眼,诸般异宝,目所未睹,莫能定其价之多少。
此事从开始李甲孙富与两船之人惊诧,到波及岸上之人,观者如睹,同声同惜,夜明珠现世后,众人更是齐声喝彩,喧声如雷。十娘又欲投之于江。李甲不觉大悔,抱持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
百宝箱里的珍宝现于众人眼前足以令世人震撼,更震撼的是被投于滚滚波涛中,瞬间不见踪影。杜媺痛斥孙富的奸邪伎俩,誓为仇雠;叹恨李甲眼内无珠,自己空椟中有玉。她在严苛吝啬的虔婆眼皮下,暗藏的百宝不下万金,本打算随李甲归家全付于其父母,以明真心,换为委身之所。孰料遇人不淑,所托非人。李郎为了区区千两白银,中道见弃,薄情寡义,背信弃义。
已是生无可恋,万念俱灰,十娘抱持宝匣,向江心一跳。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鱼之腹!
杜媺幼年便尝尽辛酸,一路行来,费尽心思藏匿万金不价之宝,只为换个幸福生活,也终不可得。易求无价之宝,难得有心之郎。明明一色艺俱佳,良善有决断的女子,手握巨宝,也不能左右命运。她的刚烈绝然,宁为玉碎之举,慨然有壮士赴死之悲恸!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不得所愿,就自我毁灭。这是看透了,心死了。连城之宝又如何?且悔且涕欲谢罪的公子又如何?皆不可留恋!她坚毅地持宝赴死,江天渺渺壮行色!
世间容不下杜媺向善从良,得一心人白首的简单愿望。一朝受污,终生无望。不管她是多么光彩照人,亲切可感,都逃不开那看不见的桎梏,总也挣脱不得。芳卿已逝,不闻妙音,难睹姿容,真是明珠美玉,投于盲人,痴心错付,令耀世百宝也遭荼毒。珠宝之光,耀人眼目,如同杜媺之美,世所罕见,却难善终。
美人与美物于世间皆可遇不可求,一旦失落,几不可追。沓沓而逝矣,世人皆无福消受。
千载之下,杜媺有知,可曾徘徊此地:瓜洲古渡口,江急水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