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只有像我这种呆板的游客会这么认为。在我不远处有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她努力地踮起脚，试图把我认为平淡无奇的风景看个够。大概是第一次乘船吧。因为工作关系而必须经常乘船的我想。

“哇哦，是精灵！我看到精灵了！”她忽然高兴地大喊，一只手指着平淡无奇的海平面，另一只手扶在栏杆上，同时更加努力地踮起脚，仿佛海里面真的有精灵似的。小女孩喊得很大声，可我却并不觉得烦，应该是我也对精灵一事感到好奇吧。我转过头，略微打量了一下。洁白如雪的长裙，脚上随意地穿着给旅客用的棉鞋，在这凉爽的九月份出现这套装扮明显不搭，让人不禁看着看着就感到不知从哪来的寒意。我好像在哪看到过……思考了一会，我才反应了过来。这是我最近看的侦探小说里男主角的助手，但我对此无感，因为这类型的女孩我不太喜欢。但惊讶的是，我并不反感面前这个吵吵嚷嚷的小女孩。

“妈妈！妈妈！你看！”听到“妈妈”这个词语我才从对侦探小说的沉思中反应过来，同时暗暗骂自己怎么那么容易出神，想小女孩的事情最终想到侦探小说的剧情了。我抬起头，看到了那个小女孩的母亲，我顿了一下，我隐隐约约感到了一丝丝不正常。与其说是不正常，倒不如说是因为那位母亲太过普通，跟那个小女孩完全搭不上边。我这时才反应过来，不知什么时候，我对小女孩有了微微的好感。

“哦……莉莉艾，你已经十三岁了，你也应该与那些童话故事里的妖精什么的说拜拜了。”我在内心里反驳，孩子才十三岁，还是一个未经世事的稚嫩的小女孩。我不由得回想起了我的妹妹，她才十一岁，但她跟那些混混简直没有两样，这也许就是我搬出去自己住的原因。她的学校离家很近，我知道里面的学生跟她一样是个混账。她们用父母辛辛苦苦赚来的工资去抽烟喝酒，有时我还能在离家不远的酒吧看到她们有说有笑地出来，脸上还带着因饮酒过度带来的恶心的红晕。我有过这种妹妹，所以我不喜欢那种老是嚷嚷着“现实现实”的大人然后硬把自己的孩子从朦胧中拉回来。

“呃，妈妈，我……”小女孩忽然看向我，因为甲板上看起来可靠的人似乎只有我一个了，而不巧的是我正好与小女孩四目相对。我浑身发热，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停止了呼吸，眼睛的运动似乎也比平常艰难一百倍。我意识到我必须做点什么，或许之后我还能跟那个小女孩成为朋友？

“夫，夫人？”我尝试着委婉一点。小女孩的母亲转过头，不解地看向我。她的脸微胖，手上套着银白色的戒指，穿的衣服跟我在办公室里看到的那些女同事穿的衣服毫无两样，“风这么大，吃午餐的时间又快到了，我们要不去餐厅里吃午餐？”实际上今天的风并不大，我在刚才已经吃了几块点心所以我并不饿。那静止的几秒内对我来说如同过了几个世纪一般。我不会游泳，不然我肯定会“不小心”掉进海里来化解这个尴尬。

“谢谢你的好意。”那位夫人笑了下，旁边的小女孩好像也松了一口气，“但我现在不饿，或许莉莉艾已经饿了。莉莉艾，你要不要跟着这位先生去餐厅里吃午餐？”她低下头，询问着这个叫莉莉艾的女孩。她难道不担心我是那种变态吗？但这样更好，我就可以问这个小女孩一些问题了。我对莉莉艾很感兴趣，但这种兴趣很纯洁，并没有夹杂什么邪恶的恶心的想法。

“嗯，妈妈，我有点饿了。”莉莉艾拘谨地点了点头，但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着感激之情。她迅速脱离了母亲的束缚，扑到我的怀中。她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快速地把我拉到了餐厅。现在是大部分人吃饭的时间，因此餐厅里挤满了人。空气中混杂着无烟餐厅里的烟味、土豆烩羊肉的香味以及洋葱的味道。我们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座位。我因为并不饿，所以点了份柠檬汁。而莉莉艾点了海鲜意面、炸鱼和薯条，我暗暗庆幸这些事物都是免费的，同时我也为莉莉艾巨大的食量而震惊，毕竟她看起来是如此瘦小。菜很快就煮好了。莉莉艾嚼着意面，我慢悠悠地喝着柠檬汁，这种尴尬的场面大约持续了一分钟。当我终于鼓起勇气想说句话的时候，莉莉艾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想说的话被眼神瞪回了肚子里。我试图躲避她的眼神，但脑袋即使移动一小格也是如此的艰难，心脏跳动的速度也比平时快了几倍。我想我不适合跟小女孩打交道。

“呃，谢谢你……叔叔？”她的眼珠转了转，似乎是在思考着道谢的用语。看到莉莉艾那么礼貌，我不禁想到了当我十三岁的时候，看到有亲戚来连个招呼都不打，头也不回地冲进房间玩我的破GB。那时的大人早出晚归，忙里忙外，偶尔在晚餐时间教小孩一点礼仪，但那些知识随着黑乎乎的酱汁，被水一冲后就消失不见。我不禁感到有点害羞，我应该说什么？是说“没关系”吗？莉莉艾听到我这么说会不会更加拘谨？但不说不就没有礼貌了吗？

“叔叔……我真的很感谢你，帮我摆脱了我的妈妈。”莉莉艾的头低了下来，用如蚊子一般细小的声音补充。“你不喜欢你的母亲吗？”我惊讶地问。我想起了我的母亲，穿衣搭配都很朴素，她现在应该坐在那个一坐就会“吱嘎吱嘎”的沙发上看烂俗的言情剧了吧？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敬佩可以成功做出苹果派的人。我考虑了一会儿，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考虑的结果都是莉莉艾是纯洁的善良的，没有一次例外。我不想把莉莉艾想得跟路西法一样坏，我觉得应该是她的容貌使我不知不觉对她产生了好感。

“我跟妈妈坐船去见我的……我的……新爸爸。”莉莉艾把头垂得更低，仿佛见新父亲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但我理解，小孩子一般不会接受新的父亲或母亲，虽然我没有接受过这种事。好像看见了我内心所想，她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闪烁着天使般的光芒。

“不管是现在的爸爸还是以前的爸爸我都不喜欢。”同时抖着腿，似乎是在期待着我问她为什么。我的食指轻轻地敲击着玻璃杯，思考了几秒才不紧不慢地问：“为什么？”

“以前的爸爸老是让妈妈哭，每次他都把我锁在房间里，不让我知道客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一直都想知道。”莉莉艾不满地撅起嘴，双脚在半空中晃荡，同时紧握着的叉子也被插进了意面里。是家庭暴力吗？我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我不知道这位父亲做的是对还是错，他殴打他的妻子，他明显不是一个好丈夫，但他把自己的女儿锁在房间里不让她接触这些大人的事，他同时也是一个好父亲。“那你不就应该期待新的父——爸爸吗？”我问，我纯粹是好奇这个名为莉莉艾的小女孩的家庭背景，同时我也祈祷莉莉艾不要跟她的母亲说我问东问西的事，那样的话我肯定会被误以为是那种有着特殊癖好的变态。

“不过，爸爸每次都会补偿我，上次他带我去了‘帕萨其’游乐园，我在那吃了一份冰激凌蛋筒，只不过妈妈没有来，她说她不想去。”莉莉艾用手支撑着头，闷闷不乐地说，“爸爸几个星期前说他再也不能带我去玩了，我想这应该是新爸爸的错——”

就在那一瞬间，我感到了一种恐慌感。空气仿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嘈杂的声音在那一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作呕的宁静。我不能动弹，面前只有一个张着虎盆大口的恶魔在瞪视着我。我能感受到自己握着玻璃杯的手在隐隐发抖，额头上也不由得流下了几滴汗。

我要死了。在那一瞬间，我发现到这么一个事实。

“叔叔？叔叔？叔叔——”我猛然清醒了过来，一切都跟几分钟前一样，莉莉艾正在用关怀的眼神看着我。我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想呕。我没有理会莉莉艾，径直冲向餐厅里自带的洗手间，在那里吐了几分钟。我感到胸很沉闷，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胸上。我照了照镜子，因为汗水而粘在脸上的褐色的头发，一看就很狡诈的褐色眼球，扁嘴大口。我用清水洗了把脸，摇了摇头，又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这才放心地走出了洗手间回到了餐桌上。莉莉艾依然在那里等候着我，但目光已没有刚才那么柔和。她垂着头瞅了我一会，我莫名其妙感到了一丝不自在。我露出最傻的笑容，安慰性的向她挥了挥手。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她诡异地问，同时“嘻嘻”地恶心地笑了起来。我还没有对这个奇怪的问题发表观点，她就飞一般地跑走了。我叹了口气，莫非刚才我的所作所为吓到了这个可爱的小女孩？事实证明，我还真是蠢。我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客舱，这是我第一次仔细地看这个房间的构造。白色的墙纸，地板上铺着劣质地毯。墙上挂着一幅难看的抽象画，柜子上摆放着没有几个人会用的小台灯，抽屉里放着给旅客准备的纸巾和帮助手册。床上铺着凌乱却洁白的床单和并不怎么暖和的薄薄的被子，上面放着我的一个旅行包和泄露出来的衣服。我随意地把行李胡乱地扔到了地上了，蹬掉鞋就跳上床。不知怎的，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疲劳感。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很冰冷，即使盖上被子也没有用，虽然被子本来就没有用。我猜想这应该是莉莉艾的原因，但莉莉艾能对我这个还算健壮的成年男性做些什么？是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对我实施我看不见的激光扫射？还是用黑魔法诅咒我？又或者是跟邪恶的巫师签订了契约？虽然没有多看，不过莉莉艾好像跟我上一任女朋友很像，是来报仇的吗？可上次交往还是在我小学生的时候随随便便进行的啊？不，也有可能是蟑螂的怨灵来找我复仇了，早知道就不要赶尽杀绝了……

那是我认为自己最傻逼的时候，也是我的想象力最开阔的时候。果然如长辈所言，人在什么都不能干的时候，往往会比平时想得更多，虽然大部分都是没用的。

……

我匆忙坐了起来，勉勉强强还能辨认出一些家具。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站了起来，穿上了运动鞋。也对，毕竟我那时已经很累了。我抬手看了一眼手表，19：30。肚子已经有点饿了，虽然餐厅可能已经关门了，但我还是走出了客舱。

“啊，叔叔！”是熟悉的声音，我顿了一下，想转身逃走，但又找不到逃跑的念头。我站直身体，缓慢地转过身。嘿拜托，我好歹也有去过健身房锻炼的好不好？遇见一个小女孩还那么怂干嘛？明知道不管怎么想我都会感到害怕，但我还是在脑内自嘲着。我看到莉莉艾的母亲正紧紧地握着莉莉艾的手，这使我感到了微微的放心。

“啊……您好，中午的事非常感谢你。”莉莉艾的母亲吓了一跳，拘谨地向我道谢。我僵硬地点了点头，腿在不自觉地抖。我应该说什么？应该道一声就走？那样莉莉艾会发现我已经察觉到什么了吗？不，不对，我为什么要害怕莉莉艾？想到这，我咽了一口唾沫，装作稳定地说：“嗯，没关系，举手之劳。我正要去吃晚餐，L——您愿意与我一起去吃吗？”刚说完后半句话，我就感觉很害羞。因为莉莉艾的母亲看上去还要比我大十几岁，在外人眼里，肯定会把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想歪吧？随即我偷偷瞟了几眼四周，幸好没有除我们意外其他的人在。

“不，不用了，谢谢您。我刚才已经带莉莉艾去吃晚餐了。”她似乎是被我刚才所说的话惊到了，迅速低下头，仿佛是想掩盖自己的害羞。不过听她说完这句话之后，我莫名其妙地感到轻松。是因为这样就可以自己一个人去餐厅了吗？老实说，因为中午的幻象，我对莉莉艾已经抱有一种恐惧感，虽然那件事很有可能只是我想得太多而已。

餐厅的门开着，灯光闪烁，灯泡的寿命似乎已经快到尽头了。里面人不多，大都是一些四五十岁的中年大叔。我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坐在了角落，小声地叫服务员过来，糊里糊涂地点了一份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菜。老实说，我现在还有点想呕，我开始怀疑中午的呕吐只因为餐厅的环境太过压抑而已。我机械地嚼完难以咽下去的菜，迷茫地走了出去。我看不到月亮，我甚至连一颗星星也没有发现。

我找不到来自于希望的光芒。

我转过头，莉莉艾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离我不到几米的甲板上，望着黑漆漆的海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开门关门“吱吱嘎嘎”的声音，她紧张地回过头，但看到是我，她就松了口气。

“叔叔……你很忙吗？”她小声地问。我迟疑了一会：“唔……不是太忙。”

她突然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我，她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片蔚蓝的大海，让人沉入其中。

“为什么我总是能听到这些声音？”她问我。但两秒钟后我才发现那其实只是她的自言自语罢了。不过我感到好奇，“这些声音”是指什么？我想到了幻听这种折磨人的病，虽然我从没得过，但光看表面也能知道如果一个人得了幻听会是怎么样。

“她说，还有两小时，梦境将会结束……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不解地自言自语。她突然看向我，我能读到一种极度的厌恶感和突如其来的恶心。我装作“没什么事我就走了”的样子，用我最快的速度走回客舱。我倒在床上，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个小时内发生的事情如此奇怪。身体又感到深层的疲惫，连呼吸都喘不过来。我想我需要一场安静的睡眠。我闭上眼，陷入了沉睡。

这是我最后一次陷入沉睡。

我被细微的求救声吵醒，是从隔壁客舱传出来的，我立刻想起那是莉莉艾与她的母亲的客舱。我想从床上爬起来，但突然门被打开，莉莉艾以快到令人不可思议的速度跳到了我的身上。我试着挣扎，但我试了一会后才发现我根本没有力气去挣扎。我发现我一点也不在乎生死，我只在乎莉莉艾为什么要杀我。

“莉莉艾，你——”“嘘，不要说话。”她打断了我的话，两眼紧盯着我，即使快要被杀了，我依然能从她的眼睛里读到只属于她的悲伤。

我躺在床上，只能看见莉莉艾举起一把刀，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刺向大概是腹部的位置。我的视线开始越来越模糊，我想我应该快要死了。

“你不会死的，你会永远地活着。”仿佛是看出了我心里在想什么，莉莉艾似乎是要安慰我，慢慢地说。

“……什么意思？”我问。

她忽然抬起头，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怜悯：“你还不知道吗？这里只是一场梦而已。对没错，都是那该死的梦！可是——”她顿了一会，“为什么我出不去呢？为什么我要永远留在这里呢？”同时，有泪水从她脸上滑过，滴到了满是血的腹部上。我现在已经没有能力思考，因为我即将迎来死亡。

——3。她忽然开始倒数

——2。我闭上眼睛，腹部一阵疼痛。

——1。我已经没有力气呼吸。

——0——

我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脸上都是惊慌失措的汗水。我隐隐约约记得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杀死了一个男人。为什么我会做这种梦？

——15分钟

什么声音？是闹钟的声音吗？不，不可能，我的闹钟最近不是坏了吗？！我跳下床，花了好几分钟平复自己的心情。我想跑去客厅喝杯水，但当我打开一小道缝隙时，黑漆漆的客厅使我顿时放弃了这个想法。

“莉莉艾。”我刚想躺上床，妈妈的声音突然从客厅传来。为什么妈妈会突然醒来？我想从窗户逃走，可我住在十三楼。我索性缩进被窝里，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

“吱嘎——”房间门被打开，应该是妈妈走了进来。我的心跳越来越大声，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这样子。

——3。脑袋中开始报时，同时被子被掀开。

——2。我看到妈妈缓缓地举起了一把尖锐的刀，同时狠狠地压住了我的腹部。

——1。我闭上眼。

——0——

“这个叫莉莉艾的女孩……似乎是患了臆想症了……好可怜。”我看向被束缚在病床上的大约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说。

“嘿伙计，我们每天都要跟比这个小女孩还可怜千倍万倍的人打交道。怎么？你今天善心大发了？”我的同事看向我开着玩笑。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忽然可怜起这个小女孩来，但仿佛……仿佛躺在病床上的就是我一样。

“叔叔——”她忽然说起话来，“你们难道还不知道吗？”

——3

“知道什么？”我不解地问。

——2

“你就没有怀疑过这个看似很真实的世界吗？”

——1

“哈，为什么我要怀疑——”

——0——