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桥(10)

2009年5月27号 星期三

林玲收拾了课本,准备和胡嫚一块去上课,张晓阳的电话打过来了。

“丫头,现在有空吗?”

“什么事?”

“我在你们学校北门,你有空就过来,没空我——”

“有空。”林玲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他,说完又犹豫了,展示设计课老师上次没划考试重点,等会上课肯定会划的,这是这个学期最后一次课了。

“我等你。”张晓阳挂了电话。

“收拾好了吗?”胡嫚抱着书问拿着手机发呆的林玲。

“啊,我突然有很重要的事,不去上课了。”她放下书本,丢下一句“麻烦你帮我请假”,一溜烟地跑了。

林玲远远看见了张晓阳。他一脚踩在花坛台阶上,低头从搁在膝盖上的背包里找东西。他的姿势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哪怪。林玲快步走向他。他放下背包的同时,手中多了一束白色、黄色和淡粉色相间的野蔷薇。她明白哪儿怪了,他用身体和背包挡住花时,身体弯曲得太厉害了。

“生日快乐!”

今天是她的农历生日。

“野蔷薇!你是怎么弄到的?”

林玲接过野蔷薇,激动得热泪盈眶。这种花在北方比较少见,在南方却随处都是。单瓣的花朵看似单薄脆弱,但它们却成群成簇地绽放在路边野地,美得率性而坚韧。

“我以为这个时候能听见一句感谢的话呢。”

林玲展开双臂抱紧他。“谢谢你,你真是太好了。”

她极其不愿再放开手,如果她一直抱着,他会怎么做呢?可是她的熊抱象绳索似把他的双臂困在了身体两侧……她放开他,捧着野蔷薇,笑靥如花。

张晓阳检查了背包上所有的拉链是否拉好,背到背上,才迎上她热得灼人的目光,开口时不自禁地抬手挠了挠鼻尖。“我也不想借花献佛,不过你这么开心,我也完成任务了。”

“什么意思?”

“我还以为你认出来了,这花是从你家前院摘——别,千万别哭,我开玩笑的。”

充盈的泪水很快汇聚成一颗泪珠,从林玲的眼眶里溢出来了。她当然知道这花不是从她家前院摘下来的,花瓣还这么新鲜,除非是他空运过来的。可是他的话勾起她强烈的思乡情绪,瞬间吞没了理智。她突然间好想家,好想爸爸妈妈。

“你看这花多新鲜啊,我在来的路上看见这花长得好,左边摘一朵,右边掐一枝,到你面前就成一捧了。今天是你生日,今天怎么表现,就预示今年都会是什么表现,你可别再哭了。”

谁哭了,她想要反驳,但一张嘴,泪水流进嘴里,咸咸的。她用手抹了一把脸,很是难为情。“都是你惹我的。”

“好了,是哥哥不好。”他搭上她的肩,带着她往校门外走。“哥哥带你去划船好不好?小妹妹又长大了一岁,哭鼻子多羞羞啊,来,擦擦脸。”

他说话的语气完全是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子,她很气恼,却忍不住笑了,支起手肘去撞他。“讨厌。”

南方人少有不喜欢水的。林玲在学会游泳之前还是之后都被水淹过呛过,但是这些经历丝毫不影响她对水的可敬可亲之情。坐在船上和身体浸在水里的感觉自然不一样,不过此刻她漂在颐和园的昆明湖上,胃里正在消化张晓阳从家乡带来麻叶子(用炒米和麦芽糖混合在一起做成的小吃,通常切成薄片食用),湖水将她与世界分割开来,又留张晓阳来陪她……闲适惬意之感犹如清洌的湖水沁入心脾,她好希望今天的太阳不要落下去。

林玲趴在小木船的船舷上,双手沾了水往野蔷薇花瓣上甩。张晓阳表示要帮忙,拿着花就要往水里摁,林玲立刻抢了回去。他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走进船舱,躺在甲板上,双手枕头,两眼看着竹片编织的船篷出神。

她侍弄够了,拿出手机给自己和花拍照,偶尔有几个镜头是对着张晓阳拍的。很快地,手机就提示电量不足了。

她见张晓阳太久没动静,开口问:“你睡着了吗?”

“没有。”

“我们要在这里漂多久?”

“厌了?”

“没有啊,蓝天白云,青山绿水,也对得起跷老师们的考试复习课了。”

“现在说得潇洒,挂科了可别怨我。”

“怨你又不能把我挂掉的课补回来。”过了一会,林玲又问:“白娟知不知道你来北京?”

“你和她平常不联系吗?”

“我们一般在网上聊,这两天我上线都没遇到她。”

“她知道。要不是因为她跟着导师做课题走不开,就跟我一块来了。”

“她有没有什么话托你告诉我?”

“你不问我差点忘了,她让你多准备点北京的土特产,让我带回去给她解馋,尤其是那什么,呃,北京烤鸭,她说那个鸭子肥而不腻,脆而不焦,很合她胃口,可以多买点。嗯,记得要挑麻辣味的,她喜欢重口味。”

“这臭丫头还真不客气。哎,对了,你来北京这几天吃过新鲜的北京烤鸭没?真空包装的鸭子味道完全没法比。”

“水里游的东西我都不吃。”他吃海鲜过敏,几乎对所有的水产类都不吃了。

“鸭子跟鱼不一样。”

“我看到的是它们一样的东西。”

“那田鸡是两栖动物你又吃了。”

“田鸡没毛。”

“牛羊猪鸡,哪种都有毛你还吃?”

“我又不是吃它们的毛。”他醒悟到什么似的,突然坐起来,颇有兴致地看着她。“你是要请我吃饭吗?”

“款爷在此,我哪敢坐东啊。”

“可以的。你请的我什么都吃。”

“砒霜炒饭吃吗?”

“还有别的吗?”

“有啊,鹤顶红炖汤。”

“哇喔,你想谋杀——”他挪了挪位置,懒懒地靠上船篷。林玲觉得他是想避开谋杀后面的“亲夫”。“好歹也弄出点花样来啊,砒霜和鹤顶红都是同一种东西,它的学名叫三氧化二砷。人人都知道砒霜有毒,却不知道它能治疗绝症呢。”

“你对这个还有研究?”

“我最近研究了几本侦探小说,杀人手法千奇百样,但最简单有效的还属砒霜,它无嗅无味,杀人于无形,在配上作者的奇思妙想,简直绝了。我可以教你几招。”

“我学这个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东西我最不喜欢了。”林玲很想把刚才的话题绕到情感上去,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你什么时候爱看小说了我怎么不知道。”

“专业书看多了,换个口味调节一下。我最喜欢的是密室谋杀案,它需要一个巧妙而恰当的建筑场景作为依托,很能开发人的想象力。”他不无炫耀地补充道:“建筑师也可以很浪漫。”

“那你看出什么门道来了?”

“效果不错,我发现自己有当侦探作家的潜力了。”

“哪方面的潜力是你没有的?”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真的哎,完了,我发现自己太完美了。你说上天会不会嫉妒啊?”

“那你肯定是上帝最不待见的那个。”

“为什么?”

“每个人都是上帝咬了一口的苹果,缺陷越大的人说明上帝越偏爱。”

“呵呵,那是西方的神,东方的圣人都是完美的化身。”

“你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还圣人呢,分明是个贱人。”

“贱人也有贱人的好处。你看韦小宝够贱吧,一生荣华富贵,娇妻美妾,简直是所有贱人的表率。”

“这你也信?那是武侠大师虚构的人物。”

他们在湖上漫无边际地漂,也漫无边际地聊,比朋友多了一些亲热,比兄妹多了一点暧昧。

林玲收拾停当,在校门附近的冷饮店等待时,离约定的时间还差半个多小时。张晓阳送她回到学校快两点了,在校门口分手时,张晓阳叫她好好休息一下,六点再来接她出去玩。她利用这段时间洗了澡,换了一条印花连衣裙,又去理发店弄了个一次性烫染,把头发弄成饿酒红色的大波浪卷发。她希望自己不要弄得太隆重,却又听从造型师安排,化了自然妆。化好后她对着镜子照了半天,造型师再三保证她只是看起来显得更加精神,而漂亮是因为她的天生丽质,她才作罢。

她心不在焉地拿着勺子在烧仙草里挑来挑去,半天才往嘴里喂上一口。张晓阳要来这边来实习令她心花怒放,面试结果还没下来,但她丝毫不怀疑张晓阳留下来的能力。她早已厌烦了和张晓阳的暧昧关系,不免对今晚的约会有所期待。现在再看他们的婚约,更像是父辈间的玩笑,是否成真还得看当事人的意愿。她不知道恋爱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张晓阳是一颗璀璨的明星,人长得帅,头脑灵活,能力很强,而且很了解她的喜好,对她也好,如果能把他发展为自己的男朋友,一切就完满了。

手机一响,她立刻接了起来。“你到了?”

“是我,陆清垣。”

“哦。有事吗?”

“听说你想听《花木兰》的音乐剧。我刚好弄到了几张门票,今晚你跟我们一起去听吗?”

“真不凑巧,我今晚已经有其他安排了。”

“那只好改天了。”对方顿了一下,“我有东西给你,你在宿舍吗?我过去找你。”

“不在。”她犹豫了一下,“我在校门口等人,一会就走了。”

“南门吗?”

“不是,北门。”

“等我五分钟,我马上就到了。”

不等林玲拒绝,对方已经挂电话了。她要是说南门就好了,还以为北门会离他远点呢。这个时候她非常怕陆清垣来搅和,惹张晓阳误会什么。不过林玲眼中的一根筋在宋晓蝶看来其实是厚颜无耻,认为他是扮猪吃老虎。林玲可不敢对他有这么高的评价,一个宁愿复读一年也要学数学专业的男生,脑子里会拐弯的大概只有平方根、微积分之类的符号了。

林玲拿上手提包走出冷饮店,热气立刻扑面袭来。她朝空气挥了挥手,朝校门口走去。不知道陆清垣要给她什么,这时候张晓阳的电话也打过来了,他在女生宿舍前等她。

“我已经在北门口了。”

“好的,我五分钟内到。”

又一个五分钟。

她站在校门前的树荫下左右张望,盼望陆清垣赶紧出现,然后在张晓阳到达前消失,她可不敢想象要张晓阳陪她等另一个男生的情景。

一辆奔驰车从旁边开过去,她扫了一眼,车里的司机有点像张晓阳,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她回头看见陆清垣向她跑来。

“你今天真漂亮。”

“谢谢。”

他手上拿着一个米色的包装盒,这应该是要给她的东西。她等了一会儿,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她想快点把他打发走,又不能直接开口要东西。“今天真不赶巧,其实我挺想去听《花木兰》音乐剧的,不过我有其他安排了。”

“我是想早点打电话,不过你的电话一直打不通,胡嫚说你一早就出去了,联系不上你。”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手机没电了,我下午回宿舍才发现关机了,开机后我看到来电提醒——”她发现还要解释看到提醒不回电话的原因,于是硬生生地转移了话题。“你不是说有好几张票吗?少我一个应该也没关系。你不如去叫上唐双双吧,她跟诗语的关系也很好。”

陆清垣神情困惑,没有跟上她的思路。她正要解释,听见校门口有人叫她,她转头看见来人,一时忘了说话。

张晓阳穿着明黄色的Polo衫和蓝色牛仔裤,顶着一头做了定位烫的蓬松头发,把他脸上的棱角也称得柔和了。他右手插兜,左手食指勾着一个钥匙圈举在空中旋转。逆光中,张晓阳周身发虚。林玲产生了错觉,仿佛他在发光。

张晓阳上下打量她一番,露出满意的笑容。她也会意地笑了。

“才几小时不见,这变化大得我差点不敢认了。”

“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你的风头盖过去了。”她向旁边努努嘴,示意他看向一对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情侣。那个女生走过去了还频频回首,对上张晓阳的目光,她的脸唰地红了,扭回头加快了脚步。

“妖孽!”

“说谁呢。”张晓阳看向陆清垣,“不打算给我引荐一下你的——”

“陆清垣,数学专业的大二学生。”林玲说,“这是我老乡张晓阳,你前几天还见过的。”

令林玲意想不到的是,陆清垣主动伸出手。“幸会。”

张晓阳伸出手跟他握了握。“幸会。”

看到两人的手象碰到静电似的倏然分开,林玲才记起来,她是希望在张晓阳出现之前陆清垣就离开的。

“准备好了吗?”张晓阳展臂搭上她的肩膀,转头问陆清垣:“我们要去酒吧,你也一起来吗?”

林玲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怎么能跟他客套呢。“他买了话剧票,要跟同学一块去看音乐剧。”林玲这话是对张晓阳说的,实则是在提醒陆清垣。

“没关系。话剧也不是非看不可。”

林玲瞪大眼睛看着陆清垣,他是不好意思拒绝,还是认为酒吧比音乐剧更有吸引力?

“那就一起走吧。”

张晓阳收回手臂,率先往校外走。他出了校门,在路边的一辆奔驰车旁停下来。C200K型号的奔驰车身颜色是泛蓝的钻石银,无论是色泽还是车型都是林玲喜欢的款式。她以为张晓阳只是在欣赏这辆车,他摁了下刚才把玩的遥控钥匙,汽车周身的车灯闪了一下。

“这车真漂亮,你从哪搞的?”林玲问。

“借的。”

“你还会开车?”

“你见过我有什么不会的吗?”

“不会的东西怎么见?”

他打开后排右边乘客座的车门,“请吧。”

林玲转头对陆清垣说:“你先上。”

陆清垣推让着被她塞进车里。她“嘭”地关上车门,绕过张晓阳,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坐进去,关门时见张晓阳还站在原地,“阳阳,还不走吗?”

“就来。”张晓阳打了一声呼哨,绕过车头,坐进驾驶座,系安全带时犹豫了下,凑近她耳语:“阳阳,你还能叫得再恶心点吗?”

她同样压低声音说:“行啊,反正恶心死人又不偿命,你看小阳阳怎么样?”

他夸张地抖了抖,恢复了正常音量。“随你喜欢,小玲儿,不过先把安全带系好。”他伸手扯过她右边的安全带系上,完了还朝她眨眨眼。她顿时感到寒风肆虐,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此前无论是否有外人在场,他们从没如此刻意地打情骂俏,此时她不想陆清垣的出现惹得张晓阳不快,稍微暗示了一下,张晓阳马上反应过来了。她是不是还能再主动一点呢?

“我们去哪?”车子启动后她问。

“到了就知道了。”

之后谁都没有再说话。林玲感到车里的气氛越来越尴尬,希望快点到达目的地,但是道路上车流如注,根本跑不起来。

陆清垣借着堵车的话题,渐渐和张晓阳聊开了。林玲正襟端坐,目不斜视,直到有只手拍了拍她的胳膊。张晓阳说:“累了就睡会,还得一会呢。”

林玲点点头,闭上眼睛,没多久就睡着了。她醒来时车还在路上走,不过顺畅多了。

“怎么还没到?”

“我走错路了。”

她回头看看后面的陆清垣,他点了点头。

“啊?你不是按原路返回的吗?”

“都是因为你鼾声太大,吵得我无法集中注意力。”

“胡说八道。我睡觉从不打鼾。”

“你看,这不就到了嘛。”

张晓阳把车停在一间小酒吧前。酒吧内外无光,貌似今晚不营业。

张晓阳打开酒吧的玻璃门,带着他们走进黑漆漆的甬道。突然眼前一亮,几十多张热情洋溢的笑脸围住他们撒彩纸屑,齐声喊“生日快乐!”

林玲有密集恐惧症,一时反应不过来,愣在原地。

张晓阳搂住她挡在前面,同时低声对领头的人说:“谁让你们这么干的,赶紧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张晓阳带着她坐到一旁的沙发上,接过别人递来的可乐转给她。“你没事吧?”

她的手还有点发抖。“瞌睡完全醒了。”

“那就好好玩。”

林玲认出了耿长乐和高进。他们是张晓阳的高中同学,曾经在张晓阳组建的乐队里当贝斯手和鼓手。当时,张晓阳玩吉他投入的精力太多,导致成绩下降。张叔发现原因后,砸了他的吉他,发话说只要他考上省城大学,玩上天都不管他。张晓阳考上省城大学,那时他对音乐的热劲消得差不多了,只是依然喜欢和搞音乐的玩在一起。他们两个高中毕业后结伴到北京打拼,又组成了新的乐队,在各个酒吧里巡演。除了乐队成员,这里剩下的都是乐队的忠实粉丝,女生居多。

他们和林玲寒暄了一会,就要回到后台为表演做准备,把张晓阳也带走了。

酒吧不大,进门右手边就是吧台,吧台对面的舞台占去了四分之一的空间,在吧台尽头,有个比舞台稍微大点的舞池。所有的人都坐到吧台和舞台之间的沙发上,等着看表演。

没多一会,所有的灯光都灭了,舞台的灯光骤然亮起来,临时组建的乐队已经各自就位了。张晓阳背着吉他抱着话筒用粤语说了一番感慨兼感谢的话,惹得台下的人频频发笑,最后他说回普通话,“接下来,我唱的第一首歌送给林玲女士,一首永不过时的经典歌曲,《光辉岁月》。”

……年月把拥有变做失去,疲倦的双眼带著期望,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风雨中抱紧自由……

张晓阳把颤音部分处理得非常到位,到最高音时用到了假唱,显得别具一格。这是他最喜欢的歌之一,也是林玲最喜欢听他唱的歌。林玲坐在观众席上,心中的不快渐渐消失了,充满了感动。其实她希望今晚的活动能私密一些,利用生日的特权做出点突破。林玲瞟了陆清垣一眼,他安静地坐在她旁边,神情专注地望着舞台。林玲很怀疑,在他眼里,这和观看音乐剧是否有区别。

张晓阳唱完一首歌,把吉他还给主唱,走下台坐到她沙发的扶手上。“我唱得怎么样?”

“你想听实话吗?”

他扬了扬眉毛。“今晚你是主角,你做主。”

“去吧台帮我拿杯酒来再告诉你。”张晓阳起身走向吧台。“等等,你都没问我喝什么。”林玲起身追了上去。

酒保长得白白净净,是个在酒吧打工的大三学生。林玲拿着酒单研究,发现上面的可供选项不多。张晓阳直接替他们点了两杯啤酒。

“我不要啤酒,给我来一杯‘深水炸弹’。”

酒保往吧台上放啤酒的动作停住了。

“许哥,你别理她。忙你的吧。”

许哥把酒放到吧台上,招呼别人去了。

林玲不满地端着啤酒喝了一口。“这一晚下来花费不少吧。”

“酒水钱能有多少。”

“场地费呢?”

“免费。”

“免费?”

“我原计划是打算带你去海边玩的。不过听长乐他们说,这家酒吧老板要把店子盘出去,房租交到了月底,现在已经不营业了。老板允许乐队在这玩到月底,水电费自己出,卖出的酒水钱归老板。他们说有空可以带你过来玩。所以我借了辆车,免得太晚了你回不去。”张晓阳喝了一口啤酒。“你马上就要期末考了,也不能太耽误你复习。”

“去海边玩多好啊。”林玲嘀咕。

“你说什么?”

林玲正要回话,被人打断了。

“张晓阳,你真是太帅了。”张晓阳应声回头,一只拳头落在他的左肩。来人是长得象男孩的女孩,头发超短,耳朵上打了无数个耳钉,T恤和牛仔短裤上到处挂着指头宽的布条,不知道是自带还是后期加工的。

她的热络劲弄得张晓阳一脸茫然。

“你是?”

“哦,你没见过我,我可听闻你的大名很久了,长长经常提起你。”

“长长是……长乐嘛,他就喜欢胡侃。”张晓阳转头对林玲说:“你刚才不是说想唱歌吗?我陪你过去。”他不容分说地拉着林玲走了。

林玲很想有个清静的地方和张晓阳独处,可不是被人插话,就是张晓阳被拉去唱歌去了。连让她一个人在吧台前清修都不行,总有人来搭讪。陆清垣也不甘寂寞地过来凑热闹,又招来了一阵蜂蝶,她只好拿着酒杯换地方了。

啤酒喝得她飘飘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柔和起来,生日歌响了起来。周围的人打着拍子跟随音乐一起唱。张晓阳端着蛋糕走到她面前,蛋糕上插了一只点燃的蜡烛。

“生日快乐!”

林玲一口气吹灭蜡烛,张晓阳想挡都来不及了。“还没许愿,怎么就吹蜡烛了。”

“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她想绕开蛋糕抱住他亲一口,这比任何语言都干脆明了。可惜动作不够快,张晓阳转身把蛋糕放在桌上,把手中的塑料刀递给她。

她错过了最佳表白机会。

林玲分完蛋糕,张晓阳递给她一个比巴掌大点的方盒子,外面包了一层紫金色包装纸。“送给你的。”

她接过来掂了掂,很轻,又摇了摇,没有响动。“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呀?”

“装着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

林玲撕开包装纸,露出一个红色绒面礼盒。她的心突然怦怦地跳得很快,双手颤抖地打开礼盒,一块玫瑰金手表嵌在黑色的天鹅绒布上,光影流转。“是手表。”

“也是时间。我给你戴上。”他从盒子里把手表拿出来。“我希望能管十年,也许用不了那么久。”

棕色牛皮表带扣在中间的扣眼上,长短刚刚好。林玲看着手表愣神,他这么了解她,却没给她最想要的。

林玲的不快写在脸上,气氛有些冷场。站在旁边的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看不下去了,替她打抱不平。“杨兄弟小气吧啦的,送块表连四年都不能保证,现在买个地摊货手表都能用上两三年好不啦。”张晓阳把“十”发成了平舌音,女孩不了解他们方言的特点,以为他说的是“四”。

耿长乐显然跟那个女孩很熟,打趣道:“来,跟我念,十是四,四是十,十四是四十,四十是十四。”

“你要死啦。”女孩在众人哄笑中追着耿长乐打。

“谢谢。”林玲笑了一下,“手表很漂亮。”

“你喜欢就好。”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这晚她收到了四份礼物,张晓阳的两个同学和陆清垣各送了一个包装好的小盒子给她。她一齐放进手提包里,很快就分不清哪个是谁送的了。张晓阳送她手表似乎想暗示什么,可是林玲不愿深想,体内的酒精催促她赶紧行动,表不了白让她非常不甘心。

理智还在束缚着她,人太多,环境太吵,被拒绝了怎么办……张晓阳带她站到舞台上陪她唱梁静茹的《丝路》时,她望着星光璀璨的他,极度的渴慕令她心口隐隐作痛,可是堵在嗓子眼的一句“我喜欢你”却怎么都喊不出口。

林玲从酒精中找勇气,敬酒、赌酒,来者不拒。等她感觉不到地心引力,脚象踩在太空时,她终于挣开了所有的束缚,向舞台上的张晓阳走去。半道上绊了一跤,她发现趴在地上很舒服,顿时就不想动了。可是有人非要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她反抗无效,于是就嘤嘤地哭了。这种哭很磨人,但极具威力。小时候她的要求被父母拒绝时,她就这样哭到父母改变主意为止。这次的要求很简单,可是没人满足她,她一直哭到睡着。

没有实现的心愿在梦里继续。她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发现周围好安静。她挣扎着从沙发上坐起来,看见还有个人背对她站在吧台边,她顿时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好笑,张晓阳怎么会丢下自己不管呢。终于让她逮着机会了。林玲猛地站起来,立刻感到天旋地转。她跌跌撞撞地走向吧台。张晓阳也喝多了,身体晃来晃去,连带着吧台都跟着晃起来,害得她也走不稳了。

“其他人都走了吗?”

“你醒了?”他转头看见她,快步朝她走来。“感觉怎么样?”

“眼睛睁不开。”

“你哭得太厉害了,睡一觉就好了。”他扶住她的双臂。她的头依然歪来倒去。

林玲费了很大的劲才攀住他的脖颈,克制胃液翻涌的感觉,咬着舌头说:“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喜欢我?”

“嗯。”

“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女朋友了,好不好?”她说完,吃吃地笑起来,尽力表现出自己可爱的一面。

他沉默了一会。“好。”

成功了。林玲仰起头,阖上沉重的眼皮。“张晓阳,吻我。”

她感觉到张晓阳呼出的热气打在脸上,可是她等待的吻却迟迟没有落下来,是不是因为她不敢相信张晓阳会吻她,所以连梦里也想象不出被他亲吻的感觉。

梦境一转,张晓阳和很多人打起来了。她在旁边助阵,把手边能抓到的东西一一朝敌人的阵营砸去。可是架打完后,张晓阳反而骂她:“什么都敢扔,你知不知道会出人命啊!”

“我也是条命,你拿去赔好了。”林玲气愤地推开他,扑了个空,一双有力的臂膀从侧边接住了她。她闻到混合了汗水的清冷香味,这是她记忆中最熟悉的气息。她立刻象牛皮糖一样黏住他。对方想推开她,她抱得更紧了,头在对方结实的胸膛上蹭了蹭,满意地闭上眼睛。耳边好像还听见他叹息似的说,“林伯要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非得打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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