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东之地,长江横贯,峡谷间山水奇崛,险急的大江里活命不易,虽然杜甫早说过“峡中丈夫绝轻死,少在公门多在水”,但实际上,高岸石壁间瘠薄的土壤,才是农民讨生活的依靠。这种从危险与贫瘠的隐忍中获得谷蔬的习惯,养成了川东人甘苦如饴的性格,这种性格,也正是杜甫居夔州时所看到的那个样子。
然而,俱往矣!重庆直辖二十年来,城市化异常迅猛,那些依山傍水建起的千年古城,在短短的二十年中,先被埋入滚滚的大水中,旋又被更大的滚滚而来的农民填满。重庆境内横跨长江的大桥,已建成三十六座,古城旧址上站着的一切事物,除了她的地名或者还沿用旧称,则几乎无物不可以冠上“新”字的了。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它不属于过去,它属于未来,它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些人的宿命,但川东这个奇幻之地,鬼气巫氛笼罩至今。
多年以来,我一直利用返乡的时间,观察那些高岸石壁间讨生活的农民,在“被城市化”“被现代化”之后,离开土地,肩起重庆的“城镇化率”,这些人是如何应付这个全新的时代。本篇要记录“都市农民”拓荒史的一些片段。
一、“田地”篇
去年回返乡,住乡下伯母家。她厨房里一盏5W的黄灯,很让人(城市人)不适应。这东西裹着烟灰油垢,虽然亮着,却照不见物,在它下面吃饭,只能凭感觉摸着菜碗夹菜。次日赶集,我便买了一盏20W的节能灯替下它。灯燃起来,亮堂堂的大光令人神旺,这光亮却把墙角的几匹灶马子(蟑螂)和几头鼠妇(鞋板虫)骇得不行,没头没脑地乱跑着躲进暗处,我觉得很开心。“电费5角多一度。这么亮堂,费不少电吧?”呜呼,我立时明白,不安的岂止灶马子和鼠妇们,伯母也不大适应这辉煌的光线。——在重庆,大量和伯母一样的农民住进城市,成为令自己羡慕已久的“城市人”。然而都市的辉煌给他们不安,因为这里不止一盏灯,要支付更多东西,廉价的苦日子便一去不返,代之以一种昂贵的苦日子,他们其实只是“都市农民”。尤其是中年以上的,尤其是妇女,凭着对于贫瘠土地的隐忍就可以过生活,在光光秃秃的城市里这种隐忍却失去了依托——田地——但境遇逼迫他们成为都市中的农业拓荒者。
现代化的大城市,水泥地、建筑物、地砖和铁板,封印着土地的生殖力,只在被许可的区域长出公园、草地和行道树,或在被忽略的地方钻出野草、杂树。重庆的“都市农民”就在这样的农业沙漠中开垦。公路旁的绿化带、小区的花池、阳台的花盆、楼间的隙地、水泥墩上的剩土、建筑垃圾的残堆、崖间的坟头,甚至沾着湿土的峭壁上,都被视为农田菜地,“都市 农民”试探性地投喂作物的种子。在重庆,更大的区域还是一些难以被利用的陡峭的崖壁,因为川东地区的城市,沿江而建,又循着山势层层而上,群楼起伏于山崖绝壁间,尤其在城市拓展的新区域,山崖绝壁上很难开发,往往是蓁莽未辟,立着的山墙上,爬满野草杂树,这些地方的榛莽巩固山石泥土而不至于滑坡,近年来也大面积被开垦成菜地。
我所在的重庆万州地区,山崖底下沁水处种着芋头,悬崖尽头种着红萝卜,崖壁间落土的石头上种着菜心,悬崖下干燥的土里种着菠菜,道路旁的断砖乱石堆中撒点土后种着莙荙菜,坟头四周种着油菜,行道树坑内种着菠菜。
这些土地并不属于农民,街道也一再反对这种现象。很多绿化带竖起“绿化地带,严禁种菜”的标牌,但站得稳标牌的地方,种子一定更立得住脚。
我来到一块开发商废弃的烂尾工地,乱石磊磊,农民们分拣出砖石,露出沙土,学着苏东坡用疏浚西湖的烂泥造苏堤的法子,将无用的砖石累出曲折的田埂,圈起各自的菜地,供人行走。
“开发商允许种菜吗?”“不让种,总有人撒除草剂,大概是开发商拍的人,不过种菜的人多了,就没法子了。”“要以后政府拿去呢?”“啥时候拿去,啥时候就不种了。”我明白,除非杜绝了这位拓荒者的一切余地,否则他还会寻找哪怕只能种几根韭菜的“田地”。
二、“行室”篇
《聊斋志异》中有篇关于狼的故事,讲屠夫暮归,一狼尾随,恰道旁有夜耕者留下的行室,便藏身其中,待狼探爪进入,屠夫捉住狼爪,割皮,用吹猪的法子把狼吹死。不事耕种的人,大约不知这“行室”为何物。事实上,行室在南方并不常见,川东则绝少,因为川东一带田地离宅不远,晨出午归,饭后又出,日暮又归,农具、炊饮都不甚烦,这与北方聚居的大村不同。
近些年,蒲松龄笔下的“行室”,也在“都市农民”的“田地”里出现了。原因与北方农村相同,因为田地距耕种者在城中的楼房较远,往来锄、锹、镰、刀等农具不易携带,水、肥、栅竿等物,都需要围护,所以行室就兴建起来了。我看到的行室,有精心用砖砌就的,上覆防水玻纤瓦,门悬大锁,窥视其中,工具井然,行室之外,植臂粗枇杷树一株,壁上爬满虎耳草,行室着壁而建,南临长江,精致至极,这主人实在是能耐着性子打发都市生活的高人。但大多的行室,材料都是随处捡来的城市废物,敷衍张悬着,三壁一顶一门,门上加锁。有一处,主人修行室护持着一池粪肥,可以做临时的厕所,主人又特意设计了一把精致的粪勺,做法是用一竿木棍,前端绑着一顶安全帽。我还见过一处,无门无锁,放着不知何处捡来的破沙发,劳乏时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休息处。最简单的行室,只用遮雨布绑在一株喜树上,农具则收在布下,防雨而不妨贼,大约主人懒得为几件农具而大兴土木。
三、水肥篇
农谚有云:“养猪不赚钱,回头看看田”,意思是农民家中养猪,挣钱与否,未可知也,但绝不因此而不养猪,因为猪粪是不可缺少的肥料,施在田地中,庄稼便能长的好,养猪之用不在挣钱而在肥田。中国农民极早便会施肥,川东农民赖以活口的,是精耕细作的稻作文化,他们更明白粪肥的道理。化学肥料普及之后,粪肥虽退居次要,但在农民家中的粪肥免费且环保,一直没有退出使用,这也最大限度地减轻了化肥与农药对乡村环境的破坏。
然而“都市农民”没有喂猪,甚至一度十分熟悉的粪坑,也变成通向未知世界马桶。我所观察到的菜地,也是使用肥料的,但粪肥是几乎没有了,普遍是水沤绿肥,方法是容器盛水,老黄腐败的菜叶沤于水中,久而成肥。水的来源有三种,降雨、山泉,或装瓶后背到菜地(如图右上中的塑料瓶)。川东常年多雨水,夏季易旱,应付夏季可能的干旱,则终岁无虞。
“都市农民”肥田主用绿肥,粪肥也有,法子是将行室建成野地厕所样,行人来此撒粪,两相方便,这一带城市盲区,行人不多,情形也不至于十分狼藉。我也见过种植面较大(有七八丈地以至二三十丈地者),也施化学肥料,因为这很大的面积,应付家用有余,还能在市场上摊售一些,那么肥料自然足以盈利,但这些人家出售与自食的蔬菜往往分别开来,施化肥者卖人,施绿肥者自用。关于绿肥,还有不必沤腐者,割菜时只取可食处,不食者与根并弃,及其腐朽,自然足以肥土。
农民是很晓得绿色蔬菜,且很愿意消受干净的蔬菜,但有了商业目的的农业活动,盈利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在我的观察中,见到大量污水灌溉的情况。川东地形使然,水自山上流下,上为城市,下也是城市,中间横亘着岩壁,岩壁间偶尔有渗出流泉,泉汇成极小的水道,这本是很好的水,人们在稍缓处掘地为池,就成为人们洗衣淘菜的好地方。但实际情况远不如此乐观,上游城市的污染,是否渗入地下,不得而知,但地表的污水就足以形成河流,处处招安沿途的流泉,以至于没有一处流泉不被糟蹋而汇入长江。处理这些地表的污水,我所见到最讲仁义道德,是以极粗的水泥管,绵延数里,直接泄入东去的长江。这法子之所以最仁义道德,因为这比起让污水自己寻着路,在楼群、岩壁、树林、菜地等地方,摸索一条蜿蜒曲折的路,最终汇入长江,而将山川一并糟蹋,实在要好得多。我见到岩壁上有一处修车厂,厂外便形成一条石油色的小瀑布,瀑布下有一处“冲积平原”,平原上水分充足,人们种着芋头,沿着黑河两岸,人们种着香菜、菠菜、萝卜、蚕豆等等,甚至掏出黑沙堆积在岸边,再种上各色的蔬菜。这些蔬菜自然很不绿色。那么给谁吃呢?我想种植者自己是不会吃的。这让我想到若干年前,曾在粤省大都市的工业区,见到用工业污水栽培的茂盛的空心菜,大约也不会端上菜农自家的餐桌吧?
四、利用篇
“都市农民”所种,蔬菜是大宗,我所见有葱、蒜、韭、芥、芹、胡豆、豌豆、油麦菜、油菜、白菜、小白菜、芋头、红萝卜、白萝卜、莴笋、莴苣、菠菜、茴香、红风菜、莙荙菜、生菜、冬葵、茼蒿、苦苣、土豆等二十余种。全是蔬菜,原因有三:一者我所调查的时期,恰在春节前后,不是谷物生长的时节;二者蔬菜生长期短,地既非自己所有,种植生长期长的谷物,风险也较大;三者日常所用,蔬菜比谷物开支更大。但据我所知,即便在春秋,谷物也只有玉蜀黍,其他蔬菜尤其多,豆蔬如四季豆、刀豆、黄豆、落花生,薯类有红薯、凉薯,瓜蔬亦繁,如瓠瓜、南瓜、冬瓜、丝瓜、苦瓜、佛手等等。
在重庆,日常蔬菜供一家两口之用,则至少要十平米左右,少则菜市场买,多则或送亲旧,或往集市摊售。我的一位方姓舅妈,进城进二十年,十余年前买房定居城中,丈夫儿子都是山城苦力,初时这位农妇拾荒以补家用,后来在万州体育馆后的岩壁上开荒种地,多年经营,将榛莽丛集的岩壁变成百衲衣般的一片片菜地。舅妈卖菜很能得钱,且常将蔬菜赠与亲旧,亲旧来采摘则帮忙经营田地。在万州城道旁或集市上,能见着不少卖菜的,堆着的产品都不甚多,少者不过一小捆葱,一二斤茼蒿,尽售掉这点产品,资金大约也绝不很大,那么可以相信,这些蔬菜正是他们自己种下的。
五、剐木篇
关于“蔬菜”,《说文解字》上说:“蔬,菜也”,“菜,草之可食者”,似乎正如字面上显示的,蔬菜为草,蔬菜所在的地方,树木自然“非我族类”。在我的观察中,“都市农民”的“田地”中的树木,少有不遭凌迟之刑的,这是可悲的现象。
村居的农民,对于自家的土地,会很爱惜,对土地上的树木,也很少滥伐,因为这些东西在农民看来,属于自己,但“都市农民”几乎全没有这样的观念,因为他们明白这土地不属于自己,这大树非但于己无用,且妨害作物生长,但凡扇蔽作物的树木,无论大小,多数难逃大难。不少地方原有绿化,其中杂生着本地野生的品种,如随处可见的构树、桑树,如被视为重庆市树的黄桷树,如垂根如瀑的榕树,如巨大的泡桐,还有移植的树种,如洋紫荆、串钱柳、桉树、杜英、樟树,甚至于红梅、丝葵,这些树都是很好的绿化树,多能长到高大动人,但也不能因此而逃于刀斧。我所在小区,是背靠陡坡的楼群,坡极陡,高二三十丈。坡上计划修成小区公园,上下以之字形的小路为交通,道旁立水泥仿木栏,曲径迂回,坡之东,更修起了巨大的人工瀑布,其下蓄水成池,泄水成瀑。这公园,本是防止滑坡与美化环境并用,但兴建未久便中辍了。周围的居民,几乎全是城市化过程中转换身份的农民,见一坡土地,纷纷破栏而入,在公园里实行起井田制来,无论悬崖峭壁,无不种上蔬菜,原来生长的大树,大者割皮而槁死,小者径被斫倒。小区无法阻止,公园中辍之后,去年直接修建了横贯东西的水渠作为替代,以应付降水可能引发的滑坡。——事实上,已有几处滑坡的痕迹,这些痕迹无人关系,又重新种上了蔬菜。
一个时代的情形,从一株大树的遭遇中便可以看到。我们处在所谓的“前所未有”的大好时代,现代化急速推进,实在是辉煌的盛世,然而这背后隐藏着很多危机,不仅“都市农民”安居盛世大不易,连一株大树,也难有立足之地。费去许多工夫活剐一株大树,在杀树者看来,自然是这大树的婆娑之美较它死亡的价值为低廉,他正需要大树菲薄的价值以改善自己的境遇。
在上文所及的那处被开垦的陡坡公园里,有一处废弃的房子,房后立着石壁,壁上凿孔为丛葬之地,这些坟墓是早些时候这些地方还被视为郊区时修建的,而今已纳入城市之中。这所房子,半已倾颓,被种上蔬菜,半壁犹存,上书——“还我命来!不然全家一个月后死”——它的作者,是人是鬼抑或某株被剐的大树的精灵,实在不得而知,但我隐约地觉得,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句谶语:一个山水草木神鬼人都要为社会发展让路的时代,这背后的自然危机与精神危机的降临,不就是“一个月后”么?
丁酉腊月三十日,写于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