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讲话的阿箕
阿箕回到泰宁街已经是五点多了,街上家家户户都开始生起火来准备煮饭,狭窄的巷子两边坐满了洗米洗菜的主妇。楼道口,宋阿婆刚用锡壶打了一壶水,扶着腰生起了蜂窝煤准备烧开水。
好呛人,阿箕这样想。但他决计不会这么说,他本是个不善言表的人。
捂住鼻子快速地上了楼梯。开了门,却看到二婶二爹坐在沙发上,严老大翘着腿坐在沙发上,一手抽着烟,一面在与二婶二爹聊着天。
听到门响,厨房的严英拿着把正择着的芹菜出了来,看着阿箕进了门,便对严老大喊了声:“爹,哥回来了,收拾下准备吃饭咯。”
严老大灭了手上的烟,准备搬凳子吃饭,却看着阿箕径自往房里走。“就吃饭,往哪地去?”严老大的声音有些大,这句已然是呵斥。
“放包。”阿箕应付了声。
“放包未必就要放在房里,包里有么事财宝,我要偷你的是呗?”严老大摔掉手上的烟头,声音又大了几分。“你也不看看你一个月挣几多钱,我一个老头都快比你搞得多了,这屋里还有谁能要你养,等你来养早饿死了,尸体都烂在扁担山了。”
“我又冒说么事,未必放包就不行了。”阿箕的语气显得些许不耐烦。
“还敢叫板是不?要不是今日里二爹一屋的在这里,我真的要拿皮带来打你”。
严老二拉着大哥坐在了沙发上,二婶子看着吵了架,却进了厨房帮严英煮饭,严英要出来,也被二婶子拉住了。
“少说句,阿箕,儿子同老子吵架,天下冒得这一回事。”二爹对阿箕这样说到。
“我的话还不少么?”阿箕想这么说,可他又吞下了这句话。
“话少,你也不看看,他一年说几句话,多大的伢,都不想到叫二爹二婶,一个磨子丢出去,压死了出不来个屁。真不晓得他是么样在讲台上教书的。”严老大气急了,话说完了已是喘着气。
眼看老爹和哥越吵越凶,严英忙端了一铫子藕汤出来。
“吃饭了,么吵啦!”严英笑着脸端上了桌,又上前挽了她老爹的手,严老大半推半就跟着女儿坐上了桌。
二爹也径直坐在了下首,二婶子与严英继续上菜盛饭。三个炒菜都上了,阿箕却还在对着客厅的墙岿然不动。严英有些不耐烦,却还是笑嘻嘻地上前拉着大哥的衣服,让他过来吃饭。
阿箕不理严老头,却少不得理一理自己的妹子。跟着妹子坐在了桌角,拿起只碗,也不夹菜,只是赌气胡乱扒饭。
阿箕坐下来的时候,严老大显得有些不忿,眼睛只瞪着阿箕,屠宰场帮工的他总是让人产生许多的畏惧。
“好啦,大哥,莫跟子侄生气。”二爹在一边说道。
二婶子坐在严老二左手边,夹了口芹菜放在了嘴里,不等嚼完就开了腔。
“大哥,我记得阿箕他是属狗吧!”
“可不是狗么?”严老大说罢又咽了口菜。
“我是狗,未必你脸上就有好多光彩。我要真是狗,你这老狗也跑不脱。”阿箕含了口饭,已然有些生气老爹的言语。
“啊呀呀呀,那可是不得了么。”二婶子说到这,胖胖的脸上有了光彩,眉毛愈发地与她新烫的卷发飞舞了起来,她也愈发的有了精神,不大的餐桌已然成了她的表演场地,阿箕他们四人成了观众,灯光下的严二婶扭动自己的身子,好似在做一场不比寻常的演出。
"属狗的,过了年怕是有二十八了吧!大哥,不是我多嘴,阿箕也是时候谈朋友了。"
"谈朋友,也得有人肯要他啊。"严老大神情有些激动,"他这副样子,怕是瞎子也断不肯要的。"
"我未必连你就比不上了。"阿箕不免又在心里想到。
"当时猪油蒙了心,放他去读师范,结果连个编制都捞不到,只能做个穷的叮当响的代课先生。"严老大捶了捶桌子,叹了口气,好像要做出什么痛心疾首的样子。"街东头那卖麻油的王瘤子他小儿子,以前那是多破落啊,连个高中都没上,现在还在汉口买了房。搞得现在老子还要受那王瘤子的气。也怪自己冒得个好儿子,争不了气。"说罢,举起杯子,杯中白酒一饮而尽,倒是显得说不尽的悲壮。
老汉口的房子,多半是拥挤闭塞的,严家的房子狭小破旧,昏暗压抑。天花板上的墙粉裂开的不成样子,白炽灯吊在正中央,黑蒙蒙的灰尘布满了玻璃。
灯光是昏暗的,阿箕是压抑的,此时的他,似乎一层一层地被人扒去衣服然后放逐在泰宁街街头,他受到了打击、侮辱。他想据理力争,想慷慨陈词,想出其不意的连珠炮的发起语言攻击,来保卫自己的人格阵地。
他依稀记得毕业时是严老大眼红老师们的生活,便命令式地向阿箕发出了宣告,阿箕刚想说一个字,便迎来了一个巴掌。阿箕想到这,行进在牙齿处的话又被吞了回去,喉头一阵抖动,一切归于寂静,好像阿箕什么都没想过似的。
阿箕想一切归于平静,彼此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随这老屠户跟着长舌妇乱嚼什么,自己上过大学,本是不必与小市民一般计较的。与其红口白牙争取一时长短,倒不如吃几口饭饱肚子实在。"他这样想。
但阿箕喉头的那一阵抖动,却出卖了他,容不得他想息事宁人。严老大发了怒,直来直去的屠户却生了个唯唯诺诺的懦夫,这怎么不令人起火?"真烦,养了这样一个没用的儿子!"
"啊呀。"长舌的严二婶吃了惊,忙站起身来,等严英放下碗起来时,严老大的碗已被他自己碎了个稀巴烂。
这一声响,阿箕是吃惊,并从心上生出几分畏惧来。但他此时不敢再奏一声,扶着碗的手不知要放在哪似的,而桌下无人见到的两只脚,此时正在互相踩踏,来来往往,片刻不休。
此时的空气是急迫的,严英想说了两句俏皮话来让大家继续坐下吃饭,却又不知道该讲什么。严二婶子眼看自己挑起事端,心下有些没趣,因此也是默然不语。
"翅膀硬了,想顶撞老子是吧?是吧?啊?我哪点对不起你,给你吃,给你穿,没让你冻着饿着,养你这么大,多大一个人,未必连句重话就说不得?让你这小祖宗当着人家摔脸子给你老子看,你老子我丢了面子,未必你就好有光彩?"
"我又冒说么事。"阿箕虽是有几分畏惧,却还是装作镇定,扒了几口饭,回答到。
"放屁,你冒说么事,你心底想的那些花花肠子我可都是清水下杂面,了解的很。"你是不是看我好不顺眼,我算是你眼中的一根刺呗?上辈子造了孽,生了你这样一个伢,赶不上你妹一半的晓得事。就这闷肚子屁性格,老子看的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