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阳历新年第一天,空气里流动着节日的喜悦。
我在派出所值班,傍晚时分,出警处理了两起社会青年小纠纷。
都是皮外伤,没有造成大的损失,带到所里教育了一通,然后放他们离开。
时钟敲过十二点,我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一个夜晚即将平稳地度过。
作为民警,巴不得接警越少越好,最盼望的就是社会安定祥和,生活井然有序。
内心踏实了,正准备背靠椅子眯会眼,突然接到警情,茆舍村六组有人在打架,我即刻和同事赶过去。
到了那儿,我哑然失笑。
这个茆东家算是奇葩,仅仅半年时间,茆三婶就报警五次。
茆三婶坐在地上,一手拽住茆东的裤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白眼狼殴打亲娘老子,要遭天打五雷轰。
在寂静深夜的衬托下,哭声显得既混浊又尖锐。
我一句话不问,只是狠狠地瞪了茆东一眼,然后上前拉三婶起来,她的手虽然瘦骨嶙峋,却异常有力,像铁锚一样紧紧地钩住茆东的衣服,怎么也掰不开。
茆东也不甘示弱,高声大嗓地指责三婶出尔反尔,用心险恶地破坏他的婚事,嘴角说出白沫,脖子上青筋暴突。
两个人恶语相向,面目狰狞,恨不得生脱活剥了对方,假如不明就里的人看到这个场景,保管认为他们是生死活对头,而不会相信他们是嫡亲的母子。
按照这个架势,车轱辘话就是骂到天亮,也不会分出个好歹,而且,这样扯着嗓门大喊大叫,很大程度地扰乱了周围邻居的清静。
我朝两个同事使一下眼色,然后,三人一起用力,把茆三婶往外架,把茆东朝外推,同时说着扰民要带所里关禁闭的狠话。
突然之间,三婶松开了手,茆东也停止了大吼大叫。
02
我和茆东是高中同学,我警校毕业后,先是在县城工作五年,去年春天才调到茆舍村所在地派出所。
一天在路上碰到茆东,才知道他就是茆舍村人,大专毕业后,在市汽车厂上班。
茆三婶知道了这层关系,几次到所里找我,说我认识人多,让我帮助茆东介绍对象。
侧面打听,茆三婶因为身体原因,直到37岁高龄才生下茆东,宝贝得不行,真的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邻居们还告诉我,三婶是个苦命人,为了能怀上孕 ,没少折腾,几乎就是个药罐子,儿子生下来,苦日子也到头了吧,不成想,在茆东三岁那年,他爸突发脑梗,一命呜呼。
三婶不但要一把屎一把尿地抚养茆东,还要长年累月地照顾瘫痪在床的婆婆。
等到婆婆去世,她轻松了许多,可也年过六十了,又开始四处打工,拼命地挣钱,为儿子买婚房作准备。
眼看首付攒得八九不离十,三婶欢天喜地跑去售楼处看房,可是临到摇了房号交押金时,才发现卡上的钱都被茆东偷偷拿去投资,亏得一毛不剩。
三婶怎么会防备自己的儿子呢?银行卡就放在木箱子里,钥匙搁在五斗橱的抽屉里,卡密码设的是茆东的生日。
竹篮打水一场空,三婶差点一头撞在墙上。
骂过哭过,强悍的三婶又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地埋头挣钱,无奈,三婶的体力大不如从前,而且,光靠死力气,能挣多少快钱呢?
03
晴一天,雨一天,时间不等人,眼看茆东即将跨进三十岁的门槛,这在农村是超标大龄青年了,三婶急得不行,四处央请七大姑八大姨给儿子说媒。
几年时间,茆东也陆续跟几个姑娘见面,可因为性格和家境等原因,总谈不拢。
白琴姑娘是个例外,和茆东一见面,两人就看对眼,快水到渠成时,突然得了红斑狼疮,定亲的五万元彩礼也悉数被投喂了医院。
都说这白琴心眼好,当初不计较茆家贫寒,生病后又不肯拖累茆家,主动提出退婚,至于彩礼,只要人不死,肯定不赖账。
三婶一头栽倒病床上,儿子这就要娶亲,结果,鸡飞蛋打一场空,还有那五万元,是她牙缝里抠出来汗珠里摔出来的,有多不容易,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没过几天,三婶又佝偻着腰,门前屋后拾掇着蔬菜,推上小街叫卖了。
快70岁的人了,应该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然而,三婶不行,茆东一天不结婚,她肩上的担子一天没得法子卸下来。
终于有苦尽甜来的一天,去年四月,茆东村接到拆迁的通知。
因为地处市郊,几代人居住的老房子面积又大,三婶家所得的安置补偿,除了分得市郊的大套住房,还有一大笔现金。
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翩翩飞,上门给茆东说亲的人来来往往。
茆三婶皱皱巴巴的脸,终于笑成一朵向阳的菊花。
04
然而,好事多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三婶第一次报警,说家里进了外人,赖着不肯走。
我们很快来到三婶的新套房。
“你这个来路不明的骚货,凭什么吃我家住我家,还赖着不肯走?你赶快出去,滚得越远越好。”三婶斜着身子,正把一浓妆艳抹的女子往外拖,女子则紧紧抓住桌腿往后倾。
茆东在一旁骂骂咧咧,同时摔盘子砸碗,一地色彩艳丽的胸罩、内裤和狼藉不堪的化妆品。
我们大声呵斥,他们才停止动作。
茆东告诉我,他在网络上结识该女子,然后,由线上的热聊变成线下的同居。
茆东说着说着,转过身气哼哼地指着三婶,“我就不明白了,光棍条子的时候,天天催促我相亲,现在人带回来了吧,又容不得人家,哎,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茆东,她还是你母亲吗?你怎么讲话?太没大没小了!”我疾言厉色。
“赵警官,你得替我作主啊,我快被这两个人气死了。不知道从哪儿跑来的货色,整天不是吃喝玩乐,就是从网上买东西。你看看,你看看,房间里被她买的快件都堆满了。”三婶边说,边把我往里领。
确实,房间里堆满各色各样的包裹,外人咋看,以为是仓库呢。
三婶抹了一把眼泪,“他在汽车厂的工资不低,我一年到头看不见他一分钱不说,现在又弄出这么个洋腔屁调的女人,整天窝在家里,不但吃我的喝我的,还变着花样跟我要钱买买买。我这几两老骨头,能经得住他们啃几天?”
老人声泪俱下,我不由得一阵辛酸,想起我含辛茹苦的母亲。
我绷着脸转过头,叫外来的女人拿出身份证。
05
外来的女人吞吞吐吐,一会儿说证件丢了,一会儿又说证件落在老家,隔天寄过来。
我郑重其事地告诉茆东,跟什么样的女人谈恋爱是个人自由,但是不能强行居住老人的房屋,更不能理直气壮地啃老。
我把女子带回所里进行相关调查,暂时没有发现不良记录,便叫她离开。
三天后,我在菜场碰见三婶,她不由分说把豆角和茄子往我手里塞。
我婉言谢绝,因为我吃食堂不做饭。
她笑着告诉我,那外地女子已被赶家门,并要我帮着茆东物色正经姑娘。
我以为三婶的生活从此风平浪静,谁知道,时间不长,三婶又几次打电话给我。
茆东先是嫌工种辛苦工资又低,闹着要辞职离岗,三婶阻拦不住,让我劝说茆东。
我三番四次地劝说,终于起了效果,可是,按下葫芦起来瓢,茆东放弃辞职的念头没多久,又冒出兼职开家常菜馆的想法。
三婶死活不同意,她太晓得儿子是怎样的一棵葱。
茆东三天两头找三婶拿钱投资菜馆,一个死命要,一个死命不给,于是,吵得不可开交,茆东甚至在气头上把三婶推搡在地。
三婶又请我“管教管教”她这个儿子,我自然狠狠地数落茆东,不管怎么说不能动手打人,何况是生养的母亲,简直大逆不道。
这件事情过去了大概一个月,三婶主动来所里找我,咨询未来的儿媳办理户籍的事,并笑嘻嘻地告诉我,这个元旦儿子媳妇拿了结婚证后,就把拆迁房过户给他们。
我连忙说着恭喜的话。
望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我在心里默默祝福,这个为儿子操碎了心的老人被生活善待。
然而,这个元旦,茆东不但没有结婚,他们母子又一次吵得沸反盈天。
06
听说要关茆东禁闭,三婶立刻掉头为儿子说情。
我知道她是被宝贝儿子折腾得没法子了,或者是心力交瘁了,只为了吓唬吓唬儿子,才选择报警。
可怜天下父母心。
网上的女子走了半个月,茆东把那个白琴带进家门。
白琴早就治好红斑狼疮,并且对茆东一直念念不忘,只是因为没有凑够本该归还的彩礼钱,才迟迟没有主动联系茆东。
白琴话音刚落,三婶就笑细了眼睛。
这个白琴,当初没有嫌弃茆家贫寒,还一个劲地对茆东好,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倘若当时不介意她生病,说不定她和茆东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这件事上,三婶当初也有愧疚,人都自私,她也怕娶个病怏怏的媳妇回家,整天泡在药罐子里,所以,当白琴主动要求解除婚约,她也就顺水推舟,至于她没有对那给出的彩礼紧追不舍,也是因为觉得自己做人有失厚道。
兜兜转转一圈,茆东和白琴又走到一起,这是老天开眼了,三婶放下手里的事,赶紧为他们操办婚事。
至于,茆东提出再给白琴十万元彩礼和把新房过户给他俩,三婶一口答应,房产迟早要给儿子媳妇,她这副棺材瓤子还能活多久?
人逢喜事精神爽,抠抠索索大半辈子的三婶当即决定奢侈一回,约上弟弟一家三口,这个周末去饭店大吃一顿。
吃饭桌上,小侄女把合照发了朋友圈。
当天晚上,喜事来了个急转弯。
小侄女有个同事跟白琴一个村,说白琴其实假扮白莲花,早年离婚之后,常常假装生病或者以特殊情况为由骗人彩礼占人便宜,一家人在村子里口碑很差。
白琴之所以回过头,急吼吼地找茆东,是因为听熟人说起他家拆迁得房得钱的事 。
此事非同小可,小侄女不敢隐瞒,把实情竹筒倒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姑姑。
没等听完侄女的话,三婶头脑短路,心跳加快,站立不稳。
07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第二天,弟弟弟媳妇带着三婶一起来到实地走访,找几个熟人悄悄打听一番。
果不其然,侄女同事说的话基本属实。
白琴父母,一个贪酒,一个不务正业,她的兄弟也是鸡鸣狗盗之辈,她家的吃喝玩乐主要靠她和弟弟坑蒙拐骗。
回家的半路上,三婶把了解的情况打电话告诉儿子 ,并要他立刻把白琴赶出家门。
谁知道,茆东不惊不咋,平静地说,他去过白琴的家,也知道她骗彩礼的事情,但是这只代表白琴的过去,不代表现在,他相信白琴已经改过自新,而且他们是真心相爱。
养了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三婶恨铁不成钢,只想一头撞死在路边的老槐树上,弟弟弟媳拉住了她。
从此家无宁日,整天吵成一锅粥。
三婶执意不让白琴进家门,茆东非白琴不娶,不但要三婶拿出早先答应的彩礼,并且还要她兑现房子过户的承诺。
母子两个反目成仇,水火不容,互相指责谩骂,甚至推推搡搡。
如果再任由其发展,可能会闹出极端事件。
元旦第二天,我出面请出居委会几个政策性很强,又能说会道的大妈,帮助做三婶母子的思想工作。
我首当其冲地批评了茆东,“爱谁娶谁,是你的自由,别人无权干涉,但是身为成年男人,有什么资格理直气壮地跟父母伸手要钱要房?给钱给房,必须是父母自愿,怎么可以通过强迫的手段呢?我也不说三婶为你好的话,你自己去咂摸咂摸三婶为你操碎了多少心。”
最后茆东答应我,他和白琴努力自食其力,不再伸手朝上,会用行动向三婶证明他的担当。
那边几个妇女也轮番开导三婶,“婚恋自由受法律的保护,任何人不得干涉。再说,儿子大了,就应该放手,摔跤跌跟头,就由得他去,你还能管他到一百岁?况且,你越是阻止的事情,他越是要去做,头撞南墙了,他自然会回头……”
三婶频频点头,眼泪跟着像断了线的珠子。
她也承认,儿子的今天,跟她的娇纵宠溺脱不了关系,她已经身心俱累,管不动了,也只有放手,倘若有一天,茆东真能如他保证的那样努力与踏实,她会交出房子和存款,总不能把家产带进棺材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